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宇盯着逐渐暗下的甬道，目光转为沉凝。他对此阵不熟，贸然闯阵，只怕得不偿失，然而坐以待毙，却非他平素做法。来回踱了几步，定下结论，往其中一条甬道走去。
    两壁岩石坑洼，有些宛如人脸，嵌在石山之中，古怪莫名，走出七丈余远，便觉心浮气躁，想到分开时杜迎风那句‘壁上岩石能惑人心智’，心中一惊，再也不敢乱看。
    又走一阵，余光瞥见四周岩壁渐趋光滑，这才放心细看，约莫七八步之后，发现左边壁上有一大块圆形突起，探手一摸，那圆石便落下四道指痕。
    阵中惊奇之处，往往便是破阵关键，拓跋宇猜测这圆石可能是机括，单手覆住，向左一转。这一转没能转动，反而新添了一道掌印，正在猜测，那圆石竟自向外翻动。
    拓跋宇盯着这块圆石，目光如炬，见它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捏揉，成为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塑，一个断裂的马首。
    犀利的目光被揉碎，渐渐变得怔冲。那年秋季，父亲得来几匹大宛良驹，分赏众人，他早先看中一匹，却被父亲赏赐给最受宠的弟兄，自己几番讨要未果，便命人盗了马来，斩下马首，挂在对方门前。
    犹记当日，那马首就如壁上这般瞋目裂眦、鲜血淋漓。
    他脸色阴沉，嘴里反复咀嚼着一个名字：“苏傲。”
    马眼中流下两行鲜血，苏傲一瞥，吩咐下人随意处理。见对方全没将这别人艳羡不来的良驹放在心上，拓跋宇气得直闯府邸，那人不但不怒，反道‘一家人何必为了这等小事耿耿于怀’，不仅赠他美人，还留他喝酒吃肉。
    酒过三巡，拓跋宇和缓了态度，有心同对方和解，苏傲却问他这烤肉滋味如何，接着击掌数声，教下人抬进一副担架。
    撤去白布，只见担架上躺着一具红白驳杂的尸首。那人头颅无损，头颈以下，却被剔尽血肉，正是受他吩咐，潜进苏傲府邸偷盗宝马的手下——转眼十年，那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而同苏傲之间的相斗，亦从来不曾休止。
    拓跋宇抬掌拍碎马首，一霎时劲风扑面，头脑晕眩，重重向后仰倒。许久醒转回来，眼前是一间徒有四壁的斗室，欲爬起身，却苦于四肢无力。
    大门开时，苏傲捧着一只紫檀小鼎走了进来。拓跋宇盯着对方脸庞看了一阵，接着错开眼珠，望向那只木鼎。木鼎一尺见方，腹裆处有四只袋足，雕饰蛇纹，在族内，四足紫鼎被惯用于炼蛊，目光一紧，又投到来人身上。
    苏傲打开鼎盒，不疾不徐地道：“这白的是寒山雪蜈，青的是钻山蝼，黑红交接、长有双戟的是七步蛉，靛蓝长须的是蜀中毒蚜……集齐这百余种毒物可不容易。”
    鼎中，密密麻麻的毒物拥作一团，令人齿寒，拓跋宇努力调息真气，丹田内竟然空空如也，登时脸白如纸。
    苏傲笑道：“毒虫互噬，活到最后便是蛊王，衢王可别教本尊失望——”
    ***
    杜迎风话没说完，拓跋宇已一脚踏入陷阱之中，他来不及犹豫，快速将情况向颜少青交代清楚：“这壁上乱石不仅惑人心智，还能挑发心魔，无论何时，都不要盯着一处地方看，千万记得。”
    颜少青得他告诫，微一点头，揽着他腰身斜身闪避，右袖内滑出鬼纹刀，唰地一声，在赤蟒身上刮下几片鳞来。那赤蟒双眼已盲，吃痛之余，胡乱冲两人咬来，颜少青一刀横削，斩断它的背翅，那蛇吃痛，往狭隘山道内逃逸而去。
    颜少青低声道：“我来御敌，你想办法救人。”拓跋宇的性命迟早要取，却非现在，在得到合欢蛊的解药之前，这个人绝不能死。
    杜迎风一点头，拔出剑来，在岩壁上又划又刻，片刻工夫，四门兜底阵的左下生路将要布置完毕。
    便在此时，隔壁甬道里传出一声痛苦嘶嚎，听出是拓跋宇的叫声，杜迎风手下一顿，忽然头顶风声飒然，那赤蟒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蛇身乱摆，欺到近前。
    杜迎风闻声便退。颜少青右腕一转，鬼纹刀在半空一个回转，飙开一溜血花，赤蟒攀在岩壁的身子顿了顿，半个头颅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杜迎风心想这蛇看守阵眼多时，多少有些灵性，断了头也不定能死透，于是踢开蛇头，在它颚下七寸补了一剑。这蟒蛇花纹奇特，大异于寻常蛇类，不免多看了几眼，忽然心下有个念头闪出，抬头叫道：“别看！”
    听到呼声，颜少青立时闭眼，不过那蛇纹已印入脑中，开始扰乱他的心智，他素来心志坚韧，外力极难干扰，当下盘腿而坐，运起九转丹魂经。
    原来赤蟒与阵法密不可分，其鳞甲同样能令人陷入魔怔。杜迎风惊得一身汗，不管颜少青能否听见，不断念诵道家静心咒。心魔入侵，功力越精深者，越是凶险，念咒之余，心下不禁犯疑：这蛇纹自己也看过，为何没有中招？这一路走来，也没吃甚么灵丹妙药。
    想到灵丹妙药，不禁记起蛇窟内自己曾食过一枚鲜果，先时不知究竟，如今看来，那果实对于压制心魔显有良效，可惜采摘后需要立即食用，即便自己快去快回，也来不及拿给对方食用。
    颜少青维持盘坐姿势，面上无波无澜，似乎已经入定。杜迎风全副心神都放在他的身上，生怕他误入险境，明明酷热难捱，心脏却如浸在冰水里，颤巍巍地跳动。
    四下里寂静无声，明珠散着青朦朦的光彩。颜少青呼吸由绵长转为急促，又由急促渐趋平缓。杜迎风担忧至极，却不敢伸手碰一碰他的脸庞，这般过了许久，忽见他脸上现出一股悲哀之色。
    虽在咫尺之地，却半点帮不上忙，杜迎风急得狠了，举起剑来，将脚边蛇尸大卸八块，一面泄恨，一面骂道：“你们一个闻名天下的黑道大枭，一个心狠手辣的异教魔头，要是敢折在这混账阵法下，小爷便一剑一个，送你们个痛快！”
    明珠滚到远处，在壁上一碰，将四门兜底阵的布局照得愈加清晰。
    ***
    颜少青坐在春风亭内，一抬眼，天边似有青光闪过，眨眼不见。垂下目光，端凝指间，但见十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因长期抚琴，指腹处生着一层薄茧。
    又将目光移向案上端放的古琴，在琴额上逗留片刻，滑过龙池、凤沼，停于琴弦。有说古琴最初只有五弦，后来文王被商纣囚在羑都，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后来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
    亭子被层层云雾拢在山巅，须臾雾中闪出一抹人影，几个起落，便到亭外。这人头戴玉冠，身着四爪银蟒绣袍，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族做派，倒是眉眼生得俊朗，教人在忌惮之余，又心生亲近之意。
    他抿唇一笑，踏入亭内，握起颜少青一双寒玉般的手掌道：“少青这是在等我么，放心，我说过要来，必然不会食言，宫中诸事已安排妥当，咱们收拾了细软，即日便去江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