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十七章 落笔生花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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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在椅背上,我把团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样女气的东西真不像是多铎的手笔,还以为不是刀就是箭。还说不是闹脾气么?就没见过一面儿生气一面儿还想得到送礼的,可不是恩威并济?
    没想到他看起来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儿,眼光却不错,挑的扇子居然让我中意得不得了。圆扇面上正反对绣西厢之景,蕉叶碧绿,上有月色皎洁如银,镶雕成两截白竹的扇柄,白得一尘不染。摸着似象牙的扇柄,匀密的针脚,可不是等闲能得的,真不知他从哪里去淘来,收回点儿成见,宫廷生活除了能让人在男女事情上早慧之外,还可以培养审美情操。
    这种汉人的东西,作了画必然少不了诗,簪花小楷五十字,“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落款是班婕妤。
    真是煞风景,好端端地来什么“恩情中道绝”,班婕妤是生不逢时,与赵飞燕同在西汉成帝处争宠,哪有不败落的道理。我摇着扇子往外头踱,倒是想起薛涛的《寄旧诗与元微之》来,拈着身边的花瓣儿拨弄,诗意大发地从头背起,“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曾经喜欢薛涛才情,只可惜她爱上元稹这样的男人……还没来得及感叹下去,后头就啪啪地响起几记掌声。
    大惊失色后,犹豫着还是转过身去,石头小径上站着个已快一周没见过的人,皇太极。他怎么每回都神出鬼没的,做皇帝的难道都有偷听癖不成?赶忙福下身去,苦兮兮地换成不怎流利的满语,请个安还差点咬到舌头。
    “怎么不说汉话了?你这满语说出来叫人听着便扭得很。”
    “回四哥,齐尔雅真知错了。”你往这儿一站,那样情意缱绻的诗我还说得出口么?
    皇太极看起来兴致不错,眯一眯眼睛笑着接口问,“知错?你何错之有?说来听听。”
    料想他也没这么快放过我,前几回已够让我养成,看到他一片一角儿,就自动开始打腹稿的优良习惯,立定了道,“四哥久在军中自然比齐尔雅真更清楚,如今我后金八旗势如破竹,横扫东北。虽只暂时雄踞一方,却是旭日东升,而相较之下明朝宦官当道,气数将尽,便是夕阳西下,好似未僵的百足之虫,我敢说咱们入土中原指日可待。到时即使保留汉人的文化,可推广满语却势在必行,如此一看,我只通汉文却不通满文,岂不是背道而驰?”本来记得“满汉一家”,暗觉太过先进,省下算了,反正皇太极也等不到入关,满汉一家的时候。
    “入土中原?”他淡然一笑道,“说得好,不过既然你也知明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汗尚在宁远失利,你又怎能断定我后金必能问鼎中原?袁崇焕一日不除,我八旗将士就一日无法越过宁锦边防,辽东四镇。”
    我是不稀罕学满文,只怕语言不通,日后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待扯到国家大事上只得小心应对,想来皇太极这样问也在情理之中,每个人一生都是在对自身不断产生怀疑中度过的,千古帝王也不能幸免。他是亲历过宁锦兵败的,这会儿又是夺位的敏感时期,心里难免疑虑重重,反正他克承大统是改变不了的历史事实,我站对方向就是了,偶尔考虑给下点催化剂应该问题也不大,便正色道,“那就要看四哥了。齐尔雅真相信四哥,也相信咱们八旗子弟。”这话前半句说得接,但后半句得抹稀泥,总之,是我怕弄巧成拙的,毕竟我的把柄在他手上。
    “你阿玛平素里都让人教你了些什么?刚才的话我若是问你姐姐,她必定是说,这是你们男人的家国大事,咱们女人原不该置喙。你倒正好,心里兜着什么全给我说出来了。”他哼了声,看着我伪装的一脸天真无辜,眼中滑过一抹肃杀之气。“说你不懂你偏偏比他们都懂,说你懂却不过这么点年纪,也罢,今儿也叫我见识了你那些个鸿鹄之志。”
    背上冒着寒气,他这话叫我后悔不迭,刚才那大篇说辞于一个十二岁的小鬼说出来会不会太假?光顾着应付他,却忘记这要命的重点,“四哥谬赞,齐尔雅真好生惭愧。”
    “呵,丫头什么时候尽学着汉人那套了?”皇太极随意地挥挥手,“我是早该让人来好好教教你,你姐姐在科尔沁时便和我提过好几回,难得你这样悟性,别糟蹋了。玉儿说过你精通汉文的事,这满文想来对你也不难,这样吧,过些日子我让萨哈廉来做西席,教你满文。”
    他每说一句话,我就发觉自己一个错误,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竟然全讲的汉语,难怪那些个成语说得顺口。
    好在皇太极也不甚在意,只注视我手里拿着团扇,问,“十五弟送的?”
