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不见了熠熠星辉，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我…这是在哪里？”
    “姑娘醒了！太好了！”一个秀美的小婢叫道，“奴婢这就去告诉主公！”
    “等一下，”我依然有些恍惚，“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楚军的大帐，昨夜，主公带着受伤昏迷的姑娘回到大帐，急急唤了郎中来，替姑娘去了箭，止了血，主公不知有多心疼，守在姑娘旁边不曾合眼，天一亮又去和诸将议事了。临走前，吩咐小婢一旦姑娘醒了，就第一时间前去通报。”
    “主公？…”记忆慢慢回到了脑海，火光中少羽的重瞳闪着耀目的光。
    略微动了动，发现左肩上缠着厚厚的布，格外沉重。小婢赶忙上前搀扶，我起身坐了起来。“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外面有使唤的人应着，奴婢先去禀告主人了！”说罢，风一样的闪身去了。
    真是风风火火，我暗笑。仔细搜寻着记忆，少羽，楚国望族，项羽，亡秦必楚，零星的片段渐渐拼凑成一个事实，大秦恐已不在，而我的故友少羽，就是推翻胡亥，扭转乾坤的那个人！一时间，心潮起伏。
    “大王到！”一身戎装的少羽快步进了大帐。
    “虞姬，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还痛不痛？”
    我抬头望着他，英姿勃发，气宇轩昂，我甚至嗅得到他身上清新而沁凉的空气。
    “昨天夜里郎中来为你取箭，你一直昏迷，既未叫痛也不曾挣扎。我以为你中了毒，心惊胆战。郎中却说你体内潜伏着一股奇异的生机，抵制了毒素的侵袭，驱赶了疼痛，所以你才睡的如此深沉。我想起你说过曾服食灵药，百毒不侵，果然不假，方才放心。
    “听说，你一直守着我？”
    “别后重逢，本该欢喜，你却因我而受伤，我怎能心安理得的睡觉！”顿了顿，少羽又说道，“一别数载，我派人四处寻你，却始终不见芳踪。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是一场梦，是我永远捉不到的影子，直到昨天把你抱在怀中的那一刻，感觉到你的温软，我才相信那不是梦，亦或是我的梦成了真，”少羽热切的诉说着，“你还是那么美，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美，像月中的仙子，不眠的夜里，我常望着月亮，静静揣想你的容颜和你曼妙的舞姿…”
    帐中不知何时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少羽无限温柔的执起了我的手，“感谢上苍让我们重逢，希望这次我可以留住你，虞姬，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好吗？”
    曾几何时，也有人执我的手，切切情深，泪水浮上了我的眼眶，“少羽，我的心已沉在了很深很深的地底，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躯壳，她不值得你这样！”
    重瞳中闪过一丝受伤，却明亮而执拗，“虞姬，我知道你心有所念，但我的心意，从未改变。那首【凤求凰】，沉吟至今，但为君故。我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何况如今大业已成，再无旁骛，只希望能留你在身边。我相信，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终能唤起你的心！”他轻轻擦去了我的眼泪，拥我在怀中。
    这是，属于“人间”的温暖吗？
    也许是长生药的作用，我康复的很快，好久没有看到天光了，每个清晨，我都会恋恋的站在营帐外，大口的呼吸。肩上总是忽然多了一件宽大的披风，“初春的风还冷，你身子单薄，不宜久站。”重瞳中流露出的爱意与怜惜，让我恍惚失神。
    抱雪和欺霜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并结交了新的朋友。每当少羽骑着乌骓去野外驰骋，两只鸟儿便会兴奋的跟随，神鸟和神驹，惺惺相惜。
    那个清秀的小婢成了我的贴身侍婢，她叫灵儿，自幼便在楚家当丫头，对少羽的家事很是了解。灵儿极是健谈，常常给我“上课”：“主公自小便喜欢舞刀弄剑，天生神力，有万夫不挡之勇。他对于兵法韬略更是运用自如，自江东起兵以来，经历战役无数，赢得赫赫威名…”
    “那他的家人呢？”
    “主公出生时，父母便不在了，是叔父项梁将他带大，教育他，爱护他，情同父子，可惜，起义途中，他被秦将章邯所杀，主公为此伤心不已。他对秦的仇视，着实深到了骨子里。自从攻下了咸阳，每到一处，便放火烧宫，范先生曾经劝谏说，秦王有罪，宫殿却无过。主公可以拿来使用，何必烧掉呢？主公却说，我誓与秦王朝不共戴天，火烧王宫是为了让后人忘记这个暴秦…”
    我叹了口气，灭国之仇，杀亲之恨，一旦爆发，会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力量！漫天的火光又浮现在眼前，耗费无数心血所建的宫殿楼宇，就这样灰飞烟灭，大秦的万世江山，只维持了短短数年，父皇若泉下有知，会怎么想呢？…
