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五百五十八章:终曲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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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包厢内的一行人拍下【命运之卵】的这点时间里,下方舞台上的少年已经收起宝石,穿过黑白双色的花朵交错盛开的庭院,赶往凉亭连接着的伸向高处与浓重雾气的阶梯。
    舞台上的雾气随着他的大步前行越发显得浓厚,到了他开始攀上那些台阶的时候,已然只能窥见周身三步左右的距离,更远的地方已然彻底消匿于浓重的雾气,夜鸦、以及被夜鸦携同着的少女更是在重重雾气的遮掩之下,甚至无法窥见背影。
    少年不见迟疑地沿着阶梯追寻,哪怕途中天色渐现昏晦,哪怕雾气中时不时闪烁暗影,发出引人不安的声音。
    不止向上奔跑攀爬了多久,雾气里突然响起了类似于长杖点地的清脆声音,一声叠过一声,规律恒定,不慢不紧。
    少年心头一紧,当即抬头向着阶梯依旧延伸着的上方望去,就见上方隔过昏晦雾气的某处,似有一团苍白的灯火阴沉沉地燃着,而且从它的轨迹来看,显然是被什么人握在手中,攀登阶梯。
    那情景看得少年心中一振,立时更以百倍于先前的劲头向上冲去,眼见那团火光以及长杖点地的声音都越来越近,却在某一刻,倏然隐去了所有踪迹。
    原本规律的触地声音不再响起,原本能够映亮昏晦雾气的光亮也全然消匿,一切恢复到那火光与声音一道出现之前的境地,甚至还要更糟,周遭昏晦得宛如夜幕即将降临。
    原本不管不顾地向上冲去的少年刹停原地。
    并非是出于不安,也非是出于畏惧,只是在战场上磨练过的这段时间,让他隐隐约约地嗅到了某种让人寒毛倒竖的东西,少年遵循着这种预感,无声将手中沾染着龙血的长剑提起。
    然后下一刻,原本彻底熄去的苍白灯火就在眼前猛然大亮,朝着他当头劈来,少年赶忙提剑去架,但却不知为何误判了轨迹,被某种钝器重重劈在头顶,向后倒去并摔落了不少级阶梯,好在他及时用手中的长剑在台阶上支撑住了自己,再度起身,冲向上方的台阶,往那团苍白的火光停伫的地方猛地砍去。
    引人牙酸的兵刃交击之声里,少年已然知晓他先前为何会错判轨迹——被夜鸦拿在手中的是一支漆黑的长杖,同色的铁索宛如藤蔓又似荆棘,环绕之后从略略弯曲的杖头垂悬下来,那盏燃着苍白火焰的灯正是悬在那里,所以挥舞起来的时候要比长杖本身长出一截,且因跟长杖本身并不是紧密相系,多少有些时间上的差距。
    掌握到这一点后少年更加谨慎留心,虽然依然时不时要错判一下,但终究没在像是先前那样被打落阶梯,然而夜鸦动起手来的时候,宽广的黑色袖子、层层叠叠的黑色面纱连带着逸出面纱的长发舞动起来不仅没有碍事,反而极具迷惑性,经常会出现那种明明一剑穿透了他的身影,却又没有刺中任何东西的情形。
    虽然无论从经验还是意识上,少年都同夜鸦有着差距,但不难看出的是,他非常善于学习和总结规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体力和精神虽有下降,但一剑比一剑令夜鸦更难抽身躲避,刺中那些幻影般的袖袍和面纱的几率也随之一道大大降低。
    终于在某一刻,少年一反先前的惯性连出两剑,终是在夜鸦再度出手之前向他斩去,成功将他压制在了守势,想要伺机还击的话,只能向着上方的台阶退避。
    而夜鸦显然不愿退避,交击的长杖与长剑一道轻轻颤动着,昭示着两人施加其上的气力。
    少年却在此时突然放弃。
    这一下,原本就向着下方施力的夜鸦因为少年侧身一让猛地向着下方倒去,虽然他几乎是在觉察到自己失衡的瞬间便以长杖点向下方的阶梯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但终究给了少年一瞬之机。
    就见少年在侧身避开的同时将长剑归于右手,左手则握紧攥拳,朝着失衡了一瞬的夜鸦的侧脸猛击过去。
    明明应该只是那样威势远不如一剑横斩的一拳,却让原本已经支撑住了自己身体的夜鸦一下失衡,随即如同丧失了形体一般软倒下去。
    不,那并非只是“如同”。
    无数乌鸦似的剪影开始从轻飘飘的黑色长袍和面纱之下涌出而又飞散,悬挂着灯盏的长杖失去了持握它的手,顺着下方的台阶滚落下去,而夜鸦本人,则在衣袍与面纱委地之前就已经彻底地消失了踪迹。