    “是。”
    “他想必是不懂这里头的意思?”他将扇子接过去看,默了一会儿道,“好诗。”
    诗是好诗,人却不是良人,莫非你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时候就懂其中含意?岂非笑话。
    他把团扇递给我,“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呵,得空时多陪陪小十五。”
    方好起来的心情被皇太极破坏殆尽,回了屋将团扇搁到案上,摸了本《西湖竹枝集》翻来看,我自幼在杭州生长,看了“西湖”二字便倍感亲切,谁知今儿心神不宁,才翻过两页就厌烦起来。
    想着那一位还在气头上,虽说错不在我,可他即送扇于我,总是诚意,那一日阿巴亥灵前说的话我还没忘,思来想去,不能放着不管。前帐一笔勾消之余,他比我小,无论对错,总也是我该让着他。
    这么一想,也该回个礼过去,上回是拿自个儿都目不忍视的荷包搪塞过去,这回不用再滥竽充数,女红之类本来就非我所长么,还是操起老本行,画张阿巴亥的像给他抒解抒解恋母情结貌似比较合情合理。
    济尔哈朗送的东西里有一套文房四宝,别的不说,最绝的是居然有齐全十色的薛涛笺。刚拿到时,我激动得捧着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不仅感叹穿越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看到曾经只在书里见过的东西和人。古代有这样小资情调的东西,实属难得,我奉为国宝级文物,好好地收了起来,恨不得如果还能穿回去的话一并带走。
    首先就打消画国画的念头,虽然也是练过的,不过实在惨不忍睹,这个国粹上我很无厘头的没有天分。最好的办法是真人素描,我很拿手,不过前提是有真人……最后还是决定速写,这个不用刻画细节,就是难度稍微高点。好在对阿巴亥的长相我还是印象挺深刻的,美人嘛,过目不忘也。
    没有铅笔就让玉林去厨房里给找段木炭来,削细点拿布裹一裹充当炭笔。
    薛涛笺到底是宣纸,比不得铅画纸硬朗,加之多日没碰纸笔难免生疏,手上伤口还有些痛,让玉林坐着先给练练笔。忙了半个时辰小丫头接过去一看,吃惊得合不上嘴,那看我的眼神崇拜得快变星星了,想来效果不错。赶忙取了张杏红笺,静下来细细回想阿巴亥眉目含情的模样,“放笔捉墨”一气呵成。又得半个时辰,纸上已经俨然端坐着宠冠六宫的天命汗大妃,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差点得意忘形地在下头签上英文名,还好刹车刹得快,找了支印章盖上去。
    难得兴致高昂,放下炭条还意犹未尽,想着取过浅云笺来,一时之间却无从落笔,闭上眼睛,却跳出初见多铎时他在林中,一身骑射劲装,顾盼生辉的翩翩美少年姿态来,哈哈,不过后面就搞笑了……大笔一挥,结果画了副他马上飞驰而来的模样,搁笔之后,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又在最下方一溜烟整了五个Q版表情各异的小多铎上去,这才笑眯眯地最后题了行字,“曾是惊鸿照影来”。
    玉林捧了水来替我净手,一边道,“格格,一会儿可要过去十五爷那边?”
    我沉浸满足中,眼神仍然停留在画上,点头道,“自然是要去的。”
    “那格格,这画可要裱起来?”
