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之外再度影绰地传来了黄铜链条被绞盘带动着运作的声响，只是此次不同以往，德奥起身离开了扶手椅，在将写好的张纸条后丢入吊篮的同时，也将通道一侧的摇铃拉响。
    杰纳有些意外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舞台，只觉得当前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物品被展现在舞台上，唯一沾点边的可能就是那张陈旧斑驳的深红色挂毯了，然而就像他所判断的，这理应不是什么太过珍稀或有价值的物品，因为他们所在的包厢之外的链条声响都只是响过了短短一阵，而德奥也只是写了一次纸条，便拿到了跟吊篮一道返回包厢的钥匙重新回到了前排的扶手椅上，这般鲜少问津的架势，与早前竞拍那条镶嵌着芙拉丽尔凝集的古董项链的时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就是你参与拍卖原本的目的？”杰纳压低声音，一时间神情怪异。
    “当然不是，”坐回原位的德奥向他笑笑，“只是恰好撞上了世家惯例会收集的物品。”
    “那条挂毯？”杰纳轻微挑了挑眉头，“……那上面应该不具备任何魔力的痕迹，而且看起来也残缺不齐。”
    德奥“嗯”了一声，道，“你没感觉错，那就是一条绣有家族树的残缺的挂毯而已。”
    杰纳有点警惕地看向德奥，他已经有经验了，越是这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拍品，背后往往越是牵涉着难以想见的事迹。
    残缺的、不带魔力印痕的织物本身不太可能牵涉到什么足以令世家侧目的隐秘，因为如果有的话，便不太可能被制成挂毯并被这样随意地损毁和处理，所以真正有价值的，应当是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图纹印记。
    “所以，那上面绣着的家族树所记载的……是哪位知名魔法师的血裔？”他谨慎地问询。
    按德奥的说法，这种挂毯是世家会惯例进行收集，而非是某个特定的世家对特定部分的挂毯有兴趣，所以应当不是只跟单一的一个世家相联系。
    ……难道是在外界延绵的凶兽后裔？结合自身的经历杰纳不由这样猜测到，毕竟他已经切身领教过凶兽之血，尤其是其近缘存世至今的凶兽之血究竟是如何麻烦的一种东西，如何避免可以说是每个世家都要考虑的问题……呃，楠焱应该是例外。
    不过他并未贸然假设，而是谨慎地等着德奥回应。
    他的警惕似乎多少逗笑了德奥，他挑了挑唇角，意味颇深地看了杰纳一眼，这才缓声开口答疑：
    “并非哪位知名魔法师，”他说，“或者说，知名到与他同级的魔法师，从有记载至今，也不过堪堪出过两个而已。”
    两个？杰纳短暂地愣了一下，就听德奥语带笑意地解释道：
    “那上面……应该记载着第一任至尊的部分血裔。”
    饶是自认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杰纳仍不免呛了一下，按着胸口闷咳到艾克蕾尔都担忧地侧过视线才勉强地压了下去。
    “有……有可能保存到现在吗？那个年代的东西？！”杰纳压低了声音震惊道，“而且还是出现在这种场合里？！”
    第二任至尊存世的年代距今都有七千余年，更别提更加久远，间隔了数位德兰之王的第一任至尊时期！
    “如果是在其他场合遇见，理应警惕，”德奥笑了一下，语气浅轻，“但在克罗西斯家族的拍卖会上，却并不需要有这个顾虑，毕竟做着他们这样生意的难免要同世家有些或直接或间接的牵扯，在难以见光的后半场放上这么一件明知世家会感兴趣的物品，不要说是已经明确的仿品了，哪怕只是难以确定的后果，他们也知道自己承担不起。”
    杰纳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不过骤见一件古老到这个程度的物品，着实是很难迅速令理智归于冷静，这样一想，他所见过的种种古老之物中，或许只有德兰之王的王剑跟它起源于同一时期，他所持的【罪心】及其上的六颗凶兽心脏虽然也算，但【罪心】毕竟会在每一次引导其持有者走向注定的命运后便会损毁归零，直至再有一位德兰之王决意启用再重新赋予其形体，细究起来算不上是从那个年代原封不动地沿袭至今。
    不过要真是这么算的话……那坐在德奥另一侧的莎芙瑞娜绝对是比台上的织毯以及德兰的王剑还要久远的存在，毕竟在初始之王降临于世之前，中庭作为任由凶兽驰骋的猎场的岁月久远到人类的文字都无法计数详细。
