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十八章 岁晚空暮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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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很不作美地下起雨来,喂,真正想哭的人是我好不好?
    旁边走了个撑着伞的多尔衮,我打起全副精神来,不敢踏错一步,小心翼翼前进的结果就是我们走得很慢,很慢。
    好像永远走不回我住的小院,多尔衮就是有这种本领,往你旁边一站气势逼人得叫你如坐针毡般难受。过度紧张是往往分外容易出错,比如现在,我一个恍惚就踏进了个小水塘,溅起水花数朵,打湿我缎绣的鞋面也就罢了,可央及他袍子下摆,雪白白的顷刻多出一排有艺术感的泥点。
    “你的手好全了么?”
    “好得差不离了,作画已经无碍,多谢十四哥关心。”多尔衮忽然提起这,让我很受宠若惊,不由得抬起一只眼睛偷偷瞧他的表情。
    他“嗯”了一声,依旧看着前方的路淡淡地问,“你可知道这宫里有什么空着的屋子?”
    “十四哥明知道我来了没几天,怎么可能……”空屋?我倒吸一口冷气,脚下差点又踩进一个水塘,他这是……
    多尔衮仿佛没注意到我忽然住声,接过我的话慢慢说下去,“我晾你也不知道。这宫里虽说不比赫图阿拉城来得大,人却不少。若不是有什么缘故,绝不可能空着屋子不住人。唯一的空屋只有后宫中的一间,里头曾经死过一个女人。因传闻闹鬼又不吉利所以才封了,平日里绝不会有人进去。你定是要问我那个女人是谁,她叫西泽林,是父汗侧福晋富察氏的一个婢女,一次不知为何得了父汗临幸,之后有了孩子,没给封号就在屋子里自尽了。富察氏是三哥的亲额娘,三叔过世后,二哥,六哥也由她抚养。这事儿当年父汗没深究,不过宫里的传闻却很多。再加上三哥弑母的事,哼,这中间的是非可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他似乎只是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旧闻,我却听得心里直直打了个突,那时没想到二贝勒阿敏是济尔哈朗的亲哥哥,按多尔衮的意思,如果那天绑架我的人是阿敏的话,就不难解释为何济尔哈朗看到我的手时会如此吃惊。因为,他也是知情者中的一人,说不定还是谋划人之一。
    而多尔衮,那天自然也绝不是偶然经过,我逃进阿巴亥的屋子想必他也看到了。
    还没想通的只有为什么他们要绑架我?
    “齐尔雅真,我曾说过有事要和你说,你听好……有时候不要太聪明,宫里不是草原,一句话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你是聪明人,想必不用我多说,只四个字你记着了:谨言慎行。顺道提醒你,不要去惹二哥,三哥。”多尔衮看着我,缓缓吐出一个个字,“还有六哥济尔哈朗,他……总之他们兄弟的事你也少管,不要给我弟弟惹麻烦。”
    他这是威胁?还是警告?他的有事要和我说原本应该不是这些话吧?是因为我的表情已经证实了他曾经想问的?这寥寥几句话,不知掺合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阴谋,我脚下发软,涌上来的恐惧一时半刻也压不下去。
    天命十一年九月一日,天命汗努尔哈赤死后第二十天,历史向着正常的方向前进。皇太极在众贝勒大臣的“推举”之下,登上了后金的汗位。指天盟誓,四大贝勒同面南而坐,仍共议国事,博尔济吉特•哲哲封大福晋,入主中宫。
    新宫崇政殿,清宁宫,凤凰楼初具规模,遂迁入,即是今日所见的沈阳故宫。
    多尔衮,多铎因年幼,托付大福晋恩养于宫中。
    皇太极继位前所领白旗因当时在四大贝勒中序齿在未,排在黄、红、蓝旗之后。为与其大汗的身份相符,易白旗为黄色旗纛,位八旗之首。
    至此,大汗亲统两黄旗。大贝勒代善统正红旗,其世子岳托统镶红旗,三贝勒莽古尔泰统正蓝旗,二贝勒阿敏统镶蓝旗,十二贝勒阿济格统镶白旗,十五贝勒多铎统正白旗。
    次年,改年号为天聪。
    次年,对,这是明年的事,而现在仍在年关口上,宫里正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虽然因为国丧,诸礼皆奉行节俭,不得张扬,可从腊月二十三例行入年起,宫内还是抵不住一幅热火朝天,喜气洋洋的景象。
    北方其实早已入冬,只是如今冷得更甚,天寒地冻,冰雪封原,但凡满目力所及无一不是白的。入了十二月,雪更是每十几日便纷纷扬扬下一场,只一夜地上就积起极厚的一层,还不及扫去第二天又复添在上头,如此一来一场雪就能叫地平线提升好几个厘米。
    好在宫里的房子品级高的几乎都有地龙,又架了火盆,就和北方屋里通暖气一样,除了空气流通略嫌不佳,倒也还差强人意,只要不出门自然冻不死。
    我从来没在冬天去过北方,对这种寒冷完全水土不服,由秋至冬过程中接连感冒了几回,十一月里只把自己裹得球一般,成日捧着手炉窝在屋里,没有天大的事死也不肯迈出去一步,为了这个没少被人嘲笑,好在我也无所谓。
    自从皇太极继位后,虽说多铎和多尔衮“恩养”于宫中,而事实却是后金建国初的规矩,皇子满十岁就得搬出宫去住。努尔哈赤迁都至沈阳后,在汗王宫附近赐造了十座府第,其中也有他兄弟两的,却因为两人年幼均未婚娶,府里无人管事,仍常住于宫中。这会儿自然是大不一样,依着规矩,两人均搬去自己的贝勒府住,只是白天来参议朝政,每日都要到哲哲那儿请安。有时哲哲也留多铎在宫里过夜,嫂代母职,倒有一半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嘘寒问暖,关爱备至,还常常与我唠叨,这身边没个知冷暖的人总是不行的,可偏偏孝期不能大婚,大有期盼我早日嫁过去的势头。一回当着多铎的面提了,事后他便总爱打趣,“我瞧你姐姐比我还心急,是不是怕我不娶你,你以后嫁不出去哪?”
