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年少清歌,纵马逍遥  第廿九回:日边清切以文鸣,立对朝阳欲问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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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九回:日边清切以文鸣,立对朝阳欲问程
    『我那天佑外甥,果真不是可汗亲生?』
    『我知阿姐不愿提及这事,但那日我质问苏傲,天佑是否是他亲子,他既不承认,也没否认,态度很是奇怪,这其中,是否有甚么误会?』
    『苏傲是谁?』
    『便是郦王拓跋洵。』
    天佑怔在原地,这一番话,在他脑中响了几十遍,两人接着又说何话,他全不知晓,直到脚下一个跄踉,额头撞上窗棂,才满身是汗地惊醒回来。
    仓促中慌不择路,奔到了殿外,迎面而来一列侍卫,冲他叫道:“刺客,捉拿刺客——”
    这些年来他不曾在宫中行走,一时不慎,竟被当做了刺客。天佑脚步一转,转身便逃。若在平日,他大可高声呼喊,引来母妃,澄清误会,但听了那一番话,心中惊怒交集,只想着要逃去宫外,远远躲着所有人。
    不消片刻,宫中禁军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他足下一点,跃上屋顶,见母妃宫中有抹白影尾随而来,连忙使开轻功,朝东南角上跃了过去。
    可汗正召太子议事,闻见动静,便问:“是甚么人胆敢闯入皇宫?”耶律宏躬身拱手道:“父皇莫惊,待儿臣去看看究竟。”可汗颔首,指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随太子同去。
    耶律宏带人赶到西面宫苑,远远见到引起骚动的刺客正于宫墙之上疾行,一众侍卫在墙下大喊大叫。他双眸眯起,盯着那道身影看了片刻,一挥衣袖,寒声下令:“弓弩手何在?”
    天佑目光越过黑压压一大片的人头,瞧见太子远远朝他冷笑,便知不妙。
    夜色中,搭弩之声显得格外清脆。他惊出一身冷汗,同时暗忖:难道我今日是为了丧命而来?我若死了,这秘密除了母妃和小舅,再也没人知道,不,不对,还有苏傲,依照他的脾性,哪里会做没相干的事,若非知道真相,他何必将我救了出来,又何必耗费心力,将我抚养长大,这一切……这一切皆是缘于我是他的,他的……
    想到此节,天佑只觉心若死灰。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迎面而来。天佑兀自茫茫然然,灵霄藤从袖中窜出,往他腰间卷到,天佑一个跄踉,堪堪躲过,但紧跟着利箭破空,数百支箭矢纷沓而至。
    便在此刻,狂风大作,百支箭矢同时被风吹得偏了方向,有些射到了墙上,有些落在地下。九曲宫阙之中,一人逆光而立,他右手捏着一支断箭,绛色大氅在夜风中飞舞。
    众人呆愣刻,齐声道:“捉住他!”
    天佑目中露出惊喜之色,转而面色大变。
    逆光之下,那人面容始终瞧不清楚,众人一拥而上,忽然之间,无数红虫飞了出来。最先扑上的一众人等,像被滚烫的红水浇在头顶,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叫声。
    天佑喃喃地道:“他来了,他来了……”心中说不上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欢喜多一些,心知以对方的手段,来去皇宫便如进入无人之境,抬眸最后看了他一眼,手掌在灵霄藤茎苞上拍了拍,一指东边的角落。
    他对皇宫熟悉之极,有心要逃,无论是轻功卓绝的天下第一剑客,还是神出鬼没的魔教教主,均是拿他没法。穿庭过院,到了一间寝殿门外,搬开两块石砖,从半人高的洞孔中钻了进去,再将石砖填上,侍卫追到时,四周安安静静,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火光很快远去。天佑站在花园之中,解下腰间佩戴的翠玉小葫芦,拔了葫芦口的塞子,倒出一只雪白蛊虫。这蛊虫本是雌雄一对,不论相隔多远,相互间都能有所感应。湛均之事过后,苏傲便将雌虫装进半掌大的玉葫芦里,命他随身佩戴。
    天佑看了看蛊虫,一咬牙,将它丢在地下。耳听得喧闹声时近时远,缓步向花园中一口枯井走去。这口枯井便是密道进口,天佑跃到井底,挪开脚下枯草,又揭去三块青石。
    这井底通道是他儿时命人挖掘,如今他发育长大,通道便显得有些狭隘,侧过身子,肩背紧贴石壁,走了百余步,狭道终于变得宽敞。他憋着一口气,这时才舒了出来,双脚发软,坐倒在地。
    甬道顶上,镶着一颗拳头大小的蛇眼石,蒙蒙青光之下,倒也能够视物。前方共有两条岔道,左边那条,通往自己寝殿,右边是他布下的疑穴,是彻底的死路。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一阵呼叱声从中传来。
    天佑心道:这条甬道是我命几个老宫女掘得,这批人当年便被放出宫了,难道她们瞒着我,回过头来悄悄做了手脚?呼叱声时有时无,听得出来,是个男人声音,天佑欲探究竟,转念却想:如今这宫闱和我没相干了,我却还在这做甚么?
