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黑袍罩有面纱的女性嗓音轻柔空灵，她称她从小姐的父亲那里听到了她接连昏睡了数日的消息，受他请求前来看顾她的梦境，以免她重新走上她母亲的路径。
    这个预料之外的回答一下使少女呆立原地，片刻后回过神来，有些磕磕绊绊地询问面前的女性难道认识她的母亲？甚至还清楚她声称病故的实际原因？
    来人并未立时回应，只是静默地立在原地，少女丢下烛台快跑几步过去握住她的手，恳求她告诉自己实情，说自己已经被隐瞒得太久了，无论父亲还是侍女甚至那位大领主，都从未向她陈明过实情，她已经不知道还能再去找谁问询，所以才不得不亲身证明，假如这一切真的是因为她拥有着某种天赋，那她是否能对这样的天赋做出利用，好保护自己和父亲？
    被攥住了手的披纱女性在长久的沉默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隔空用水流凝成一只透明的大手将掉落的烛台拾起交还给小姐，旋即携着她坐进她来时所乘的小船里，小船行于雾气凝成的河上，水流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一样飘渺轻盈。
    她说她是侍奉这片土地上一个已经毁灭了的国家的魔法师，如今的任务就是在梦中守卫故国的遗迹不被骚扰侵袭，在几十年前的某一场梦里，乘舟在河上巡游的她远远地察觉到了如今日的小姐一般在岸边跋涉的小姐的母亲，一时间有些意外于她穿行于梦境的天赋和年龄，便在暗中额外地留了心，很快就发现她并非是随机地穿梭在旁人的梦境，而是有意识地寻找着某些东西，这让在梦中守卫故国的女魔法师有些警惕，然而不等小姐的母亲摸索到故国的边际，突兀降临的夜幕便将她吞没殆尽。
    此前并未有过的发展让女魔法师迟来了一步，只能看着她与夜色一道消湮殆尽。
    女魔法师知道被那片夜色吞没的人将再也无法重归现实世界，遗留在外的身体将再也不会清醒，便也没有试图追寻，只是依旧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在梦中守卫故国的遗迹，直至现实的黎明将近之时，再度有夜色于河畔降临，本该意识消失、永远沉睡下去的小姐的母亲重新出现在了河畔，而后重归清醒。
    那之后她便常常能见到小姐的母亲于夜半在河畔搜寻隐入梦境，又在天明时分清醒离去，但她能看出小姐的母亲即便能平安苏醒，精神和身体的疲惫也渐渐显出端倪，终在某一日她令小船靠岸，现身告诫小姐的母亲不要再去追寻那个梦境，那是对于她的一种熬耗，即便梦境能够次次回回地放她平安归去，她也终有一日会因疲惫和疾症缠身在现实里真正死去。
    少女捏着烛台的手霍然攥紧，旋即声音有些滞涩地问道，难道母亲就是因为那个梦境，才会病重死去？
    她还记得年长的侍女告诉过她，母亲最终就是在昏睡中离去。
    女魔法师并未承应，但也并未不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相较突然出现的自己，她的母亲显然还是更相信那个梦境，她因此并未强求她的母亲不要再来，只是留给了她一个能在现实中联系到她的方式，说如若有那么一日，那个梦境纠缠着她不允脱离的话，她或许还可以给自己递出一封求助信。
    少女的嘴唇紧紧抿起。
    女魔法师果然在数年之后收到了一封求助信，是由小姐的外祖父寄出的，她因此在现实中见到了小姐的母亲，得知她的身体已经衰弱到了一个程度，而那个梦境也开始引诱她，告诉她永远留下来就能彻底摆脱苦痛的病体，小姐的母亲以与父母告别的理由换来了最后一次的清醒，直至女魔法师亲至她父亲的领地，她都靠着药物支撑不敢再度睡去，因为一旦闭眼，就会看到夜色降临。
    最后女魔法师为小姐的母亲调制了一种药茶，那药茶能够压制住她穿梭于梦境的力量，那个梦将再也无法找寻到她，而她也将放弃那能够在梦中穿行的能力。小姐的母亲在沉默后应允了，此后每一晚的睡前，她都会饮用那种药茶，以保证噩梦般的夜色不再侵袭。
    少女怔怔地望向女魔法师，说那种药茶原来是从她这里得来，在她小时父亲和侍女就告诉过她，那是她的母亲曾用过的药剂。
    女魔法师轻轻颔首，算是承应。
    少女茫然地望着汇集成小溪的暗色雾气。
    她最终开口询问，那她的母亲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死去？她无比确信女魔法师的药茶确有效力，毕竟她长到这么大也只在没喝药茶的这三个夜里能够有意识地穿行于梦境。
    女魔法师微末地叹了口气，说是因为十几年前，异国的侵袭。
    那时候这个国家的领主们联起手来抵御，却仍是在异国的铁蹄下渐失领地，包括小姐的祖父母，也丧命在了异国的屠杀里，她的母亲收到消息的时候，异国的军队已与附近最大领地为首的联军鏖战数日，难分输赢，甚至她的丈夫也陷在了那场泥淖里，生死不明。
    她在城堡里抱着尚未记事的小姐枯坐了整整一日，最终在当晚停掉了已经连饮了数年的药剂。
    也是在那一晚，异国的军队开始有大批大批的骑士在梦中惊惧死去，他们最后的神情扭曲到任何人看见了都会在噩梦中再度想起，这样大批量的不明原因的死亡持续了三日，三日之后，异国退兵。
    异国溃逃之后，本国贵族的联军才获知他们退败的详情，小姐的父亲立即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发疯一般地纵马奔回领地，可最终见到的，也只有陷入梦中再也无法苏醒的妻子，以及他们那还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的独生女。