    “不用,真要裱也难呢,”我看着木炭留下的痕迹,“真是碰不得东西。”
    “奴才给雅格格请安,格格吉祥!”没看到小邓子,李恩站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见了我赶忙捋捋袖子,扎个千儿。
    “起来吧,你们主子呢?怎么是你在这儿?”
    “回格格的话,四贝勒让人来叫,主子出去有一会儿了。”
    皇太极?他刚还在我这儿让我来瞧人,这么快就找多铎出去?“知道是什么事儿么?”
    “主子没说,只是匆匆换了衣裳就走了。”
    “嗯,带我到你们主子的书房去吧。”
    多铎的书房极度简单,没几样摆设。一张梨花大案上搁着一小堆折子,凑过去翻翻,全是满文的,没一句能完全看懂,倒发现他批过字的寥寥无几,上面积着灰尘的倒有好几本。案上胡乱扔着几支笔,砚台半开,还留有前次的墨迹,不知多久没用了。又往书架上扫了眼,硬是一本汉文的书也没看到,随手抽了几本看起来貌似蒙古文的翻一翻,却是半通不通,完全了无生趣。好在还有个博古架模样的东西,在挨个把上头的什么瓶啊盘啊都給欣赏了一遍后,唯一的感想就是放他这儿是暴殄天物……
    拖过椅子坐下,才微微理智下来,不知多铎什么时候回来,见面多半很是无话可说的,倘若避免尴尬,是放下东西走人更合适。便又复起身,替他收好案上的折子,取过镇纸压住画儿。转手摊开那张有Q版小像的画,觉得自己真是头脑发热得可以,只徒一时快感竟也一同带来,还好尚未出手,于是飞快地将画卷起,这当口外头响起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能这样来势汹汹的,想也只有多铎,我急急地将画往衣裳中一塞,转身便看到他前脚正迈进来。
    他分明是刚刚赶回的,倚在门口还不住地喘气,帽子拿在手里,满额头的汗,也不知哪个想邀功的奴才去给报的信儿,我叹口气,打量着开到五分之三的门,估计能成功从他身边溜过的可能性,不知是眼球转动幅度过大,还是始终没正眼瞧他有完全忽视他的嫌疑,多铎很不爽地咳了一声,皱起英挺的眉慢慢走过来。
    “你事情办完了?”我站在原地问。
    “没。”
    “那怎么这么便快回来了?”
    “这儿是我住处,我自然是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他这口气叫我不爽,想起今日的目的,暗自嘱咐自己冷静,奴奴嘴示意他看案上,“我只是想把这个给你。”
    “嗯。”
    嗯你个头,他面上还好,浑身却散发着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怒气。
    头很大,我不保证他如果做什么,我不会采取一些相应的行动,倒是强烈鄙视自己被一把扇子收买和蒙骗,好死不死过来这里送画。
    “你赶回来是为了见我?”
    多铎点头,丝毫不见局促,脸皮厚就是这么点好处,任你怎么说他就是有本事我自岿然不动。
    “那很好。我今儿过来是为回你扇子的礼,现在东西放这里,你赶回来是为见我,现在也见着啦。咱们的目的都达成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气氛是越呆越不对的,我说完越过他往外走,他伸手来拦,也只当没看到。
    他终于气道,“爷说过你可以走了么?”说罢,追上一步大力拉住我,动作娴熟地圈了过来。
    事实证明他用强的时候不要反抗比较好,我这样告诉自己,两只手无处可放地按在他胸口上,面无表情问,“十五贝勒还有什么事,请讲。”
    “哼。六哥的事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
    “不是。”直接果然是他的特色,不过很可惜,有时候也是我的特色。
    我还不是你后院里的人呢,有什么好解释的,何况挺正常的男女关系,这种越描越黑的事我很不愿做。
    大约是我的坦然和拒绝越发惹火了他,多铎咬牙,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刺河豚一般。略感好笑,忍不住伸手往他面上戳了一下,手感好极,软而又有弹性。
