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此情可待 第47章 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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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候毕皇帝入寝,舒泓便率领着宫人们全部退去了,室内一片静寂无声,而我则自始至终未踏足于寝室半步,只是坐在前厅的几榻上,捧着诗书,望着桌案上跳跃的灯烛火光发呆。
无有任何的征兆和解释,皇帝竟然宿在了赐予我的萝旖宫内,看着寝室外那放下来的重重帷帘,我的心情极是复杂难言,即便今夜皇帝并没有强求我什么,但是亦抵不过明日的流言蜚语。
凡女子者,清名为先,于我而言,韩子湛和陆文航皆在我心中存生别样意义,然而论及信任,我却不知,经过今夜,两人会对我作何感想。
想起久无讯息的陆文航,心中颇为痛楚,曾经是自己最为漠视和责怨的男子,反而成了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愧疚与感动。
思绪飘摇间,带着担忧与煎熬,最后竟依靠着几榻上的桌案前睡着了,甚至还昏昏沉沉地连着做了几场不知所云的梦,梦中印象最清楚的便是泪眼朦胧的蕊欣,幽怨地望着我,表情极为失望和愤恨,因不想她存生心结,我连忙上前与她解释,却突然不见了她的踪影,一着急,便睁开了双眼,头痛欲裂,整个人还未完全清醒,霎时感觉到浑身俱不对劲起来。
环视周遭,赫然发现自己并未置身于前厅几塌,而是安然地躺在寝室的床榻上,虽然床上仅自己一人,但是身旁却散乱地放着一床铺开的被褥。
意识到这一点,我顿时惊得一身冷汗,遂猛然起身,掀开被褥,检查了一番身上所着的衣衫,除开衣摆处上的些许褶皱,着装还算是完好,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收起床帷,寝室内并无服侍的宫人在旁,定了定思绪,便欲下床洗漱,手不经意触到一点,硌得生痛,拂开遮蔽的覆盖物,原来是一枚遗落在枕畔的荷包,恰一顾识,不由得大吃一惊。
天蓝色的缂丝荷包,显然已有些年代,但荷包上的百合花饰却隐隐可辨,分明是我多番寻觅但找而未果且遗失多年的香囊。
不敢置信地打开荷包的丝绦,里面的物什更是让自己的心情紊乱起来,果不其然,荷包里面放着的是那枚我幼时所偷藏的玉坠——母亲此生最为珍爱的百合花璞坠。
丢失无着的东西居然突兀地出现,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再转首看了看摊开的另一床被褥,我笃信此物定是皇帝遗留下来的,但是玉坠为何会在皇帝那里,想想俱无头绪。
下床之后,便唤了宫人进来,惜姳位先,她端着洗漱用具,看我的眼神甚是奇怪:“乐师起来了,奴婢这就伺候您梳洗。”
我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询道:“皇上呢?”
惜姳一愣:“皇上,上朝去了。”
顿了顿,惜姳又道:“皇上言道,乐师思虑甚重,好不容易才入眠,所以上朝时并未叫醒乐师。”
我并未在意她语调中的异样,颔首后又问道:“皇上于何时退朝?”
