正文 第二十章 病居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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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
后院的小竹桌旁,一个白衣少年正独自饮酒。
一名青年快步走过来,皱了皱眉,拿掉他手中的酒杯:“小逝,别喝了。”
安逝抬眼看看,打了个酒嗝:“你……回来啦!”
青年不语,双眼清凉。
“从,从前有个姓吕的仙人,”她笑嘻嘻地:“游于江南,碰见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妇人,为其所感,遂以米粒投入其家之井中,井水变成了酒,老妇人从此致富。过了一年,吕仙人又来到老妇家中,老妇不在,问其子卖酒如何?其子曰:好则好矣,但苦于猪无酒糟耳。你猜仙人听了后是什么反应?”
他只是看着她。
她挥挥手,眼光有些涣散:“仙人叹道:人心贪得无厌乎!乃取米而行。井中又复为水矣。”停了一阵,见他仍没什么反应:“喂,你……你怎么看?”
“今天秦王殿下也去了。”
“他?”安逝侧头想了一下,哈哈大笑:“他可真是聪明绝顶啊!杀密叔叔是他,吊密叔叔也是他。今日亲去一拜,又不知赢得多少盛誉,收服多少人心!呵呵——他以王爷之尊来吊拜一个反臣,是冲着徐大哥、魏叔叔他们这些人来的吧。”
“小逝,你醉了。”
“醉?我没醉!”她“腾”地站起来,抢过酒杯:“要是真醉了该有多好?不用再理这些杀人斗狠的事……”仰头一口喝下。
如晦扶住她。手中娇软的身子让他滞了一滞。
“世勣刚到长安,已被皇上封为左武卫大将军,并赐姓‘李’。你还没见到他吧?”
安逝摇头:“我一个都不想见了……我,我要离开长安。对,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她踉跄一下,他赶紧抱住,此刻她整个人都已跌到他怀里,他暗叹一声,“现在西有刘武周,北有窦建德、王世充,南有萧铣、杜伏威,另加打着各路旗号的势力,去哪里还不一样?不如待在长安,你现在乔装成男孩子的样子,魏征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揭穿于你。”
“我不是担心这个。”她扶着桌子坐下来,“我只是……只是不想再闭上眼睛,就看见密叔叔跟王叔叔到死都睁大的眼睛!不想再梦见一地的血海!你……你明白吗?”
“我明白。”如晦倒过一杯茶给她:“可是,离开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看不见就当没发生过?小逝,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
“之前从瓦岗消失得不见踪影是第一次,这次又想离开长安——之前那个潇潇洒洒、直言自若的安逝到哪里去了?”
“你不懂——人一旦相处,就会产生感情,可在这种乱世,前一刻还是朋友,后一刻却因立场不同就变成了敌人,甚至要互相残杀——”她掩起脸,“我是死了一次,又差点死了第二次的人——”
“你死过两次?”如晦看向她,眼中似是抹上一层怜惜。
她点头,不去管他流露什么:“照理说,应该看开了,可是密叔叔这样——却让我突然发现,我自己的命,的确看开了;可是别人的,却怎么反而更看不开了呢?你说,呃,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如晦被眼前之人眸中所流露出来的哀愁深深震动了。那不是为自己而生的哀愁,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个人,还这么小,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让人惊叹的面貌?
安逝见他不答,也不在意,自顾自大声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轻影,何似在人间!”转过头来,“杜大哥,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如晦轻轻点头。
这人,是要发泄吧?李密死了,明明伤心,却执拗的不去吊祭,宁愿独自一人躲在后院喝酒,寒冬腊月,偏偏又是个最怕冷的……
那厢已经摆出琴来,放到桌上,加了根弦。
冰弦一闪,然后,开始拂琴。
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不甚明了,却哀哀绵绵,一丝一丝勾了人的魂魄去。后来渐渐响亮,如子规啼夜,一曲挽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蛊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院中的一株腊梅花,开满了一树,雪压霜欺下,伴着冷冷月色,飞了人一头一脸。
他不由击节而叹。
余音绕耳之际,只听“咚”一声,那人已倒在了古琴之上。
慌忙过去,抚额,滚烫滚烫的,受凉了。
不假思索,抱起人往房间走。跨进内院之时,对着院门一个黑影道:“您……”
黑影目光扫了扫他怀中之人,挥手:“去吧。”
他顾不得许多,将人放在榻上安置好,盖上厚厚一层被子,转身去请大夫。
出来时往院门看了看。
梅香清冷。那里已空无一人。
安逝这一病,就病了个把来月。
倒也不愁寂寞。
徐世勣,哦不,该改称李世勣了,还有魏征前后都亲自来看了她。她一开始还怪如晦把消息传了去,如晦却道早晚都会被识破的,与其识破时双方尴尬,还不如趁早说清楚,大家一致套好她是位“公子”而非“小姐”,岂不省心?
