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五百四十二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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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着舞台的杰纳有漫长的无言寂静。
或许是舞台上的少女端详那枚胸针的神情让他生出了一点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是阿德琳娜握着那枚胸针坐在那里。
在伊始怔愣的那一瞬之后,他也立即回忆起了会生出这样错觉的原因。
最终他错开视线,轻声问询:
“阿德琳娜和她……是什么关系?”
参与苍月会狩猎的那晚,阿德琳娜曾经提过,那场改变了她命运的比试里,她所获的那张弓,正是出自于那位山川之王末裔。
而那张弓,后来也成为了被她用来杀死同族少年的凶器。
那时候他并不知晓那位末裔叛逃的详细原因,所以没觉出任何问题,可按德奥的说法,格朗德家族的成员普遍因为心虚不敢接触她遗留下来的物品,那在当时为此特意争夺的阿德琳娜便显得格外地不合群。
就算她是单纯喜欢那张弓而不涉及那位制作者,六年前的阿德琳娜也应该只有十岁上下,且之后不到一年就被送来了学院,本该无从知晓相应的后果前因,因为没有哪个大人会跟一个十岁上下且不是先知的小孩讲这些事情。
可德奥却认为她有将这件事详细地告诉过自己。
再加上将御岩之域铭刻进那枚胸针所用的是结晶魔法,而阿德琳娜擅长的同样也是结晶魔法。
几乎都在明示她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
……甚至她会被送来学院,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杀死了族长的外甥,事涉王族后裔,便无法不将思绪往派系倾轧的方向偏移。
德奥将视线转向他,而后微末地叹了口气。
“你可以认为阿德琳娜是她选定的门徒,”德奥放轻了声音道,“只是她那时候年纪还小,主要还是随着悬岩禁宫的族学学习,她们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原本在她完成在族学的学业之后,就能正式确定师生关系。”
这样就合理了。
杰纳微微垂下视线。
甚至这样的身份还能解释为什么族中部分高层的小孩会对她有敌意。
不仅是因为她同叛逃者有足够紧密的关系,也是因为那位末裔越过了出身更好的一众孩童,选择了一个中层执行者的后裔。
“这也是她会被送来学院的原因吗?”他轻声问询。
既舍不掉她那足令王族后裔侧目的天赋,又惧于她被叛逃者引诱甚至同样对悬岩禁宫心怀憎意。
而拥有读心能力的德兰之王,在此时就是个绝好的筛查工具,只要德兰之王不认为她背叛或是会背叛世家体系,那么那些高踞于悬岩禁宫顶端的人们,自然就能彻底放心,而后再通过既往的罪名和她亲长的处境,以婚姻和生育的形式将她逼入己方阵营。
德奥未作回应。
或者称作默认更为适宜。
真是好算计。
他无声地合上了眼睛。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链条游动的声音,依然不见止息。
舞台上,小姐最年幼的那位侍女在敲门之后打开了卧室的房门,送进了被盛装在精美茶具中的药剂,小姐因此先放下了对那枚胸针研究,转而将侍女送来的托盘上的茶杯端起。
然而就在杯沿触及唇角之前,少女的动作有些突兀地停了停,在旁边等着她喝完好回收茶具的侍女见状便主动询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女神情不变,只说感受到了一点凉风,要求侍女为她检查一下屋内的窗扇是否紧闭。
因为那位异国王公曾经的图谋,侍女只是略微害怕了一下,但并未对小姐的要求起疑,于是她便越过小姐,走向房间另一边窗户的位置拉开窗帘检查,而少女也在此时飞速地将茶杯中的所有液体倒进了床头一只插有两枝素白鸢尾的高脚花瓶里,并在侍女表示窗扇紧闭重新拉好窗帘转回视线时,将已然空掉的茶杯抵在唇角,又缓缓挪离。
侍女收好茶具,向小姐道过晚安之后便离去,等到房门紧闭的声响止息之后,一身睡衣的少女才缓慢地从床边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似在整理思绪般自言自语。
她清楚地记得,那两个在梦境中造访那处河畔庭院的夜晚,她在睡前都未喝下药剂。
第一次是她初登社交界的舞会,那晚发生了少年和人打赌的事情,导致她和父亲吵了一架,忘记了药剂的事情;第二次则是几天前有那位王公参与的舞会,因为自己的侍女险遭欺辱,所以她便没顾得上再喝药剂。
结合上次见到夜鸦时,他曾称以她的天赋随时都可以见到他,以及今夜少年称他和他父亲知道她的天赋,但她从未他们之外的人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情。
这让她不由得开始怀疑,她从小时候就每天都要喝的药剂的真实效力。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绪,少女躺回了那张四柱床上,层叠帷幔轻轻垂下,烛火也随之熄灭,片刻的寂静之后,房间内便有雾气渐行涌起。
贴地的雾气有如河湖水涨,柔缓翻涌却永不停息。
伴随着雾气的分明,曾经出现过的泉水涌出般的声音再度响起,与一片寂静中包厢墙壁里链条运作的声音织拧于一,再难分离。
剧院二楼,更靠近舞台侧方的一个包厢里。
伴随着绞盘带动链条的声音,小巧的吊篮从深黯一片的下方通道中升起,一只戴着暗紫色薄呢长手套的手从黄铜小门外伸了进来,一把抓起那张被放在吊篮里的纸条摊在烛光映照之地,纸条正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竞拍者的出价——来自包厢内的买方,反面的红墨水则写着这张纸条在被放入吊篮前场内的最高竞价——来自地下一层的代理。
戴着手套的手将那张微微卷曲的纸条翻了过来,然而那刺目且潦草的红色笔迹曝露于烛光后,另一只包裹在长手套里的手滞在了空白的纸面上,精巧短小的便携羽毛笔笔尖,好半天都落不下去。
四面八方的链条运作声尤不止息,那声音宣告着对当前拍品的竞价仍在继续。
而那个捏着羽毛笔的人,却已然静默在了从通道内静静洒落出来的暖色烛辉里。
“……阿德琳娜?”