“大概于辰时。”
“麻烦帮我传讯,皇上于退朝之后,我要请见。”
惜姳怔忪了好半晌,方才应诺道:“诺。”
在无端的猜度之中,却并未等来皇帝的传见,惊异地传来了皇帝在早朝上突然昏厥的震惊消息,一时间,宫廷大乱。
皇帝骤然昏厥的讯息传来后不久,多日未见的蕊欣出现在了萝旖宫内,其神情则是我从未见过的仓皇和紧张。
皇帝的健康状况一直良好,此番无端昏厥,定是它因使就,果然,不消半刻,太医的诊断结果便出来了,原来皇帝是中了一种名称古怪的慢性毒药才导致昏厥的。
在宫廷内侍的重重护卫下,有人竟能成功地给皇帝下了毒,此消息一经传出,宫内立刻进入紧急戒备状态,而关于皇帝中毒缘由的调查亦迅速地展开。
蕊欣之所以如此紧张无措,是因为经过初步判断,我是给皇帝下毒的最大嫌疑人——
昨夜皇帝不仅于萝旖宫内用膳,而且最后更是宿在了萝旖宫内,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言,我都摆脱不了给皇帝下毒的重大嫌疑。
“姐姐,搜查的宫人马上就要到了,而皇上此刻又昏迷不醒,无法为你解释澄清,姐姐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蕊欣担心地问道,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躁和关切之色。
“没有对策,现下只能静观其变。”
话还未落音,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为首者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容貌看起来依稀有些熟悉,看到伴随其而至的秦贵妃雅卿,我立刻猜到此人应该是从未谋面的皇太后王氏。
皇帝中毒昏厥之后,从来处事淡漠的皇太后被众人请出了慈安宫,力挽狂澜,以稳定时下朝局。
还未来得及行跪拜之礼,随行的宫人便在萝旖宫内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我立在一片狼籍和嘈杂之中,心如止水,只觉得此情此景着实荒谬可笑。
我虽恶皇帝,但是从未曾因己之恨,而设计谋害于他,更何况皇帝沈熙昊是一位明君,一位心系子民和社稷的圣君。
自始至终,皇太后都没有正眼看我一眼,只是一脸严肃地坐在萝旖宫正厅的主位上,等待着宫人们的搜索结果。
在太后进门之际,蕊欣便拉着我跪了下来,唤拜之后,便垂首噤声,等待吩咐,然而太后却并没有让我们平身的意思。
约莫过了小半刻的时间,为首的内侍躬身走上前来,双手擎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则放置着两小包内容不明的物什:“回禀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奴才们在萝旖宫内寻到了两包很可疑的东西。”
闻言,蕊欣立马转首望向我,脸色苍白而又凝重,其目光中更是蕴含了无尽的询求意味,我几不可微地摇了摇头,暗示她并无大碍。
“验清楚是什么了吗?”太后终于开口,在如此严峻态势的映照下,其声线显得分外威严。
“仿佛是一些香料,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奴才辨不清楚。”
“立马传太医院内通晓药材的医官过来辨认。”
“诺。”
几位太医院内德高望重的医官很快赶至萝旖宫内查验,太医正最先辨识,其甫一嗅闻粉状物什的味道,脸色即刻大变,见状,我的心直直一沉,本来就饱含担忧之情的蕊欣亦分外紧张起来。
待全部太医验查完毕,太后沉吟片刻后方才询道:“诸位卿家可辨出了什么结果?”
太医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太医正略一凝色,拱手言答道:“回禀太后,这两包粉状东西,都是不妥之物。”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只有太后最沉得住气:“到底是何物?”
“两包药末,其中一份是毒药,其毒性与皇上身上所中之毒极为类似;另一份看似像香料,实则却是乱人心性的媚药。”
我惊异莫名地看向太医正,简直难以置信。
“除了太医正,其他卿家可有其他不同的看法?”太后接续询道。
众太医则齐声应诺:“吾等与太医正的观点完全一致。”
太后终于将视线锁向于我:“如此,秦乐师,你有何话要说?”
“我没有下毒,亦不知萝旖宫内为何会有毒药,此事摆明着是有人陷害,太后英明,还望明断。”
太后并无应答,只是转首问询雅卿道:“今日之事,贵妃可有何决断?”
雅卿落落大方,仪态谦虚得体,回话简直滴水不漏:“此事干系体大,臣妾愚钝,不知该如何结论,恳请母后能够示下。”
“竟敢给皇上下毒,其大罪一也!魅惑皇上且秽乱宫闱,其罪二也!来人啊,立备鸩酒一杯,即刻赐死秦乐师!”
“太后,皇上的毒是奴婢下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关秦乐师的事。”蕊欣俯身前揖,额头触地,急急地插话道。
我即刻厉声制止道:“欣儿,千万不要胡言论语,一连几日你都未曾回过萝旖宫,怎么可能会给皇上下毒?”