    少年则脱力一般地后仰,靠住身后扶栏缓缓地滑坐下去,左手松开的掌心里,那枚椭圆形的、并未全然凝实的黑色晶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就像夜鸦利用龙对于杀死过龙的剑的怨憎来袭击他一样,他同样能利用龙对于那个已灭之国的怨愤阻击同样归属那个国家的夜鸦。
    那正是那只白鸦永远也无法调和及消化的东西。
    假如那时候夜鸦没试图通过龙来袭击他的话,他还没办法走这样的一条捷径。
    他微微地咧了咧嘴,随即又倒吸一口冷气,捂住脑袋哧哧喘着粗气。
    又过了片刻,他平定了呼吸之后,才抬头向着更上方,依然被雾气遮蔽着的阶梯处望去。
    他知道,少女应该依然在那里。
    少年又迟疑地环顾了一圈只能看清自身方圆三步的距离,撑住扶栏起身之后,先下行了几步,拾起因夜鸦的溃败而滚落的灯盏,那团苍白的火光依旧在其中温顺地燃烧着,不见分毫熄灭的迹象。
    他拾起长杖,将灯盏举到与他的视线齐平,周遭的昏晦雾气像是一下感应到了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一般,迅速地变得淡薄,退却,并最终散尽。
    在拾起灯盏之前并未预见到这件事的少年看起来有些震惊,旋即迅速地将目光投向了上方的阶梯,就见在距离他相当之远的地方,一道穿着白色曳地礼服,披着层层叠叠的白色长纱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地向上缓行。
    她已然接近了这漫长阶梯的终点。
    少年猛然一惊,当即一手提灯一手提剑,朝着少女所在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只是少女就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一般,无论他如何呼唤,她的步伐和身形都没有丝毫的迟滞与回转之意。
    她最终还是比他先走完了这漫长的阶梯。
    少年慢了几步才呼哧带喘地追了上去,旋即发现阶梯的尽头是一座可堪称作广场的巨大平台,雾气与昏晦尽数于此散尽,朦胧的暖光映亮天空,仿若晨曦。
    广场的正中栽植有一棵枝干笔直的巨大的树,它的树冠几乎隐入云霄因此难以分明,只有几枝垂曳下来的纸条依稀可见巨树的花叶均蒙着与晨曦相似的温暖光晕,而在这棵巨树的根部,有个相较巨树本身甚至不怎么起眼的白石座椅,巨树的根系匍匐在它的脚下也拱卫着它,如同一张空寂了许久的王座,正等待着新王的登基。
    而少女正是向着这张王座步步前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轻轻扬起她的面纱和裙裾,轻盈到仿佛是一片即将溃散的云絮。
    少年丢下了碍事的长剑与长杖,向着已然走过这巨大广场一半距离的少女猛冲过去,可无论他怎样呼唤,甚至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她都依旧在向着王座的方向前行,力道大到她被攥住的手指都渐渐变了颜色,少年不想伤到她便只好放开,但少女依然走向王座,仿佛他的声音从始至终都没有传到过她那里。
    无法甘心的少年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了她披着的白色长纱,在他的拉拽和她的前行之下,那长纱从她的身上滑脱开来,连带着原本在长纱之外戴在头顶的一顶由花叶俱白的鸢尾编织而成的花冠一道坠地,花冠坠地即散,重新崩解成数枝单独的鸢尾,而后从根系开始,褪去雪白,夜色深浸。
    所有的假象在一息之间破碎如轻薄的花窗玻璃,繁茂的巨树早已枯萎,挂在枝条间的并非是发光的花叶而是残损的蛛网,树下的王座早已蒙尘,不复雪白而是遍布了烧灼侵蚀以及刀劈斧砍的痕迹,颜色深黯的鸢尾在经过战火的广场上随处盛开,原本走向王座的少女也如断线的木偶般向前跌去。
    刚刚还震惊于周遭变化的少年一把抛开手中不知何时已然漆黑的面纱,将倒下的少女接进怀里,顺势坐于丛生的漆黑鸢尾的间隙,而失去面纱遮掩的少女也露出了原本的形迹,就如同他早前在她的卧房所见的那样,苍白、消瘦且干枯,如同已经抛却了所有生机的遗蜕般,双眼紧闭,不见气息,浑身冰凉。
