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是非对错,孰能定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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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先生是会仿画的,最开始接触宣纸上的花草虫鱼兽就是从模仿别家开始,到后来季老先生觉得一直模仿不太体面,随后才渐渐的转向开辟自己的绘画风格。季老先生仿画技艺精湛,他之前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会模范别人的手艺人,算不得画家,这让他后来很不喜欢再去提起那些被成功模仿的古画,那些古画被丢在墙角,季老先生不喜欢但也不去刻意回避,那些卷起且泛黄的画边季老先生也从未特意去隐藏。
白霜荼在顾象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您会仿画吗”是悲剧的开端。季老先生不去询问方必清是怎么知道自己会仿画的,也不计较后来方必清一次又一次以学习观摩为由去讨要这些不甚重要的画作,他觉得方必清是因为好学,他一直相信这个年轻人是好人。
事情的发展不受控制是在季谷雨上了高中后,有一日清晨季老先生的牡丹刚绕了半朵,季谷雨在一旁做作业,通常这样的周末时光是安静和谐的。突然,虚掩着的木门被几个人拍开,大约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季老先生没来得及放下毛笔,季谷雨吓得赶紧站到她爷爷身边,这几个人就从门外闯进季老先生的画室,季老先生虽然疑惑,但还是好脾气的问明那些人的来历。
季谷雨讲起这些的时候说她记不清了,她耳边只有那些人的叫嚷声,西装革履的那些人砸起东西来却干净利落。她亲眼看见那只曾经用来给方必清泡过茶水的白色茶杯被为首的那人摔的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手背,像是某种预兆。
果然那些人嘴里的话是:“姓方的那个孙子敢拿假画糊弄我们!”
季老先生不再去拦那些人的动作,他嘴唇越发青紫,听见这句话后怔在原地,原本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掉下来了一缕,狼狈的垂在眼角皱纹处。浑浊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紧紧的钳在说了那话的人身上,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那些人被季老先生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都停下手中搞破坏的动作,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季谷雨说她当时也听见了那句话,当时的她捂着手背没敢让季爷爷注意到伤口,挡住那人躲躲闪闪的视线,又替季爷爷再问一遍:“我爷爷问你刚说什么,你听不见吗?”
季爷爷将季谷雨护在身后,“谷雨,你回你家去。”
季谷雨摇头,“爷爷,我不怕。”
季爷爷没办法,只好将季谷雨用后背护的严严实实。
刚才说话的男人也看清楚了,一个孩子,一个老头儿,一屋子的弱势群体,有什么好怵的!像是想通了什么,那男人又嚣张起来,“我呸,姓方的买假画骗钱跑路,你这个帮他画假画的老东西也是个骗子!”
其余那些人都附和着,仿佛他们看穿一切,在这场事件中只有他们是受害者,通常弱者
季谷雨气得红了眼,“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根本不了解我爷爷!”
季爷爷身形不稳的晃了几下,骗子,骗子?骗子!这两个字萦绕在他的耳边,想他自诩端正高洁,如今人到晚年竟然被人说成骗子,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个骗子?
大概是季老先生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其中一个看似凶悍实则心软的壮汉放缓了语调:“老先生,我们不是故意找茬的人,实在是被方必清骗了不少钱才找到这里来,您要怪就怪他。”
几个来闹事的人来了,又走了,留下一地的狼藉。
季谷雨忙搀扶住季爷爷,季爷爷的右手用力按压着心脏,上气不接下气的嘱咐:“谷雨,不要告诉你爸妈今天这事儿。”
季谷雨点点头,她向来是很听话的,季爷爷喝了口水,勉强压下心悸感。长舒一口气后对季谷雨说:“谷雨你现在回你们家去,这里不安全。”说完抬脚就往外面走去。
季老先生也不说自己去哪儿,季谷雨不放心,等爷爷出去一段时间后锁好木门跟了出去,令她没想到的是,她锁上的门,季爷爷这一走就再没有机会打开。
季老先生来到西街口,方必清的古董店已经人去楼空,古董店的门大敞着,里面比刚才季老先生的画室还要杂乱,门口乌泱泱的聚集着一群人在破口大骂,那些上当受骗的人用言语攻击来抒发悲愤,这种方式没什么用,骂了又能怎么样,人找不到,钱也回不来。
季老先生的心脏又疼起来,他强忍着不适快步穿过人群,不见方必清的踪影,只看见他仿过的古画胡乱的摊在地上,季老先生注意到的不是那些古画,他的目光落在他曾经当做赠礼送给方必清的牡丹上。那些牡丹明明花开正艳,可方必清却随意丢弃在地上,牡丹上的脚印,被人撕扯过的痕迹触目惊心。富贵的牡丹蒙上灰尘,却还是比不得跌落的人心破败。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季老先生,开始指责道:“这个人就是画假画的那位,叫季忠正,我之前见过他,方必清也说画假画的人就是他!”