“但请母后三思!”秦贵妃亦离座跪了下来:“母后,皇上此下还正昏迷不醒,情况危急,以臣妾愚见,此下最为关键的应该是找出药方,配好解药,清除皇上体内的毒性,而至于谁是谋害皇上的凶手,当受到怎样的惩戒,臣妾以为等皇上醒了再作决断亦不迟。”
“那么以贵妃之见,秦乐师还杀不得?”
“臣妾并非此意!只是臣妾很担心皇上此刻的安危,所以恳请母后,还是暂先让众太医回养心殿为皇上诊疗吧!”
太后静思片刻,而后颔首扬声道:“来人啊,暂将秦乐师和蕊欣二人关押于慈安宫的暗室,听候发落,任何人不得再求情,否则,以同罪并处!”
慈安宫的暗室内,周遭沉寂如水,但是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焦躁,只是愈发平静。
在一片空洞的黑暗之中,我思考了许多事,包括萝旖宫内那两包不期而现的毒药来源,亦包括雅卿现下的行事举止。
虽然最终是雅卿拦下了太后的赐死决定,但是沉甸甸的寒意却无可阻碍地且一丝丝地浸透着自己的神经。
萝旖宫内,不经意瞥到那两包药粉的外形包装,距离较远,并不能十分肯定,但是却有模糊可辨的印象,两包物什的外装与当时雅卿赠予我的香料外装则是极为类似的。
历来帝妃赏赐,按制需登记在册,但是当时雅卿却言道:“昔日我们主仆情深,此情此意可不能被这冰冷的宫廷规矩制度给亵渎了,这些东西并没什么,亦不贵重,只是我私底下的一片心意,希望小姐不要推辞。”
为了弥补六年来的愧疚之感,亦为了找回旧日时的亲密无间,雅卿所给予之物,我皆一一接纳,并无拒绝,但是所有物什我几乎都未使用过,香料更是如此——
因自己对人工配置的很多香料都过敏,便特意交待惜姳寻了萝旖宫中最偏远的一间仓库内放置妥当,所以对其外装有些印象。
如果是雅卿故意将毒粉当成香料赠之于我,那么,如此狠心陌生的雅卿,我以后该如何面对?
如果是有人将雅卿所赠之物暗暗地作了替换,那么,毋庸置疑,宫廷内步步惊心,到处都是杀机。
仔细思索,疑惑丛生,如果是雅卿害我,但是为何最后还会力主救我性命?
再者,如果是他人害我,那么此人是谁,为何多次三番皆要陷害于我,想想俱无从知晓。
饥渴感源源不断地传来之时,我收回了神思,沧寂一笑,且摇了摇头,既然是无绪之事,何须还要执着伤神,在这个暗室之中,我别无他选,此下最应该发愁的则是食物和水。
似乎为了耗尽我的意志,太后吩咐宫人将我与蕊欣分开关押,几日下来,完全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无水无食,更无人言语,饥渴感无时不刻不在吞噬着我的体力,而我那原本就孱弱如枯叶的身体此刻更是虚幻飘浮起来。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会病重不治而逝,不成想却面临着饥渴而亡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混沌不清,故而当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焦急地喊唤着我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是幻觉。
艰难地睁开了双眼,视线影影绰绰,映着极微弱的烛光,一张模糊的脸闪闪烁烁,一时间竟无法辨认清楚。
“姨母,你醒醒,快醒一醒!”来人摇晃着我,又连声喊唤我了几声。
静思良久,我的意识方才稍稍回缓,亦终于认出了来人——皇长子沈钺。
“姨母,你先喝些水吧!”且言讲着,沈钺且服侍着我起身喝水,然而其单薄的臂膀,根本用不上太多力,最终一杯水我未饮多少,倒洒了许多,见状,沈钺又手忙脚乱地用衣袖为我擦拭。
我虚浮一笑,示意他不必太过介意,遂伸手接过杯盏,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
缓解了连日来的饥渴之感后,我奇怪地问询沈钺道:“钺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从密道入口进来的。”
“密道?”