    “你还真敢!”他扭过头就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这个举动很不在我意料之内,忙得往回一抽,却无意触到他的舌尖。只感到他抱着我的手猛地一颤,虽然依旧僵硬地维持咬住我手指的骇人姿势,一片火烧云却不可抑制地爬上了他的脸颊。糟了,貌似我很,很,很无心地做了挑逗未成年人的事……
    我简直是活该被立刻反应过来的他按到墙上,再一次领教他舌吻的功力,末了只剩倚着墙恨恨盯着他喘气的份儿。自作孽不可活,玩火者必自焚……哪一个都可以形容现在我的后悔。
    “你自找的……”多铎伸手解开了我领口第一个盘扣,就着我的脖子又亲了一下。
    确实是自找,看着这骇人的一幕,思考他是几岁开始懂得上下其手,有过相关经验,我绝然地推开他,“我想你最好停手。”
    “唔……这是什么?”他停手,两指一夹,从我敞开的领口抽出了那张被我胡乱塞进去的画像。
    “给我!”伸手去抢,他已先一步抖了开来,径自呆在那里。“拿来。”我飞快地扣好纽子,劈手将画夺了回来,脸上微微发烫。
    “你这样想我,看来倒是我白担心了一场”,看着瞬间心情好得不行的多铎,我立刻想起春光灿烂猪八戒,就知道会有这个效果,真不该做这件多余的蠢事。
    “这个是冷盘,主菜在那里。”我睨着他指指大案上,多铎溜溜地看我一眼,估计是对我把他比喻为冷盘表示不满,方才拖着我过去。
    他拿着阿巴亥的画像默默地端详了会儿,问,“这是什么画法儿?”说着就用手去摸那画,被我啪的一把打下来,“别碰!这是炭,摸过这画就不用瞧了,你别管我怎么画的,还中你意么?”别的好弄,定画液却是没有的,这样的画只要一摸就是一把黑,算是美中不足。
    “就换着法子想我夸你?”多铎显然很高兴,伸手往我鼻子上一刮,却被我躲过,“比宫里头的画师都好,就这个眼神真真像极了额娘。我的好雅儿真是厉害,回头我让人裱了。”
    我极不喜他这强调我的归属权问题的夸人方式,随口道,“裱起来挂墙上么?你当遗像?”话一出口自己也知说的过火,他先是一愣,估计是想通了“遗像”的意思,脸色立马沉下去,搁下画儿,转过身不再说什么。
    “这些折子不看没关系吗?积那么多灰,搁你这儿多久了?”我岔开话题,随手捞起一本折子问。
    “父汗在时,正黄旗实际上是他老人家亲统的,这些个旗务到我这额真这儿来做做样子罢了,批不批还不是一样。”他接过折子,又随手往案上一丢。
    “嗯,”看来对话下去没什么可能,我便道,“没什么事儿,我要走了。”
    “别走,”多铎伸手揽住我肩,面上亦已带上一丝淡笑,指着那五个Q版问,“现在能解释解释,这些个是什么东西?”
    就在我无比耐心地企图说服多铎承认这五个精头怪脑都是他时,有人在门口“笃笃”虚敲了两下,“果然是在这里。”
    多铎还没转过身,就问,“哥,你怎么来了?”
    多尔衮冷然然地站在书房门口,面色不善,朝我点点头算是招呼,“还不是四哥让我来叫你,还没见着人就不知上哪儿去了,你当议事是儿戏么?”
    “反正一时半会儿大哥他们也谈不完,咱们还不是在外头干等着。”
    “那我告诉你,议事完了,四哥现在就专等着你商量正黄旗旗务上的事。”
    多铎摆了个讨饶的样子,却依旧不当回事儿,“得了得了,哥,我现在就过去总行了吧,不过,我得先送雅儿回去。”
    这话无厘头得叫多尔衮的眉头全皱起来,我有种他把我当罪魁祸首的不祥预感,紧着脱身出来,轻碰身边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道,“我自己回去就是了,你快到四哥那儿去,没让人等的道理。”
    “雅儿……”
    “多铎!”多尔衮声色颇为严厉,“我送齐尔雅真回去,你总安心了吧?还不给我过去!”
    “那有劳哥哥了,我走我走。”他不情愿地戴上帽冠,却不敢再分辩,朝我眨眨眼就快步出门去。
    多尔衮看着他叹了口气,又转回来盯着我,似笑非笑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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