    见我黯然不语，灵儿赶忙转移了话题，“主公还有一个弟弟，虽不是一母所生，感情却极好。这个少爷曾流落在外多年，主公多方寻找，才把他带回身边。不过这位少爷好像先天不足，体内一直有个病根，如今卧病在床，主公遍寻名医，却始终未见好转。据说那少爷极聪明极清俊，可惜…”
    “哦，他也住在这军帐中吗？”
    “主公为他在咸阳城郊找了一家别院，环境清幽，便于养病，主公一有空就会过去看他。”
    我点了点头。
    灵儿忽的抿嘴一笑，“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却还没有讲到。”
    “最重要的？”
    “是啊，姑娘难道不好奇，我家主公这样的年少英雄，可曾婚配？”
    这个鬼丫头，我笑道，“是啊，你家主公年轻英俊，又是傲视天下的大英雄，想必是无数女子梦想中的郎君。”
    “这个当然，”灵儿一脸的骄傲，“不过主公对于美女却没有很大的兴趣。每次战胜所俘的女子，他连看也不看便通通赏给了属下。大家都认为他很专情。”
    “专情，这么说，他是有中意的女子了？”
    “三年前，主公从咸阳带回一个女子，美貌恭顺，温柔体贴，一直追随着主公，历经战乱，不离不弃。主公待她也很好，故虽未正娶，大家也尊称她一声夫人，雪夫人。雪夫人极擅抚琴，主人每次酒到酣处，便和琴而歌，音律相随，缱绻风流。”
    雪夫人，难道是雪姬，这么说，少羽真的听从了我的话，将雪姬留在了身边！我连忙问道，“那个雪夫人，如今可在帐中，我想见见她！”
    “雪夫人去庙里为大王祈福了，要几日方归，”见我神色有异，灵儿复问道，“姑娘，可是认识夫人？”
    我点了点头，“我们是旧识。”
    “有些话灵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
    “灵儿伺候主公多年，对他的品性自问有些了解。主公虽待雪夫人很好，心中却好像另有所念。灵儿常见他在月夜里独自怀想，时嗔时喜，似在思念着什么人。雪夫人每每看到，只会幽幽的叹气。那日主公抱着姑娘回来，我从没见他那么在乎过，我想，主公心里的人，就是姑娘。”
    我垂头不语，少羽的心思我怎会不知。
    “也只有姑娘这样的人品，才配的上我家主公！”灵儿话语中，透着孩子气的坚持。
    正说着，外面一阵骚乱。我示意灵儿出去看看。“听说一个老儒生疯言疯语，惹的主公大发雷霆，说要杀他呢!”灵儿在帐外叫道。
    “走，去看看！”我的伤口已经好了很多，很想出去溜达溜达，便随着灵儿，往人堆处走去。只见众人中间的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大锅，兵士们正在备柴烧火。不远处的柱子上绑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
    “这是要做什么？”我询问起围观的兵士。谁知他们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怔怔不语。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虞姬，你怎么来了？”少羽看见我，含笑大步走来。
    “听说有人惹你发脾气，我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你这个样子，不知道是来看人还是被人家看，”少羽说着大笑起来，牵起了我的手，对着众将士说道，“这是虞姬，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她，她若开心，我便开心，她若难过，我也不好受，如果她有什么需要，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要办到，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答道，声彻云霄。
    我的心中感动。
    “属下们看见虞姑娘，一时惊为天人，举止失态，还请主公和姑娘恕罪。”刚才被我询问的兵士们恭身说道。
    “没关系，是她生的太美了，不怪你们！”少羽望着我，重瞳中闪耀着欣喜和骄傲。
    这样直白的赞美，我的脸有些发热。
    “神仙姑娘，救救我吧！”被绑着的老人忽然开口喊道，“大王要用这锅煮了我！”
    我一震，望着少羽，“这是真的吗？”
    “我瞧你精神不错，带你四处走走吧。”少羽顾左右而言它。
    我看了他一眼，径自走到了那个老者身边。“老丈，您因何得罪了大王呢？”
    那老者有些委屈，“我一片好心，见大王霸业已成，建议他建都关中，以治全国。关中有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士民殷富，且四面有山河之险，足可固守，自古以来，都是王者建都之地。”
    我一愣，这话听来似乎很有道理。
    “大王却说大丈夫最讲究荣归故里，得了荣耀，自然要返回故乡，所以打包了咸阳城里的宝贝，准备率众返回故乡彭城，”老人继续说道，“我以为大丈夫志在四方，成大事，立大业，应以江山为重，抢占天时，独得地利，争取人和，岂能图一点虚荣。鼠目寸光永远难成大器。大王听后不悦，说他的志向岂是我这样的儒生所能懂！于是老夫怏怏而出，怪只怪老夫不服，说了句‘沐猴而冠’，传到了大王的耳朵里，就被绑在这里了。”
    我哑然失笑，少羽少年得志，威震天下，这老人却当众讥讽于他，将他比作焦躁的猴子，难怪他会大怒。只是，用油锅来烹杀一位老人，未免过于残忍。况且这老人原是好意而来，纵然语出无状，念他年迈，也可以从轻发落。看来，这楚霸王的脾气不小。