    她会见过第一任至尊吗？他的存在致使封印了凶兽们的初始之王拉芙拉希娅失去了原本可能要长于后世所有德兰之王的漫长生命，只用了三十天便被消耗殆尽，而在第二任至尊与德兰的世末之王都已身死数千年后的如今……再度听到与他们相关的事迹的时候，她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至少他微侧视线望过去的时候，莎芙瑞娜仍旧静静地望着下方的舞台，让人难以分清她是在专心欣赏歌剧，还是沉浸在久远时间前的回忆，又或者什么也没有，纯粹只是靠着发呆在消耗这点无聊的时间而已。
    “……世家为什么会追寻这样的东西？因为第一任至尊相关的记叙在他失踪的后世遭到过俗世王权的清理？”收回目光的杰纳向德奥问询，“还是说，世家需要依照这类记叙在任一世家被更替之后寻找可能的代替？”
    “你说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德奥笑了笑说，“不过最主要的，应该还是想要研究光元素具现于至尊血裔的前提，毕竟截止目前为止，世家都只能依靠封印的波动产生的影响被动地等待继承人的出世，世家中有不在少数的研究者认为，如果能明确继承人们在受到封印波动干扰前、亦即世家建立之前降生于世的前提条件，此后或许就能制造类似的前提，掌控继承人的诞生，令甄选成为常态，以便提高选出至尊的概率。”
    想到甄选的残酷，杰纳短暂地无言以应。
    但他同时也清楚，这理应是个德兰都不会反对的课题。
    毕竟现今的十二世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正是为了那个选出至尊的可能性才联结在一起。
    “不过相应研究距离任何可能称之为成果的东西都还很遥远就是了，”德奥适时追加一句，“第一任至尊存世的时间远远长过第二任至尊，其子女的数量更是要远远多过，动辄便会差出百岁以上的年纪，尤其到了后期，更可能有不少子女的存在连他本人都不知情，所以就算能找齐当年因战火被拆分切割的所有挂毯应该也一样难以免去遗漏，自然就更难追索自他们后裔中产生的可能的继承人的痕迹，甚至织造这些挂毯的原本目的可能也是便于寻找继承到他光魔法能力的后代，只是后续发展未能如期。”
    杰纳知道德奥是在指什么。
    ——第一任至尊失踪之后，原本围绕着他建立起来的庞大血脉盟约以任何人都没能想见的速度分崩离析，折损在混乱的内战中的后裔恐怕就要占据已知后裔中的至少半数，最后能够存活下来并且延续下去的，要么是足够好运地未被波及，在放弃任何可能的财产和势力之后隐姓埋名远走异地，要么就是其母族本身就是权势不俗的国家和势力，夺得并守住了相应的战利品，而寻找继承到与第一任至尊相似力量的后嗣这类事务，自然不会有谁再去费这个力气，即便是去找了，多半也是抱着彻底断绝相应血系的目的，而诞下这类孩子的家族，或是为防招来祸端将他们就地杀死，或是隐秘地藏起不做任何可能的提及。
    这类情境延续的时间，久远不可计。
    或许也该归罪于第一任至尊不够好运……杰纳在心下叹了口气，因为不同于第二任初生的长女便继承了他绝大部分的特异，据说第一任直至消湮于世，都没有任何一个孩子继承到他半分的光魔法能力——哪怕是他所不知晓的那部分孩子也是同一。
    因为但凡有所继承，都不可能终其一生籍籍无名。
    下方的舞台上，在父亲否认之后，表示并不相信的少年当即便表示要立即返回自家的领地，大领主有心劝阻，却难以对少年的质询做出足够有力的回应，毕竟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现今，他们所获得的胜利与付出的代价，都与那些他们自幼得到的训导相背离。
    到了最后，甚至大领主的下属都小声劝阻起了大领主的决定，左右此间的战事已经平息，而那位少女也应当为此用尽了气力沉入永恒的梦境再难苏醒，大领主不如就此放他回去，兴许还能见到最后一面，没理由为了一时的去留在父子间留下长久的隔阂，毕竟她做出那样的选择……也并非是他们所强逼。
    被骑士们围拢着的大领主最终似乎认同了这名属下的劝谏，沉默地望着已然比之前结实更坚定了许多的儿子一甩披风转身快步离去，只在长久的静默后抬起头来望向那张斑驳的暗红挂毯，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闲话：

    差点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