“皇宫里有很多条密道,其中有一条密道便是通往这里的。”
“是谁,告诉你皇宫里有密道的?”
“没有人,是我自己发现的。”
我审视着沈钺那张清湛无辜的孩童面容,简直难以想象:“是你自己一个人发现的?”
他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有一次,我到章华宫内寻找母妃生前给我书写的字帖,没想到出来的时候,宫门竟然被人从外面给反锁掉了,当时我很害怕,就喊人过来给我开门,但是无论我怎么大声嘶喊,都没有人应答。我在里面被关了一天,又渴又饿,想着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很沮丧也很绝望,后来,我走到后花园里,孤注一掷,尝试着翻墙出去,却无意中触到了隐蔽在墙内的密道机关,后花园的池塘中央顿时转开了一条大缝,就是这样,我发现了密道。”
“后来,你是通过密道出去的?”
“没有,我正准备到池塘中央的大缝处一看究竟,这时皇祖母派的人寻到了章华宫,把我接了出去,皇祖母生怕有人再加害于我,就遣宫人对我严格看守,不允许我再踏出慈安宫外半步,为了杜绝隐患,皇祖母甚至取消了妃嫔每日到慈安宫内请安的宫制,也谢绝参加任何的宫廷宴会。”
原来慈安宫异常的规矩是如此由来,思及宫廷之内层出不断的阴谋与算计,我不由叹道:“钺儿,你皇祖母待你甚好甚重,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啊!”
“姨母放心,这些我都知道的,但是皇祖母她……”沈钺先是颔首认可,但是随着话锋的转势,其脸色则紧跟着暗淡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将未言的续话咽下,旋而正视于我,双目熠熠:“姨母,你想出宫吗?”
闻言,我直直一愕:“出宫?”
沈钺的脸色甚是诚恳:“自那次无意中发现宫内有密道后,我便会在无人的时候到密道之中研究探索,宫内密道的设置是有规律性的,只要发掘了其中一条,连带着就会探出第二条,以此类推,于是很多条密道都被我发现了。而最近,我又发现了一条直通宫外的密道,所以姨母,如果你想出宫,我是可以帮你的。”
对于眼前孩童的不凡智商,我简直惊叹莫名,想到一事,遂询道:“此下,你父皇的龙体如何?”
“父皇体内的余毒已被完全清除,龙体已无大碍,不过还未真正苏醒过来。”
“他们都道你父皇身上的毒是我下的,故而,我被你皇祖母关在了这里,几日下来,水食不供,但是钺儿,你为何不怀疑我,反而还要帮我出宫?”
边言讲着,我边伸手抚向他那俊秀的面庞:“首次相见,你对我尚有顾忌,而我还未来得及向你证实我的身份,为何你便信了我的话,而且还承认我是你姨母的身份?”
沈钺踟蹰良久,方才应道:“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母亲的味道,很温暖也很亲切,所以,我相信你的话,更相信你是绝对不会给父皇下毒的。”
闻之,我简直热泪盈眶,望向沈钺的目光,愈是怜惜疼宠:“你尚稚幼,思虑还不周全,若是被他人晓知你擅自放我离宫,定会起就一番风波,姨母虽然厌恶宫廷,但是,却不想连累你受难。”
沈钺摇了摇头,笑得淡然:“正如姨母所言,我尚年幼,不谙世事,所以肯定没有会人猜到是我放你出去的,再者,在你之前,密道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甚至连皇祖母都不曾知晓此事。母妃常言,宫廷沉重压抑,让人悲伤绝望,所以她一直都不喜欢宫廷,但是为了父皇,为了我和妹妹,她一直都在宫内生活,直至离去。”
顿了顿,沈钺又接续言道:“姨母,我不想你也似母妃般郁郁寡欢,整日不快,如果你不喜欢宫廷,就赶快离开吧。”
霎时间,我大为震动,遂情难自已地将沈钺轻拥入怀,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落而下,逆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