    少年的神情与动作均是一僵,好半天过后才试探着伸手想去探知她的气息,而后才指尖微颤地想要将她被面纱弄乱的发丝拂到耳旁,可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总是捞起一缕发丝,却又不得不看着它因颤抖从指缝之间流逝开来。
    不知是多少次的失败之后,他猛地俯身将少女抱紧,无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剧烈颤抖着的双肩。
    然而在面对着台下的那一侧,少女垂在地上的左手指尖轻微地颤了颤,片刻后,又颤了颤。
    良久之后,那只手臂艰难且迟滞地抬了起来,虚浮地落在少年肩头,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少年猛地抬头的同时,无数枝新生的白色的鸢尾从黑鸢尾的间隙里萌生出来,切割并遮盖住它们,随后,遍野盛开。
    无数白色的花瓣像是雪片般从高处飘落下来。
    合奏的乐曲间隙里混入悠远的钟鸣,遮蔽住所有人视线的白色花瓣也如同帷幕一般被轻盈拂开,身着礼服,较先前成熟了不少、披着纹绣有各自家族家徽的少年与少女在无数的宾客簇拥之下携手步下高台,白色阶梯延伸进水道,一只被鲜花簇拥白色小船静静地停在那里,水面已被预先洒下的各色的花瓣铺满。
    少女在一众面生的侍女的搀扶下登上小船,她已经不再像沉入梦境之后那样消瘦枯干,但依然能够看出她并未完全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待到向岸上的宾客们道谢致意的少年也跟了上来之后,便有随从将系住小船的缆绳解开,白色小船飘飘摇摇地驶过花瓣覆满的水面,驶离岸上观礼的宾客们,向着远处某座更加高大和庄严的建筑驶来。
    在船上与少年相对而坐的少女,却在此时讲手伸向了搁在膝头的花束,从中拣选出三枝白花,将之放入水中,看着它们被船行的涟漪缓缓推开。
    传说河水不仅沟通着梦境与现实的分界,也联结着生者与逝者的彼岸。
    少年似有了然地望着那些白花远去,而少女解散了剩余的花束,令它们尽数在水中远远散开。
    花枝浮在水上,而摇曳行驶的小船已经不在。
    因而没有人注意到,一枝开到正盛的白色鸢尾有些突兀地沉入了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
    所有人耳畔的水响从山泉转为小溪,又转为大江大河,奔腾得永无止境一般,昏晦的雾气也随之弥漫。
    一枝白色的鸢尾顺水而来,随后被一只从漆黑的广袖里探出的苍白畸长到有些异常的手,从水中轻轻地捞了上来。
    有黑白花朵盛开的园庭里,同样黑袍黑发披覆黑纱的夜鸦和女魔法师正静静地立在河畔。
    不同于佩戴着各种老旧但依然精致的银质饰物的女魔法师,通身无饰的夜鸦身形显得异常高大,原本规整层叠的面纱也十分散乱,数只影子一般的乌鸦半融化似的停栖在他的头顶、肩膀、袍角和臂弯,显然是还未完全恢复状态。
    夜鸦隔过面纱垂首望着被他缴在指间的白色鸢尾,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一般。
    女魔法师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说夜鸦不必做那些无用的事,他们所需要的,原本也只有等待。
    等待岁月流转,等待巨龙的力量全然消湮溃败,等待故国的血液在某一日从遗裔的血脉之中完整地浮现出来。
    夜鸦静静立在河畔。
    良久之后他才声音低沉地开口,说他与她追寻的,并不是完全相同的状态。
    女魔法师又笑了一声,说当然,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夜鸦没再回答,而女魔法师登上停靠河边的小船,像是准备离开。
    夜鸦将那枝白色的鸢尾轻轻按在胸口,嫩绿的花枝与雪白的花瓣随即被夜色浸染。
    他不会放弃的,他最终说。
    女魔法师听到了,但也只是笑笑,小船飞快地顺着雾气凝成的长河离开。
    ——她亦然。
    深色的幕布从舞台上方缓缓地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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