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沐花卿寻上门来，言辞切切，希望我能对那日同猎玉城主的争执既往不咎。
    我道：“四郎多虑了，连城已决定明日离开沐家。”
    他一怔：“为何？”
    我笑道：“四郎明知故问了。连城当日允嫁不过顾忌若耶山庄的安危，如今若耶山庄已化作尘土，沐家再无一物可以来胁迫与我。相识一场，送四郎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切莫欺人太甚。离离，送客！”
    沐花卿并不着慌，微微一笑道：“连城莫忘，你我已拜堂成亲。”
    我不屑：“四郎要拿礼法来压连城吗？连城尽可给兰晓换一张脸，或者干脆将这其中缘由说与天下人听听。”他似早料到我会如此说，从容接道：“连城不想知道沐家何敢辱玉家如此吗？”
    我盯着他看：“你待如何？”
    “三年。”他一笑，“只要连城在沐家待满三年，花卿一定将其中原委如数告之。”
    我嗤笑：“四郎请回吧！”
    他道：“依连城之意当如何？”
    我扬眸笑道：“一年，多一天也不成，且要四郎发个誓先。”
    沐花卿傲然一笑：“沐四郎向来一诺千金！”
    他走后，楚鸿出来道：“连城，他为何一定要留你与沐家？”我叹一声：“沐家家大业大，他自要为宁倾城寻一块挡箭牌。”他也一叹：“人生自是有情痴！”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他自转身走了。
    万俟兮是个很容易让人忽视的人，可你一旦注意到他，想忘记就难了。他倚着大树看蚂蚁搬家，脸上淡淡的愉悦神情，让人忍不住跟他一道静坐痴看。他给我的药丸小而甜腻，初服，极易困倦，一连三天睡多醒少，到了第四日，终于好了许多。
    出云阁外一直很安静，不知沐花卿以什么说辞劝解了猎玉城主。
    楚鸿说沐家家主并小夫人现在也在猎玉城，听说这位小夫人体弱多病，当日沐花卿去百草集迎他们迟迟不归，就是因为沐小夫人犯了旧疾。
    说到沐家家主沐青原，倒也是个痴情种，与原夫人情深意笃，连小妾也未纳一个。育有二子，皆出类拔萃。十六年前，不知何故，夫妻俩闹翻，沐夫人自囚寺中，青灯古佛不见世人。沐青原在山下候了整整三年。
    接下来十年，沐青原一门心思扑在沐家事务上，再未沾女色。直到三年前，偶遇一女，一月后即大婚。过了十三年清苦日子的沐青原始露笑颜，所以沐家人对这位小夫人都颇为敬重，合口唤她夫人。
    而沐青云对这位小夫人保护的紧，以玉家的势力竟也未窃到她的一张画像。不由撺掇楚鸿：“楚大公子神通广大，夜探香闺也不是什么难事，何不趁这良辰吉日……”
    楚鸿嘻嘻一笑：“同去否？”
    我笑道：“只要楚大公子不嫌连城碍手碍脚，同去就同去！”
    楚鸿道：“此事还得筹划筹划，毕竟你我谁被逮到了都不好收场，不过……”他凑过头来，贼贼一笑道，“要是先生也一起去的话就好办多了，他可是一家之主，同沐青原平起平坐的。况南疆远离中土，教化未开，就算做了什么鲁莽事，沐家也不好太过计较。”
    “楚大公子真是算无遗策啊！”一声轻叹，楚鸿很是得意：“哪里，哪里……先生？”楚鸿大叫，整个人平地拔起，如一支利箭射向天空，几个转身，仿佛一阵青烟消散。
    我和万俟兮登时折服，他露的这手轻功怕是举世无双。
    不一会，香草来报，说是兰晓被沐花卿遣去寺中陪沐夫人了。香草道：“兰晓只离开出云阁一晚，她回来后，我在她身上嗅出了几种草药，沐四郎根本没想让她怀孩子。”
    我幽幽笑道：“眼前的路都是她自己选的，从她扮成我同沐花卿拜堂成亲的那一刻起，她就同若耶玉家再无瓜葛。”
    香草依在我怀里，有些苦恼：“小姐，一年之后咱们去哪里呢？”
    我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天大地大，总有咱们主仆的安身之所。”