    我回到少羽身畔，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说道，“大王，我看这儒生老迈，他虽语出无状，却本无恶意，可不可以看在我的面上，饶他一次！我今天心情很好，想和你出去散散心，不要为这事扫了兴。你刚说过，如果我难过，你也不会好受，所以，可不可以不让我难过？”
    少羽望着满怀期待的我，重瞳中有了些动摇。
    “大王就放了那儒生吧，佳人的欢欣可是千金难买啊。”少羽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者，面貌清奇，精神矍铄，白须飘胸，正是亚父范增。
    “虞姬见过范先生。”我对他盈盈一礼。
    “你就是虞姑娘，果然不凡，难怪羽儿心念难忘。”老者上下打量着我，双目炯炯有神。
    “既然亚父说了，那就放了那酸儒生吧。”
    “多谢范先生！”我展颜一笑，快步向那老者走去，为他松了绑。
    老人颤巍巍的走了两步，忽然对我拜倒，“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我连忙搀扶，老人借机在我耳畔说道，“看到公主无恙，为师也就放心了。”
    尉先生？！
    老人微微一笑，眼中闪着睿智而顽皮的光芒。举手间，似乎轻快了许多，原来是乔装！
    我眼眶一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好孩子，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你要好好活着，别辜负了云栖的一片苦心。兴衰更替，乃天理循环，公主亦不要执着于心。只是战乱一日不休，百姓就要多受一天苦，唯有找到救世的明主，才能拯救苍生。如今看来，这楚霸王项羽虽是盖世英雄，却不是能执掌江山的明君，这世上，恐怕还要再经历一番纷争。老夫要走了，公主一切小心，它日重逢，也许老夫还需要公主的帮助。”说罢，飘然远去。
    我望着先生的背影，怔忡不已。
    “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带你回去休息？”少羽关切的声音响在耳畔。
    “没事，”我摇摇头，微笑的看着他，“谢谢你。”
    重瞳生动明亮。
    “那边的草地上盛开了像星星一样的野花，想不想去看看？”
    “恩，”我点了点头。
    少羽一声清脆的呼哨，不一会儿，一匹黑马疾奔而来，周身光泽亮丽，四蹄如云如雪。它来到少羽跟前，亲昵的又磨又蹭，我看得好生羡慕。
    “想不想摸摸看？”
    我试探着伸出了手，马儿却出乎意料的温顺，任我抚摸它光滑的毛发，还示好的添了添我的手。
    “它喜欢我！”我欢喜的叫了起来，“乌骓，乌骓，你真漂亮，像一颗明星！”
    乌骓似是听懂了我的赞美，昂首长嘶，逗的我和少羽哈哈大笑。
    少羽抱着我飞身上马，乌骓扬蹄疾奔，快如流星，把人群远远抛在了身后。风穿透了我的身体，许是感觉到我的瑟缩，少羽拥紧了我，他的怀抱坚稳如山，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和热力。不知过了多久，乌骓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变为放松而舒畅的轻驰。举目四望，一片新绿的原野上点缀着金黄色的小花，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香。鸟鸣婉转，一抬头，澄蓝的天空中抱雪和欺霜正在恣意的翱翔，我的心也不由轻快起来。
    下了马，除掉鞋袜，赤脚踩在绒绒的草坪上，柔软而露湿的草叶酥软在脚心，我禁不住欢笑着，奔跑跳跃。长发松散开，飘扬在风中，忘却了烦恼束缚，我是一片自在轻盈的云朵。
    少羽感染了我的开心，追随着我的脚步，重瞳中一片欢愉纯真。
    生命原是如此的美好，可是，那个令我重生的人，现在何处？不见天日的地宫中，石人永恒冰凉。我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云栖离开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中就没有了阳光，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不真实，我怀想地宫里寂寂如水的时光。
    少羽捉住我的双肩，“虞姬，如果可以，我真想擦掉你的回忆，让你忘记一切苦痛。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现在，将来，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给你幸福快乐！”
    少羽，你不懂，情到深处，刻骨铭心，思念随着血脉生衍，无休无止，彼时在心里泛滥成灾，痛的人无法呼吸。在云栖变成石人的那一刻，我的过去，现在，将来，就已经注定。
    “回去吧。”我黯然。一路无语，少羽只是执拗的拥着我。
    “这个给你！”送我至营帐口，少羽从怀中掏出一只花环，鲜嫩的枝蔓被精巧的编在一起，绿叶中绽开着一朵朵金灿灿的小花。
    “这是你刚才做的？”我禁不住问道。
    少羽点了点头，将它戴在了我的头上，“你就像花中的仙子，被冰封在漫长的严冬，但我相信，温暖的春日终会一寸寸把你融化！虞姬，我会等待！”
    我不由的望向他，如此坚毅而充沛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