她想想也对,便不在说什么。
小毕也常常带了大量好药给她,给她讲一些突厥的风光趣事,听得倒也有滋有味。
好得差不多之际,秦青来了。
刚入门时她差点没认出来。
这孩子本身就长得漂亮,如今在太常寺,估计所遇比以前好太多,猛地飞长起来,个头拔高了不说,皮肤也越发白皙,整个人就如一尊微微泛光的上好瓷玉,精致秀气。
“公子!”少年欢喜的叫了一声。
她倚卧床头,散发,微笑:“都说了别这么称呼,快过来让我看看,越长越俊喽!”
语气跟见子成龙的大人没两样。
秦青上前:“您病了怎么也不叫人告诉我一声?我也没带些东西过来——”
“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人来了就好。再说,我这是小病,你在那边功课繁重,告诉你只怕让你分了心。”
“公子对秦青有再造之恩,病了怎可不来探望?课业虽重,却也还是应付得去的。”
“是。你原本就聪明,我放心。”她捂着手炉:“今儿怎么抽得空来?”
秦青脸上抑不住激动之色:“过几日我可以进宫了!”
“呃?”
“皇上爱妃尹德妃诞下龙子,皇上要大办,太常卿大人便挑了我们十几人进宫去伴唱。”
她笑:“那不错啊,进宫去见识一下也好。”
“我也是这么想,虽然规矩极多,又只是伴唱,但好歹也算去过一次对不对?”少年笑得开心,进皇宫,这是他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啊!
安逝观他神色,凝思一会儿,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过一会儿,少年道:“您还记得茗云么?”
“茗云?哦——”
“今日我在街上碰到以前园子里的茶房,他说茗云被封大人给接进府了。”
“封大人?那个送他一串上等珍珠手链的封大人?”
“嗯。”
她眼珠动了动:“这个封大人,该不是叫封德彝吧?”
“对——封大人正是叫这个名字!”少年看向她:“您认识?”
封德彝,这可是曾得隋文帝、隋炀帝两代皇帝重用,如今又获得高祖李渊深任的人哪!其“揣摩圣意”的才干,曾令老奸巨猾的杨素亦自叹不如,是只功力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的老狐狸吧。
她暗暗想着,边道:“我并不认识他。不过,这些达官显贵,还是少认识一些好。”
少年点了点头,“可是——”
她看着他,见他眉宇间有些不平,遂问:“太常寺里有人欺负你了?”
少年恢复平常神色,淡淡笑开:“没有。公子勿需操心。”
她却渐渐有些明白了。何处没有争斗?这孩子,怕也过得并非她想象中那么轻松吧。吸了口气,伸手在茶杯里蘸了点水,在床头小几上划了两道一样长短的水痕:“两根线,要使一道比另一道长,有何方法?”
秦青看了看,不甚太懂。
她微笑:“不是想方设法把另一道遮住或弄短,而是,”慢慢将其中一道画的更长:“明白吗?”
少年大悟,抚过那道加长的水痕:“这就是我该做的?”
“没错。不论别人出身如何,拥有什么,或依附何人,你要做的,只是不断增加自己的本领而已。”
少年眼中有泪。
她伸手,摸摸他的鬓角:“这,才是你真真正正的本钱。”
送走秦青,歇了会儿,如晦推门进来,手中捧了个四四方方的盘子,上面摆了红黑两色高高的像国际象棋样的玩意儿。
她眨眼:“这是什么?”
如晦笑:“咦?还有你不认识的东西?”
她“切”了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如晦把盘子摆到她面前:“这叫‘双陆棋’,有没有兴趣?”
她眼睛一亮:“双陆相传从天竺那边传过来的,是吗?”
