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断前生  第一章 孤剑染霜血,身败死沙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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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是什么感觉?
    是眼前一黑,便顿入黑暗,从此再无知觉。
    还是在剧痛后,可以见到彼岸的花开,听到黑白无常用锁链捆魂的声响。
    再或许是游荡在天地间,以灵体的形式存在,沐风沐雨,看遍山川河流,然而却无人问津。
    但不论是什么感觉,都不过人已亡,断前生罢了。
    而他,则早已亡故。
    也不知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
    北地的隆冬逐渐逼近,灰天黄地,好不萧瑟凄哀;寒鸦的翅上染了霜色,嘶哑的鸣叫响彻云霄,呕哑嘲哳,难以为听。
    天上的云在风的怒吼下波谲异变,飘柔纤美变成了张牙舞爪,层层叠叠直上九天,深灰浅灰漫延至天际,遮住红日的最后一束光——整个天,暗了下来。
    干枝枯叶,都是惨淡的死寂,其形弯曲缠绕,相互交错,端是一副百鬼索命的诡异图景。
    荒原上此时再无他人的身影,天色昏暗,远处是幽幽的绿光飘过,此起彼伏的狼嚎如浪潮久久不息。
    风吹过,却刮不动他披下的长发。
    他看见了那人的尸体。
    在记忆里,那人总是高高在上,衣着华贵,从头到脚,乃至一根头发丝都享有无上的悉心照顾,纵使年曾少习武,也从未狼狈于人前;那一针一线的衣物是最好的绣娘用金丝缝制,那玉藻垂旒的冕冠是稀世宝玉分解打磨缀成,浑身贵气天成,让人不敢抬眸。
    曾几何时,那人也身坐尊位,酣享海晏河清,昂首为天、脚踏北地,剑指苍穹、无畏疏狂。
    穿最好的衣、喝最香的酒、抱最美的女人……
    而今,过去的雍容荡然无存,他看着尸体发呆,看着这具尸体平息自己心底莫名的不忿。
    贵为天下至尊的那人现在狼狈的紧。
    黑色金边的龙纹战袍被利刃割的满是裂痕,血肉寸寸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沾染着泥土的颗粒;原本黑亮顺滑的长发变得干枯焦黄,长短参差不齐,还有着负隅顽抗的火星在努力挣扎,妄想点燃整个平野。
    过去它也长及腰侧,现在只是堪堪到肩,这是敌军所为,这是一种对贵族的羞辱——在北地,割发若不是出家,便是沦为人人可以宰割的奴隶,就好比印在脸上的奴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畜”,将失去自主的资格、失去做人的机会,从古至今,制度森严,除非有贵族相救、官家赦令,但这几乎是微乎其微。
    那人的脸上被刀剑划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到看不分明鼻子嘴唇的界限,本该或睁或闭的眼眸处,却是两个婴儿碗口大的窟窿,黝黑深沉难以见底,是一种空洞到了极点的绝望。
    一部分干涸的血迹发黑发臭,形成一块块斑点污渍点缀在染血的大地上,蜿蜒盘行,拖出一片红褐色的轨迹,仿若一条涓涓的小溪,还冒着人体内鲜血的热气,蒸腾在冷风里,形成几道白雾。
    热腾腾的血液漫延一片,却原来那人的头颅与身体早已分居两地。
    这肮脏与血腥混杂勾勒,变成一副难忘的图景,死死地刻在了他的眼里。
    似是可悲,似是无谓。
    地上的尘土被渐寒的北风吹散,那人的一双手掌被齐齐切断,白骨阴森,指节凌乱的撒在周围;只是怀中依然有什么东西让他坚守着,有力的臂膀不曾松动过分毫,即使被斩断手掌,胳膊也不曾下垂——那时有敌军想要硬掰断、斩尽这些桎梏,但被敌帅阻止了,他似乎虚伪又悲天悯人地说,要给败者最后一点尊严吧。
    然后,他踩着金属碰撞响起的军靴,踏碎了一颗滚落在他脚边的眼珠。
    那眼珠乌黑到没有一丝光亮,血丝满布,即使离开了躯体,也依然执着倔强的望着灰色的苍天,直到被踩碎的那一刻,令人胆颤的声音响起,待人们走光,只留下地上的一片碎肉,血迹斑驳。
    他是看着一切发生的,他看着那人被活生生的折磨,被砍骨割肉,被划脸剜眼,被羞辱谩骂,被折去指节,被切断手掌……他也看着那人从始至终护着怀中的东西,那是一块被罕见的黑金厚布所包裹着的、一把不该存于世间的剑器。
    他就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旁观——无法触摸,无法阻止,仿佛观看一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残忍闹剧,只是心底莫名的波动让人无法释怀。
    他觉得,他恨他。
    但似乎,也并不尽然。
    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存在,而他对这些人也如阴阳相隔一般,半透明的手指无数次穿过他人的盔甲衣衫,但就是惊不出一丝涟漪。
    他轻如烟尘,可以飘到高空,同时也可挨地行走却脚不触地;当他的手指碰到一切有生命的物体时会隔空穿过,然而对于和无生命物体的碰触,却是夹着一层轻薄的柔纱,无法细细体会指尖的软硬。
    他迈着缥缈的步子,行至这颗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头颅前,血印纵横,说他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那人过去是风靡许久的凌云榜上一员,位居榜首,即使性格难测,却也是万千未出阁女子的渴望、是已嫁妇人的神往,现今两厢对比,简直讽刺至极。
    过去的过去辉煌风华,而今却已如昨日黄花,枯败到一丝不剩。
    若是那人此时能够醒来,怕是要暴躁如雷、浮尸百万了。
    北地的风声越来越大,刮得天地间恍惚一片,苍灰的大地被星星点点的白雪覆盖,风如刀刃,阵阵割过南蛮人竖起的狼头旗帜,那鲜红的颜色在天空中呼响招摇,引得寒鸦为其打转盘旋、嘶鸣四方。
    远处的苍狼渐渐逼近,浓郁的血腥是它们兴奋的源头。
    若是无人前来收尸,恐怕这人将葬于狼腹,不见天日。
    曾经有人问他:“鹿生,你孤勇如此,杀孽众多,就不会恐惧么?就不怕有天会身死魂消么?”