一时间这些人的愤怒找到了宣泄口,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来龙去脉,更别提什么不知者无罪的陈词,只是一双双发狠的眸子射向季老先生。季老先生将这些人挨个看过去,工整的老式西装褶皱多了好几层,他掏出口袋里叠的方方正正的面巾纸从容的擦干脑门上的汗,突然苦笑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古董店,走到那堆牡丹旁边,静待半晌,突然将那些纸上的牡丹撕的粉碎!画错了画,看错了人,这是他此生做的两大错事。
那些受害者,那些旁观者,开始将矛头对准了那位看起来疯魔一般的老人。
“缺不缺德,年龄这么大还出来骗人!”
“有画画的手艺不去做正经画家,反倒来当骗子!”
“老不死的东西!”
……
季谷雨追上来的时候正巧是人群的愤怒值达到顶峰的时候,一瓶还未喝完的矿泉水从人群中飞了出来,季谷雨来不及多想急忙跑到爷爷身边用弱小的背替爷爷挡下一击。她崩溃的大喊:“你们干什么,我爷爷有什么错,你们干什么!”
门外不堪入耳的话语根本没有因为季谷雨的质问歇下,反而愈演愈烈,季谷雨这一来好像是有了一个观众,外面那群人表演的更加起劲了。
“哟,又来一个小的啊!”
“小姑娘,你爷爷是骗子你知不知道?”
……
季谷雨抱着季爷爷的手臂语无伦次的哭喊着:“闭嘴,你们闭嘴!不是,才不是,我爷爷才不是骗子,他没错,错的是你们!”
故事里的季谷雨在哭,故事外的季谷雨也在哭,她继续说:“当时爷爷双眼茫然的透过我看向外面的人群,我透过爷爷的眼睛看到那群人的倒影,他们的脸好像都变成了地府里的鬼差,狰狞可怖。”
四位山神故事听到这里各有各的感触,可要说感受最深的莫过于赫炎,他的记忆深处好像也见过像季谷雨这样一个人,甘愿自己受伤,也不怕与全世界为敌,唯一不同的就是季谷雨是为了护着她爷爷,而那个印象模糊的人好像是为了护着他。到底是谁,赫炎蹙着眉,为何能记起恩人对自己的恩情,却唯独记不清恩人的样子?
赫炎回神,只听见季谷雨自责道:“我应该早点发现爷爷不对劲的,如果我早点送爷爷去医院,他就不会那样倒下,他就不会突然离世了!爷爷就倒在我面前,倒在那些碎纸片上,心脏骤停!”
故事很短,短是因为季谷雨也就大哭一场的时间能全部讲完,故事又很长,长是因为季老先生仓促的走完了一生。故事讲到这就结束了,很多话季谷雨不必明说他们也能想得到,季老先生是个十分注重仪态的人,最后却以最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人世,什么都没计划什么都没准备,他这一生热爱生活,而生活最后留给季老先生的只有铺天盖地的误会和谩骂。
艾天青紧握着拳头,骂道:“方必清这个人渣!”
“今天爷爷醒来的时候说他厌恶字画,这样也好,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害爷爷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季谷雨擦干眼泪,端详着季爷爷好似睡着的慈祥的脸庞,就像是季爷爷从未离开过她身边。
白霜荼顺着季谷雨的目光也看向那位老人,轻声问:“你还见过方必清吗?”
季谷雨想了想,十分不愿意提起,她恶狠狠的咬着后槽牙恨不得将方必清碎尸万段,“见过,那个人渣最后被警察抓住关进去了。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他又不知悔改,如果我还能再遇见那个穿红衣服看不清脸的人,我一定会求他让方必清偿命!”
赫炎摸摸季谷雨的头,“女孩子家要淑女一些,你怎么还动不动想着要别人的命呢!再说方必清都被关进去了,你怎么知道他不知悔改?”
季谷雨瞪着赫炎,很较真的解释:“他就是不知悔改。我爸带我去探监的时候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害我爷爷,他竟然问我们画那么多富贵牡丹有什么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才是真的,画画的再好再真,终归只是纸上的东西,富贵也只是假的富贵。”
白霜荼终于知道为什么方必清会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了,他用眼镜遮挡住眼睛,眼睛里藏着欲念和贪婪。
作者闲话:
重新做人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