    苦笑一声,转个方向,往左边甬道走去。忽然呼叱声尖锐起来,似乎那男人撕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天佑自叫声中听见一句”淑妃”,登时身子僵住不动。
    他得知了自己身世,虽然心灰意懒,但血脉亲情,如何割舍得下?立即将右耳紧贴石壁,只听那男子声音愈来愈弱,言辞含糊,到后来索性再没动静。
    天佑握紧拳头,暗道:我这么走了,倘若有人要害母妃,那怎得了,我便要离开皇宫,也要先除去这个后患。一跃而起,摘下了蛇眼石,接着踏入右侧甬道之中。
    依他当年布置,这甬道走上百八十步,便有一个转角,再走上百八十步,又有一个转角,五个转角之后,绕回到原来地方。他走了三个转角,已是晕头转向,又走一阵,见前方甬道有些坍塌,靠近右下位置,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眼,伸手摸了摸,里头似乎别有洞天。
    天佑暗道:这间洞穴不知通往何处,想必宫中修葺土木之时,牵连了这条暗道,无意中将两处打通,那些宫女倒未相欺,是我疑心太重。
    蹲下身来,在蛇眼石淡淡光晕之下,仔细查探这间洞穴,听见其中作作索索,似乎是老鼠在抓挠墙壁。摘下蛟伦剑,以剑柄敲碎洞穴边缘松动的石砖。
    这柄蛟伦剑,是他卧床将养之时,觉尘亲自送来的。他心中欢喜,连叫了几声”觉尘哥哥”,又叫他到屋中叙话。后来苏傲端药进来,以他身子不适为名,将客人赶走了。为了这事,师徒两人还闹了半宿脾气。
    想到苏傲,天佑不禁眼眶发热,抬手揉了揉眼睛,接着更加卖力地敲打石砖,仿佛这几块石头垒住了自己的心窝子,一定要捶破了、敲碎了才好。
    待到洞穴足够一人通过,天佑才住了手,拾了一粒石子,轻轻掷入洞穴,片刻后,石子击中甚么硬物,弹了开去。
    天佑抖了抖衣袖,灵霄藤”跐溜”一下窜将出来。这藤蔓虽属木植,却是个蛇性,喜钻洞缝,不待天佑示意,数条触藤已忙不迭朝洞穴中伸进。天佑扶着最粗一根茎蔓,手执蛇眼石,随着它徐徐深入。
    这洞穴比起外面的甬道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天佑十分庆幸,当年在密道中留下了这颗蛇眼石,如今便可做为探路之用。四周石壁之中,嵌着几段生锈的铁架,积着厚灰,偶有老鼠一晃而过,不知钻去了哪里。
    天佑微微皱眉,将蛇眼石往前举高:“这是……”灵霄藤稳稳托住他身子,几根触藤便缠绕在铁架上。
    天佑喃喃道:“原来是梯子,不知通到甚么地方。”
    一指下方,灵霄藤藤蔓扭丨动,迅速往下游移。过得半晌,听到人声传来,天佑心思方动,忽然间双脚踏到了实地。往上瞧时,那些生满锈迹的铁架层层隐没在黑暗之中,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铸。
    前方声音嘈杂,天佑在石壁上摸索,不时摸到一处突起,用力按下,只见侧顶一块长方石头朝旁滑开。天佑探头一望,见是半丈进深的斗室,正中摆了一副桌椅,其外便是几具刑架。他双手扶着石板,纵身一跃,到了室内。
    举目四顾,自己所站之处正是床榻,跃下地来,那长方石头又慢慢往回滑动,最后砰地一声,遮蔽了洞穴。
    原来这长方石头,是一块床板。
    桌上摆了两只粗碗,其中一只,还留有少许酒水。天佑暗暗纳罕:这是甚么地方,怎么还有人居住?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只见走道七弯八折,依次紧挨着不下百余间的牢房。
    天佑一愣,他再是聪颖,也料不到自己幼年时挖掘的密道,竟然通到了关押重犯的大狱之中!
    墙上插着火把,火光跃动,照得大狱中明暗不定。回过神来才知,身后这间斗室,是狱卒平日间吃饭睡觉的地方,也幸而此刻是换班的时辰,才没教他撞见。见拐角里走来两个人,忙即躲进阴影之中。
    来人作狱卒打扮,手执竹棍,一间间牢房查将过来,边走边骂。其中一个道:“进了牢里,做了死囚,还当自己是天王老子,我呸!”