    他说:“怎会?我只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在意之人。”
    沉默了半晌,他又道:“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从接受了王父予我的期望,我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甘罢了;而能支持我走到现在,只是因为不想他们失望而已。”
    他们啊,是至亲之人,是他所坚守这一切的源头。
    只是最后的最后,都成了笑话。
    曾经还年少轻狂时,他内心也有过叛逆,但敌不过对自己族人的在意。
    他怕死,但家族的重任在他的肩上。
    他不甘,为什么这些魍魉恶事要他背负。
    他想反抗,可王父的悉心教导和伯父临终前的遗愿,让他不得不继续背负。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累了,过去无数次梦见他剑下的亡魂踏血而来,无数次梦醒时分,孤坐窗下,看着被青云遮挡的月亮,他人在国都祁家,心却早已飞到了天涯海角。
    无数次的杀人,那滚烫的血液让他既兴奋又厌恶,披着冠冕堂皇的外壳,好似为民除害,实际上干的还是和杀人越货无异的勾当。
    真是让人觉着虚伪恶心。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自己所造成的杀戮。
    他记得很清楚,他曾问过那人:“若你功成,而我未亡,可否放我离京,纵剑四方?”
    那人沉吟许久,终是应了。
    他以为一切将顺遂如此,那人会加冕成帝、叱咤天下,自己会放下负担,身退江湖,纵游四方。
    可是就一夜的时间。
    一夜里,他的心愿湮灭,他的信念崩塌。
    他面圣,未知的异域香料让他无力。
    他逃亡,族人的出卖令他陷于囫囵之地。
    他反抗,架在阿姊颈上的尖刀让他放弃反抗。
    那人深知他的弱点,便用这弱点深深扼住他的咽喉。
    铁链加身,双手紧缚,无法妄动一丝一毫。
    黑暗的牢笼让他如坠深渊。
    那人背弃了约定,族人放弃了他。
    曾经为了族人的妥协保护,仿佛笑话一般,讽刺至极。
    他死了,死在阿姊的手中,那一杯掺了鸩毒的酒,是她亲手斟上的。
    听着自己一直奉为至亲之人不停诉说抱怨,原来多年来的情意只是虚与委蛇的蛰伏,难掩的嫉妒和深深的不甘,此时一一出现在女人的脸上,狰狞丑陋,令人恶心,可那曾是他的阿姊……
    本该撕裂般的剧痛,奇迹的让他感受不深,思绪意识渐渐远离的同时,他感到自己嘴角止不住的溢出了鲜血。
    一个人的血能有多少?
    或许可以流出许多,断断续续地渗透到藏青色的石砖,直到那地面也染上了妖艳,如同淌过盛开着的彼岸花旁的忘川河道。
    毒素深入五脏六腑之内,让他终于阖上了双眼。
    只是恍惚间,仿佛又看到曾经的那人似少年时期一样,奔跑而来……
    那滴落在唇边的泪水,却是无边的苦涩腥咸,让人为之厌恶。
    思绪回归寂静。
    天地间恍然间只剩他一般。
    半透明的灵体在月光的滋润下,苍白而晶莹,如玉石般通透,给人一种上好宝玉的质感,价值连城;纹丝不动黑色长发盖过腿根,堪堪遮住他不着丝缕的身体——无人能看见自己,便也忘了袒露的羞耻。
    他望着空茫的远方,听着渐渐接近的狼嚎声,缓步走到旁边血迹漫延的地方,那里还孤零零躺着一颗眼珠,是那人仅剩的右眼,而左眼早已被踩碎。
    他蹲下,黑色的发丝蜿蜒于雪地,形成一道道轨迹,苍白的指尖尝试着碰触那眼珠——还是种被隔离的感觉,仿佛被排斥在世间万物之外,无法触摸、无法感受,孤寂无奈。
    心中不在平静,似是有了年少时的不甘与执着,再一次尝试,只是不同于之前,他心中的执念加深,整个人也更加的沉着,全神贯注,毕竟他不希望那人走的如此不堪,连尸体都是残缺的……
    月光莹莹,挥洒在他的指尖,一股奇异的冷清感从指尖奔出,依旧无法触摸,但那颗染着灰尘的眼珠却缓缓升起,按着他心中的想法飘到了那人的头颅旁边,忽然失力下坠,砸在凌乱糙杂的发丝之间。
    他倏的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不可控制地跌坐在雪地上,依旧感受不到雪花的冰冷,但他的身体却愈发透明了几分,显得更加苍白无力、单薄可欺。
    或许,这就是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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