    香草道：“那姑爷也跟咱们一道吗？”
    我一笑：“嗯。”
    香草有些迟疑，思忖了一阵，才道：“小姐，再过七天是沐家家主四五生辰，听说萧家大小姐要携新婿前来拜寿。”
    我犹笑，到底意难平。
    香草又道：“小姐，是兰晓先扮成你同沐四郎成亲，萧家那边才定下的亲事。会不会是姑爷误会了，以为是小姐嫁给了沐四郎？”
    我轻轻抱住她：“香草乖，让我静一会儿。”
    半晌，我轻声道：“香草你还记得吗，咱们刚出若耶山庄那会，我猜沐花卿可能同时到江南宁家下聘，惊寒说他要是敢这么做就杀了他。可是到现在，沐四郎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有时候，当一个人执意要去做一件事，别人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暮色时分，楚鸿方回来，说今晚猎玉城北内河有祈福放灯会，邀我和万俟兮同去。小丫头们呼啦啦围在我身边，我不忍拂之，望向万俟兮。万俟兮含笑不语，从怀里掏出几张白纸，撕成小人模样，向外一送，纸人落在地上，腰肢一拧，几个小姑娘袅袅站起，正是料峭等人的面容。
    两两相望，小丫头们一脸惊奇，料峭跳过去，一指戳在那个‘料峭’的脸上。原本血肉饱满，俏皮可爱的‘料峭’直直倒下去，变薄变小，还原成一个纸人。顷刻，又袅袅站起，脸上到底留下了一点微凹的痕迹。料峭跑过来，不敢看又忍不住偷瞥几眼。
    推开院门，拂袖幻出白云缭绕的小路，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了沐府。
    街上很是热闹，我们各自都略略改了妆容，随行人走了一段，到茶楼歇脚。说书人正在说前几日猎玉城花落如雨，飞天散花之事。一番天花乱坠的描述过后，颂扬了一下猎玉城主的功德，恭祝长刀沐家借此祥瑞，一扫天下，六合独尊。
    听客纷纷叫好，欢呼。楚鸿跟着喊了几嗓子，笑眯眯地跟我们说：“就算是天上往下掉刀子，也能被他们解成祥瑞！”我们静听下文，他道：“沐家持天降神兵，横扫神州，立都开国，千秋万代。”
    我噗哧笑出来：“那楚大公子何在？”
    楚鸿一笑：“强盗，土匪，最不济也混个杀手头子当当，连城美人？”
    我忍笑道：“土匪就土匪，王爷以下的买卖咱都不做！”一阵欢笑，谁能知道一时无心谑语，日后竟一语成戳。
    出门雇了两辆马车，往城北内河驶去。车外烟花绽放，华彩纷呈，沿街商贩尽是讨价还价之声，有一家出游者，欢欢喜喜。我低念了一声：“太平。”楚鸿望过来，抬扇挡住眉眼，附和一声：“太平！”
    到了河边，人群熙攘，各自挑了花灯走向河岸。两个有下人看护的小公子将花灯放到水中，闭目合掌喃喃念着，大意竟是夫子不要再那么凶了，不觉莞尔。楚鸿他们都被人群冲散，我隐约见到惊寒，正要过去，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回身，沐花卿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手中竟提着跟我一样的牡丹灯。我盈盈一笑，人群中传来女子急切的呼声：“四郎！”我朝沐花卿一吐舌头，退开几步，轻易隐于人群中。
    宁倾城跑到沐花卿身边，欢欣地抱住他，沐花卿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我将花灯放到河中，祈道：“愿娘亲与三位妹妹安好！”楚鸿“噌”地蹿到我身边，放下一只元宝花灯。
    我笑道：“财源广进？”楚鸿摇头，冲我一笑：“愿有生之年再遇管娃。”无了嬉笑之色，分明是初见时那温文有礼的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