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过往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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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凉城与那些花儿
自珑女出生以来,便不见她言语哭闹,阿婆照料她倒不用过多费心,珑女安静得让人遗忘。
珑女若兰,生在幽谷,自散芬芳自展笑颜。珑女的嘴角似乎总是牵扯着一抹洞穿一切的笑意,那一双栗色的眼睛充满魅惑,以及看淡世俗的犀利。所有的人在这张容颜面前,都有无地自容的感觉,做亏心事的人总是这般畏缩,不敢与人正视。
天气燥热,正值四月天,空气里弥漫着百花的甜腻芬芳,泥土的腥味。妇人站在门前清洗长发,身旁丝瓜花开得大朵大朵,大片大片,惹地蝴蝶与蜜蜂上下翻飞。妇人边搓洗长发边抱怨,这头发无论如何好生护养,依然枯黄,卷曲易断裂。木盆里的水升腾一片薄薄的水雾,妇人弯着腰,将头卖进木盆里,用手不停浇水在发上。
珑女拿着一大束野花走近,花朵似一串串水蓝色的小铃铛,有序对称地排列在绿茎上面。她浅浅地笑,眼底有着看穿万物的沧桑。
妇人伸手摸索搭在丝瓜花加上的白棉帕,她轻轻递进妇人手里,妇人接过帕子擦掉脸颊的水珠,直起身来侧身看,她一惊,仿佛看到鬼魂一般,随后客气地喊声“珑女。”对于珑女,城里的人多不与交往,一是她生世悬乎,生来就是哑女,偏偏又似乎有种魔力能轻易看穿别人的心思;二是她母亲死得惨烈,而琰女的死,与这城里的男男女女,多多少少是脱不了关系的。
珑女将手中的铃铛花儿揉碎,淡蓝色的汁液染湿手指,滴进木盆里,珑女将揉碎的花儿扔进水中。
“这东西对头发好?”妇人瞪大眼睛问。
她点头,微笑着示意妇人弯下腰身,她将妇人的长发散在木盆里,轻轻搓揉。珑女的手指苍白纤细,手指骨突兀得畸形,手指轻轻梳洗着长发,缓缓按摩头皮,力道刚好。这块深山里的小村庄历史曲折百回,那些不能泯灭的疼痛与复仇火焰,那些惨死的灵魂不能安抚,以及因为作了仇恨的工具而惨死的复乐公主与琰女,可是珑女却深爱这块地方,那些仇恨已经沉浸在过去,为什么一定要颠覆现在的快乐,清算那不知道过了好多个年代的旧帐?大家都忘怀吧,甚至不记得所有的过去,重新回到单纯的岁月,没有隐藏在黑暗的仇恨,大家安稳生活,就如同曾经的乐园中林。
洗完发,妇人果真发现发丝柔顺富有亮泽,觉得十分神奇,屈身向珑女道谢。珑女只是笑,那笑容亘古不变,一点也不透露这16岁美丽少女的心思。
不久,城里已经传开,山林中的铃铛花熬汤沐发,能使头发柔顺有光泽,且有消除疲劳的功效。
城的女人们开始采用这个良方,时常熬哦一大锅汤药,全家通洗。女人洗后,头发虽然依旧褐黄,却润滑飘逸;男人沐后,消倦提神。
铃铛花被传成神药,可医百病,可恢复青春。铃铛花汤药风靡全城。
城里的男女老少渐渐忘记过去,不再记得复乐城,他们再也不在有星星的夜里讲述那流传几辈人的故事,沐浴铃铛花汤药能让他们拥有各种美好惬意的幻觉,仿佛携一对翅膀,在雪白的云间翱翔,他们自己编造故事,故事里他们是主角,他们再也不讲别人的故事,再也不用传说来喂饱自己空洞的视觉。
幻境里没有传说,没有复乐城,幻境里只有自己想要的美好,任自己驰骋的乐园。他们轻易就将那些祖辈的岁月忘记。
除了珑女没有人知道,那铃铛花叫做拂尘花,拂去尘世过往。
珑女只是笑,笑容里万般沧桑聚集,笑容里有看透尘世的释怀。珑女本就是一段记忆,靠仇恨滋润,几百年来她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只是将真实的历史记载,而她不想复仇。是琰女的死,让她明白,遗忘容易快乐,记载,只会伤及快乐。那几百年前的债,有谁会愿意去追讨,且如今大家安稳生活,这帐又如何算?即便告知这些后人,他们并不一定有感触,毕竟年代久远,仇恨变成历史,他们早已不是当事者。