    我自然懒得理他,其实多铎由于正式接管了正白旗的旗务,日日都忙得昏天暗地。死要面子如他,自然绝口不提之前因为自个儿疏懒于这些事务,现在不得不从头做起才导致今天的惨痛局面。我没有点破他的劲头,只是看他忙,决定少去打搅,自找自的乐子,没想到他反而自己找上门来,趁每日给哲哲请安的功夫顺道来看看,常常在我这儿一赖就是一下午,要赶也是赶不走的,最后索性放弃,任由他自生自灭。
    过年归过年,封印前公事照样要办。
    睡过午觉,我就着最后点自然光趴在案上画窗花的图案。经过三个月的练习,我拿毛笔的手终于恢复不会抖的状态,没事临临帖练练画的,倒也捡起旧功底,渐渐习惯了用毛笔写字作画。年关上便多了样事可做,剪窗花。古代本来就没什么好玩的,加上我又因为怕冷不愿出去,倒是每天窝着操持这门古老的手工艺,挖空心思地设计花样,其结果就是,整个宫里大半窗花都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
    算算时间,好像也是晚了,搞定最后一张,刚招呼玉林同来拾掇东西,就见帘子一掀,一阵儿冷风透进来,果是多铎进来。
    “今个儿又下雪,哥那儿耽搁了会来得晚了。”多铎摘下帽子递给我,自去抖落肩上的雪花。
    “又下雪了么?你冷不冷?”我看他鼻尖通红,便把手炉递给他,玉林过来替他解下披着的宝蓝百蝠羽缎大氅,我见他里头还穿着团蟒的补服,便问,“去给姐姐请过安了么?”
    “去了,四嫂心疼我呢,让我以后下雪的日子就不用特意过去了。”
    我点点头,“姐姐是真的疼你,路上不好走吧?”
    “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个答法儿?”多铎拉着我的手坐到坑上,嬉皮笑脸地问。
    看他这个神情还用问?我将手拔出来,淡淡道,“你以为我还指望你狗嘴里能吐象牙出来?肯定是拿我做挡箭牌。”
    “说好听点不成吗?”果然是被我说中,他无奈地抱怨了声,算他聪明,在被我K之前就转换话题。“这些个事务真是有够烦人的,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哎,可把我累惨了,好雅儿,给我捏捏成么?”
    “不成。”我坐得离他远了,他却立马又挨近,以手比肩,嘟囔道,“好雅儿……就一会儿。”
    “一会儿也不成,你既是累,还来我这儿做什么,不如早些回府去歇着。”
    “府里怪冷清的,那些个奴才忒叫人心烦。”
    我默了一阵,道,“算了,去把朝服换了吧,明儿还要穿压绉就麻烦了。”他过来已是家常便饭,有时亦下了朝就过来转转,少不得在我这儿备了几套常服。取了衣裳来,想喊小邓子进来替他更衣,某人却大方且自动地把胸口凑到我跟前。
    这是得寸进尺了?我把衣裳丢到他手上,“捏肩膀免了?”看他虽不情愿,却即刻自个儿开始解纽子,忙把小邓子叫进来。
    多铎趴在炕上,我一边替他捏肩一边回想他虽然常拿公务过来做,却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具体在忙些什么。曾经有一回问他对皇太极登基的看法,他只轻描淡写几句话,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连惊讶都没有未免太说不过去。我心里纵然疑惑,可他绝口不谈也并不是坏事,毕竟我根本不想卷到他们兄弟之间的仇恨中去,有时这种内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雅儿,你有多久没出去过?”
    “出去?嗯,如果你是问出宫,那快四个月了,如果是这道门,那么我算算,除去往姐姐和玉姐姐那儿走的,十三四天总有了。”
    下面传来不敢置信的吸气声。干什么?外面冰天雪地的,没事出去搞飞机?多半是又想来笑话我怕冷,不爽地重重在他肩上捏了一把,疼得他叫唤出了声,“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去赏灯……哎呦,你轻点儿行不行?”