    少女握着手中的烛台，漫长的沉默后，最终只是轻轻地吸了下鼻子。
    她已然意识到了父亲为什么要隐瞒她的天赋，既是为了她的安全，也是为了这样可怖的、有过实例的杀伤力。
    女魔法师只是安抚般地拍了拍小姐的后背，再未做多余的言语。
    耳畔只有流水的声音，以及小舟缓缓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少女最终询问，说那也会是她的终末吗？在面对无力匹敌的强敌的时候，主动走进那缓缓降临的夜色里？那位大领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说什么都要让他的儿子娶她为妻？
    女魔法师只是有些悯然地望着小姐，最终给出了否定。
    她说那样无故的可怖的死亡异国想必不会再想经历，而那位大领主在知道异国退兵的真相的时候，就提出了他的儿子在来日娶她为妻，而那时小姐年龄尚幼，还看不出有没有天赋承继。
    少女没有表示她相不相信女魔法师的说辞，最后说既然不是谁都能离开那座梦中的园庭，那想必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造成如同当年的母亲一样可怖的杀伤。
    女魔法师未做否定。
    少女向女魔法师询问原因，所以究竟为什么只有她和母亲能往复进出那座梦中的园庭？以及女魔法师为什么会在多年之前帮助母亲，现在又帮助自己？
    女魔法师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说这一切连带着她会注意那个梦境，实际上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原因，那个被夜色侵染的梦境，一样是故国的遗迹之一。
    少女面上显出惊异。
    女魔法师说那梦境的主人和她侍奉着同一个国家，职位和职责都相差无几，却是在她数代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故国繁盛如昔，有一位女王自幼就在穿行于梦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因为有相同的天赋她与那个人一起长大，并在继承王位之后，选择由他来辅佐王国的行进和守护国民的梦境。
    然而好景不长，有不怀好意的外敌听说了女王的贤名以及她那特殊的能力，便选择收集王国中的噩梦，趁女王穿行梦境的时候发动了袭击，虽然侍奉她的魔法师倾力相救，女王还是因为源源不绝的噩梦陷入了无边的昏睡里，待她完全沉沦于噩梦的时候，袭击者就将夺取她的身体，掌控她的王国和一切权力。
    侍奉她的魔法师在得知这一切后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将更多的噩梦吸收进了自己的梦境，为了吸收更多的噩梦，甚至将一只生活在噩梦中的夜鸦也缝合进了自己的身体，最终他成功使自己成为了比女王更深沉的噩梦的具象，凭此成功吸引走了那些纠缠女王的噩梦，并趁着还留存着最后一丝理智的时候，将自己封印在了王城的园庭。
    自那之后世间每一个诞生的噩梦都会顺着河水流入他的梦中，苏醒过来的女王也因此再不能同他接近，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也隔着分隔园庭内外的封印。
    又是漫长的时间过去，女王最终因衰老故去，而侍奉她的魔法师却因为成为了噩梦本身获得了近乎再无穷尽的寿命，待他能够彻底掌握那些噩梦，能确保它们都维持在伤害不到女王的程度的时候他消融了自行设下的封印，然而园庭之外，已经不会再有女王的身影。
    少女怔怔地听着。
    自那之后，王国的国民便时常在夜晚梦见他寻找女王的身影在河上徘徊不去，不知他是已经理解不了，还是单纯不愿相信他所侍奉的女王已经故去，他在河上徘徊了漫长的时光直至现今，很偶然的时候，他会找到几个与女王相似的身影，但更多时候他很快就会意识到那些并不是她，失望地将他们投入噩梦，最后吞食殆尽，王国的国民都知道他的存在，在梦中遇到他巡游河上的时候都会选择退避，然而后来王国毁灭，相关的知识并未传承下去，只有少数几个稳定地传承着这种天赋的家族会知悉，而绝大部分人都像是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意识不到那个梦境的危险性，最终成为被他收藏的噩梦之一。
    少女听到这里忍不住质疑，说她和她的母亲一样不是他所侍奉的女王，为什么他还会……
    她沉默下去。
    或许这时候更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她和她的母亲会有这种穿行于梦的天赋能力？
    在她的印象里，无论是外祖父还是外祖母一系，都没有因为拥有此类天赋而闻名。
    女魔法师微末地笑了笑，说就像她猜到的那样，她、还有她的母亲，包括这一支血脉上溯所有拥有着这个天赋的人，他们都是那位女王的后裔，只是因为没有刻意保持而时常断代，所以已经没人记得了而已，毕竟这个天赋，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承继。
    ——这也是她会时时留心前来相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