珑女用这拂尘花抽掉人们关于复乐城的记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复乐城,以及复乐城里那悲凉的复乐公主,更不会有人知道中林惨死的男人们。
人们只知道这座城叫凉城,对于凉城的由来,他们很模糊,各自胡乱猜测。
有人说,祖先避难逃到这里。
有人说,一群进山玩耍的人迷路,住在了山里。
有人说,一群文人建造的世外桃源。
多么美好的猜测。
珑女只是浅笑,笑得很疏离。阿婆死前说:“你这只妖怪,害死母亲,又害死我,你总得客死全城的人。”那年她十岁,见阿婆落气,没有掉半滴眼泪。可是,珑女明白,她一直在试图拯救这片乐土。
十岁那年,珑女的头发已经长到腰下,织两条粗辫子垂在胸前,微黄的发散发淡淡的温和的光泽。她从小就与阿婆不亲近,阿婆一直觉得珑女是个怪物,且因她琰女葬送了性命,心里满是憎恨与厌恶。
那日,阿婆背一篓猪草往屋里赶,却因一脚没踩实,摔到崖下,跌在那一片紫色的朝暮花海里,全身骨头错位的疼痛以及鲜红粘稠的血液使阿婆明白,这一生已是走到哦尽头了。但是,决不可死在这朝暮花里!趁身体还未完全麻木,阿婆匍匐在花海里,一点一点挪动身躯,枯瘦的身体压倒繁花青草,鲜血洒落在朝暮花里,与晨露混合在一起,血红血红,如清晨斑驳的红霞。
阿婆棕色的脸颊上,一道道沧桑的皱纹抽搐,如一朵扭曲着绽放的菊花。她的双眼外突,浑浊的眼白上面蔓延着密麻的血丝,她薄薄的唇上面,纹理深深,像裂开的伤口。青布上衣与黑色长裤被划裂,满是血迹。
阿婆微张着唇,急促地喘气。她知道要死,只是她不愿意死在这一片紫舞氤氲的朝暮花里,她的女儿曾死在这里,死得极其惨烈。
惨烈到这十年来,阿婆依旧无法承受,那种撕扯心肺的疼痛无法转移,她只能压抑在心里,这疼痛却腐蚀她的心灵。
她坚决不能死在这片朝暮花里,这可恶的花吞去琰女年轻的生命,她与这花有仇恨不共戴天。她在朝暮花里艰难地爬行,手指甲里嵌满污泥,她的眼神坚定,决绝,离开,一定离开这片害人的朝暮花。阿婆想起太多的往事,一点一滴都是琰女。记忆里的画面无论如何切换,都是琰女的容颜,以及死时铺天盖地的鲜血。
一汉子赶着水牛经过,见阿婆衣衫褴褛,全身是血,一点一点扭曲着想前移动,像一条负伤的蛇。
汉子赶紧将水牛栓在树桩,将阿婆驮在背上往回赶。阿婆趴在汉子的背上,低低地唤着:“琰女,琰女啊……”从琰女一出生,阿婆就将她视为生命中的唯一,十分疼爱与珍惜。正因如此,她无法承受琰女突然的怀孕,无法承受琰女的背叛,无法承受完美的琰女竟然做出如此不堪的事,她不停奚落辱骂琰女,心里却是在滴血,她无法说服自己来原谅琰女。
阿婆更无法接受珑女这个祸根,她不认为那是琰女的再生,不承认那是琰女的血脉,珑女只是侩子手,夺去女儿的生命与幸福。她恨,恨得彻底!上天,还我的心肝宝贝!
汉子背着阿婆进院门时,珑女刚煮好一锅猪食,正抱着一桶猪食向猪圈移动。小小的身躯提不动大木桶,只得将桶抱在怀里,一小步一小步挪动,幼稚的脸颊被桶里升腾的热气蒸红,满身污垢,几缕发丝垂进木桶里,黏糊糊地扫来扫去。
见到受伤的阿婆,便扔下木桶,同汉子一起将阿婆安置在床上。阿婆始终都是不看她一眼的,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浑浊的泪,她哭得隐忍,没有一点声音。
珑女跪在床边,眼睛干涩,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说话不想表达而已。母亲采下那一朵微小的花,便是有缘,也是母亲的劫难。那不仅是一朵花,更是几百年的记忆,几百年压不灭的仇恨。
阿婆只是说:“你这只妖怪,害死母亲,又害死我,你总得客死全城的人。”阿婆的语气很轻微,但其中蕴涵的愤怒却榨干她所有的力气,她圆睁的眼暴突,去得如此不甘?是否只是担心,在灵魂居住的地方,找不到女儿呢?
珑女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擦拭阿婆眼角未干的泪。她美丽稚嫩的脸,漠然无感情。
不管用怎样的方式生存,只为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