    另外一人道:“他也活不过几日,说是秋后问斩,实则么,嘿嘿……”
    当先那人道:“他在上头如何折腾,老子管不着,但到了牢里,不老实,老子那些拿手绝活,教他尝个够本。”
    劝他那人道:“犯不着为这厮置气,走,回去喝酒。”
    天佑心中有了计较,退后几步,回到斗室之中,待那二人推门而入,一记手刀,将当先那人劈晕在地,接着一捏随后进来的那人喉咙,教他面朝墙壁,低声叱问:“那人关在哪间?”
    那狱卒眼珠咕噜噜乱转,哀声叫道:“这大狱里关押的朝廷重犯,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您说得是哪位啊。”
    天佑冷笑:“这脖子上的物什,想必是木鱼做的,砍了也没甚大碍。”
    那狱卒一听急了,忙道:“少侠英明神武,找得定也是英明神武的人物,于越的雅居,就在左侧尽头第三间,小的刚刚侍候了他老人家,这会正要……”
    天佑不待对方废话说毕,两指一错,捏碎了他喉间软骨。这两人是太子党羽,杀了也不足为过。取了钥匙,除下两人的皂衣皂帽,将尸首抛进了床底密道。他套上皂服,扮成一名狱卒小吏,这才转身走出斗室。
    大狱七弯八拐,修得犹如迷宫,天佑依狱卒所言,朝左侧监牢寻去。关押在天牢大狱中的,不是死囚,也是重犯,身上套着枷锁,胡子拉碴,大多瞧不清面目。犯人用饭出恭全在牢中,是以气味绝不好闻,天佑低着头,约莫经过十余间牢房,拐过一个弯,见有一道门栅,上面落了一道大锁,心道:这后头,关得定是钦命要犯了。
    一把把钥匙试来,打开门栅,天佑登时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微掩口鼻,走到第三间上,见杂乱枯草中躺着一名老者,灰发虬结,手脚上血肉淋漓,显是刚上了刑。
    天佑凝神看时,见这老者耳廓上有三道旧疤,右掌向外摊开,掌心上少了一块肉。他喉头哽咽,双手抓着栅栏,跪下地来:“谭叔叔!”
    那老者双眼睁成一道细缝,仔细辨认来人。天佑摘下皂帽,教他看得清楚,说道:“耶律宏竟然动用私刑!谭叔叔,我来救你出去。”
    这老者即是含冤下狱的耶律善谭。天佑打开牢门,替他除去枷锁,又一剑斩断钉在他四肢上的铁链。耶律善谭受尽酷刑,神智不是十分清楚,问道:“你是……是……”
    天佑给他草草处理了伤势,又套上皂衣皂帽,边道:“谭叔叔,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将我忘了,我却不能忘却师恩。”耶律善谭伤势严重,几乎无法直立,天佑扶着他走出牢门,又令灵霄藤暗中搀扶。
    耶律善谭心中一震,暗忖:天下间,唯有一个小孩会称呼我”谭叔叔”,即是梁王耶律琦。
    “……是琦儿,咳……”
    十余年前,耶律善谭做了几位皇子的骑射师傅,这位七皇子年纪最幼,然而挽弓扣弦、跨马射箭的功夫却绝不逊于其他兄长,又擅藏拙、懂露怯,令人见即惊爱。诸位皇子之中,耶律善谭对他最是看中,私下授予课业,教他用兵之法。可惜好景不长,七皇子九岁那年遭人掳走,至今音信全无。
    天佑低声道:“谭叔叔,咱们先出去。”
    耶律善谭满怀宽慰,含泪点了点头。两人扮作狱卒,遇上巡逻,便只点头示意,一路行到斗室,打开密道,出了皇宫。
    两人连夜逃到城外,耶律善谭旧属早在城外等候,得了音讯,立即前来接应。众人骑上快马,尽捡荒道小径,不一日,到了魏傀坡外。
    正值朝阳初升,坡外是一望无垠的草原,耶律善谭转过头来,愈看这个皇侄,愈觉满意,道:“琦儿随我走罢,咱们去自己的军州堡垒,部署兵马,再杀个回马枪!”
    天佑轻抚佩剑,说道:“我早已离了朝堂,这辈子只能是个江湖人。”
    耶律善谭还待再劝,天佑已跨上马匹,向他抱拳道:“谭叔叔,回乡山高水远,还望多多保重,你我,就此别过。”笑了笑,一勒缰绳,纵马驰远。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朝阳之下,一人一骑被镀上了一圈金边,渐渐同天地融为一色。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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