    耐不住多铎的软磨硬泡,我终于被说得动了心,于是找了天去向哲哲通报赏灯的打算。
    “好,当然好。我看雅儿你就是太静了,天天都关在屋子里读书作画,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这个评价真是史无前例的强大,我从小到大只有被说成好动没耐性的份,要说安静,很是前所未闻,我甘拜下风,觉得哲哲真是一活宝。唠叨到最后还没忘一贯来的总结呈词,新版本是“我看十五弟真是个有心人,大汗前几日还说没看出他小小年纪,平时没个儿正经,刚接手了旗务,倒丝毫不乱,是个可造之材。雅儿,我总算是放心了。”
    你放心,我不放心。若真照她说的这个情形,皇太极岂不是真兄友弟恭,我亲耳所听难道是假,史书上亦是造谣?可多尔衮的态度明明有问题,唯一可能的是常来我这儿的多铎并不知内情,却,也不像。
    宫中于腊月二十四就挂起宫灯,美其名曰“天灯”,每夕上灯,一直要挂到来年的二月初三日才下灯。许久没在晚上踏出房门,竟然不知道宫灯盛况如此,由大清门起一路挂到崇政殿门口,绕着大殿一周再往凤凰楼去,整个后宫俱是一片难得的灯火通明,叫人恍惚,烛光摇曳下,宫人身上的锦袍玉缎忽明忽暗,斑驳陆离。一时间竟觉这世界不过三种颜色,无处不在的雪白,已然笼罩下来的夜黑,还有黑白之间点点温暖跃动的橙黄。
    靴子踩在冻得发硬的地上,走走停停,多铎已领着我逛遍了大半个宫廷,走到清宁宫外时,朦胧成一团的灯火映出大红窗花,我遥遥指与他看,笑道,“那个是我剪的。”
    “唔,远看着倒是不错。”他视力明显比我好,不过到底天色暗了,离得又远,远远望着眯起了眼睛,因不想走得太近惊动了里头的两位,半晌才问,“寒梅傲雪?”
    “嗯,姐姐喜欢梅花。”
    “是么?怎么看着不像?”
    “什么像不像?”
    多铎轻笑,却不回答,只问,“前些日子就看你在那儿又画又剪的,这宫里想是有不少人都承了你的情,怎么就独独没见送到我这儿来?”
    我还在考虑那个像不像的问题,随口答道,“送你这种花花草草的,准不入你法眼,我可没那闲功夫。”
    “谁说的?”他凑上来嘻嘻笑着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这可是你说的,我还不知道你,就尽拣好听的说,”我往他手臂上轻捏一把,看他今天表现不错,也便问,“说说,你都喜欢什么花样?”
    “老虎。”
    “不行,太难。”
    “海东青?”
    “我没概念……啊,不是,我没怎么见过。”
    “那龙?”
    “你去死!”
    ……
    “雅儿雅儿,饶了我吧……哈哈,好好,我就要梅花!梅花梅花!”多铎推开我去拢在他腰间的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从发现他怕痒得很,但凡不爽时我就拿这招来对付他,是屡试不爽的。“还不是你自己要我挑,”他离我远远的,理正了腰带小声嘀咕。
    “以后别央我做这做那。”我作势扬扬手。
    他忙摆了个万分无辜的表情,快步过来拉住我的手赔笑道,“走走,咱们去笃恭殿那儿,比起清宁宫的这几盏可又不一样。”
    “是么?”我有心刁难他,“我看这宫里的灯工艺是上乘,不过花样就乏善可陈的很了,听说沈阳内城里有灯市,四五丈见方的地儿布一百零八盏花灯,从头至尾游走一圈儿有三四里路,名曰‘九曲黄河灯’,不知是多美景,可是真的?”
    多铎笑着摇摇头,“灯市是有的,不过这‘九曲黄河灯’可得等你扎了。”
    我“哼”一声,别过脸去,他却转过来问,“你就那么想出宫?”
    想,当然想,我点头,再好的景色无论晨昏你都得看着,不气闷也怪,可惜这道宫门对女子来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能出的。
    “那就是这样,咱们现在就出去,”多铎冲我笑道,“我带你出宫。”说罢,拖着我就走。
    “喂,你等一等,”我挣开他的手,“你这是……”
    “你是担心么?”会错意的某人打断我的话,安慰道,“要出宫早些说不就是了?这会儿我叫人去秉四嫂一声也不算晚,嗯,不如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还没表示任何异议,他已下好了决定。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真不知道该说他是果断还是非常自我?
    一直到上了马,我还觉得出宫几是不可思议,多铎从后头拥上来,狭促地笑道,“不很简单么?”说罢,搂紧我催着马儿慢慢跑起来。经过宫门时,并无人阻拦,也不知多铎得了什么口谕,毕竟带格格私自出宫不是小事。
    余下的担心也罢了,既然能出来还想这个做什么。马背不阔也不窄,好在不是第一次两人同乘,这种时候他多半还算老实,除了箍得有些紧,也就随了他,可能不出三年我们就要结婚,有时想来这个问题十分现实,纵使他年纪很不够我的标准,却也是无法改变的,只盼着他的孝期里,我们能磨合到生活在一起不会互相厌恶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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