“不错。因为局如棋盘,左右各有六路,所以叫做双陆。红黑棋子各15枚,骰子2枚。玩时,首先掷出二骰,骰子顶面所显示的值是几,便行进几步。先将全部己方15枚棋子走进最后的6条刻线以内者,即获全胜。”
“这个,进退幅度岂不很大?”
“对。它的胜负转换也容易,因而带有极强的偶然性。”
“那我们来试试。”
正入迷之际,他忽道:“他要去镇守长春宫了。”
“他?谁?”她盯着棋盘,兴致勃勃。
“你结拜大哥,秦王殿下。”
她一顿,停下动作:“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都快两个月了,你还是不愿见他?”
她避而不答:“他为什么要去长春宫?”
“年初河北宋金刚所率一万多人马为窦建德击溃,投了刘武周。刘武周此人盘踞太原以北各州郡已久,又做了突厥可汗的儿皇帝,如今得了宋这一员猛将,恐怕迟早对太原不利。”
“太原——好像是齐王李元吉守城?”
“正是。”又把话题绕回去:“秦王殿下明天就要出发了。他与你颇为投缘,我看——”
她咳一声:“让我想想罢。”
清晨。雾重。冷。
木门“吱呀”一声,里面索索走出一个人影。
倚门看了一下尚暗的天空,她心中犹豫不决:去?还是不去?
目光飘向邻屋的门,窗扉紧闭,杜大哥应该还在睡觉吧。自己心绪烦乱,倒是起太早了。
深深吸了口气入肺中,凉意刺骨。她左右踌躇一阵,终是拉了“白雪”,轻轻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一人一马走了一丈来远,她没有上马的意思,白雪也就乖乖跟在后头;然后,她又折了回来,白雪跟着走回;原地停两步,又走出去……片刻功夫,一丈内的积雪被来回给踏融了。
一个声音道,安逝,你何时变得这般忸怩!
另一声音反驳,这只是不想跟那人有太多牵扯而已,那人太复杂!
第一个声音又道,不过去送送罢了,以后隔远些便是。
反驳一方答,要离就趁早,免得越卷越深。
唉,心里两头拉扯不下,她真想学狼人对月长吼,或是像猩猩般捶胸两拳以示郁闷。
一阵蹄声传来,在万籁寂静的冬晨显得格外清晰。
她探头望去。
一匹黑色骏马停了下来,在前门转了两圈,马上骑士对着门看了看,也不下马,也不敲门,似是想了会儿,而后轻喝“驾”,风驰电掣般一冲而过。
她低低唤了一声,看着骑士的背影,料想他应该听不见了。
算了。
正准备进门,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她向后一看,立住了。
一黑一白两马慢慢走着。马上的人一时无言。
“咳,大哥,”终是她先开口:“你怎么一大早就出来溜达了?”
世民笑:“我是武将,自然要注意锻炼身体。每日清晨骑马绕长安一圈已成习惯。”
“哦。”
“病可好些了?”
“嗯,快全好了。谢大哥关心。”
之后就没什么话了。空气冷寂。
世民越前几步:“回去吧。天冷,别又冻着。”
她点点头。慢慢将马调头,走了三丈来远后,忍不住回头。
世民立在原地没动。
“大哥。”她叫。
世民扬眉。
“一路保重。”
世民刹时笑开,一瞬间光彩夺目。
她突然有些不忍,赶紧收回视线,“驾”一声,速度居然颇快的去了。
冲到门口才急急停了下来。
坐在马背上喘气。
一辆二人小轿同时停下,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从轿里出来:“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安逝一看:“胡先生。”
“快进去快进去。”老先生拉过她:“好不容易好得差不多,可别又出岔子。”
她笑:“先生过虑。我平日身体极好的,本是难得生病。”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殿下——”突然住了嘴。
她耳尖,蓦地想起当初对如晦说不用再看医免得花钱太多时,如晦笑着说不用担心的情景,还有这先生说话举止,和刚才坐轿子——一般郎中哪要坐什么轿子?
“你是秦王府的人。”
“这……这个……”
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她病的时候没看见他,想来不单单是知道她不愿见他的关系,更是因为已经随时掌握了她的一切动态吧?
大哥,秦王,素知你处心积虑收罗人才,而无用的你根本不放在眼里。那么,如此这般,是觉得我有可用之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