好半天后,担忧的声音才从包厢临近舞台的方向响起。
攥着纸条和羽毛笔的少女被这一声轻轻的呼唤扯回了思绪,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朝着舞台的数把扶手椅上只坐了两个人,一个虽然坐着也依然显得身形魁梧,但那花白的头发和面上的褶皱,任谁都看得出他已上了年纪,另一个则显而易见地年轻,同她差不多年纪,淡棕色的礼服马甲上刺绣繁密,黯色金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理,望向她的时候,面上是分明的担忧神情。
直至他又叫了一声,甚至撑住椅子扶手意欲起身,阿德琳娜才像是被惊醒一般放下了一直被她攥在手中、正反两面有不同颜色墨水痕迹的纸条,同时也将另一手中死死捏着的羽毛笔插回了手边的墨水瓶里。
而后她抬起脸来,朝那两个看向她的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旋即吸了口气,转身拉开包厢的大门径直跑了出去,丝毫不顾及候在门外的侍者的问询,丝缎般顺滑的棕色长卷发与暗紫色的礼裙裙摆仅仅翻飞一瞬,便消失在了包厢外仍显寒意的空气里。
刚刚起身的莱汀立时捞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追上去,谁知一步还没迈出,手腕便像是被一只铁钳死死钳住了似的,被生生拽停。
“老头你——”莱汀扭头怒视着另一张扶手椅上的老者,同时手臂发力试图抽离。
“老实坐着,”老者的声音不缓不急,“正要演到关键的剧情。”
早在阿德琳娜放下手里的羽毛笔的时候,他便将视线转回了台上氤氲的灰白雾气。
“谁还管他什么歌剧?!”
莱汀黯金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了,当下更是在试图抽离的手腕上加满了十成的力,细看之下都能看到有棕黄色的魔光在腕间亮起,但老者的阶位显然要高过他,仅是轻描淡写地一个用力,适才显现的魔光便一下溃散,不剩丝缕。
“就算追上了,又能如何?”老者语气平淡地问询。
莱汀的动作一下停滞。
“不要说只是追上了,就算真的买下了,又能如何?”老者再度问询。
莱汀怔怔地看着他,未能回应。
“真正困住她的从来都不是那只甲虫,”老者缓缓地说,“——而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十二个魔法师家族之一。”
莱汀垂下头来,原本外抽的力道也一下散尽,片刻后,终究垂头丧气地在原本的那张扶手椅上坐定。
老者见状也松开了钳制着他的左手,发出一声嗤笑:
“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大可以直接找上悬岩禁宫,当面要求那位世家族长放人,想必这远比送一枚胸针更能让她开心。”
莱汀猛地望向老者,老者仍旧望着舞台,轻飘飘地道:
“可惜你没有——所以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呆在这里。”
莱汀无言地看了他片刻。
“你是什么时候……”他终究忍不住问询。
老者闻言再度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同意带她参与这个拍卖会?”他反问道,“那可是绝对不会被攻破的领域,绝不是仅凭个人的财力就有资格触及的物品。”
他转回头来看向少年,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除了她的天赋她的努力外……也不过就是注意到了你看她的眼神而已。”
剧院楼顶矗立着数座高耸的尖塔。
虽然有楼梯和门能从剧院内部联通到尖塔内部,但真的踏入之后就会发觉这些尖塔只是起到一个装饰作用——镶嵌在塔身上的窗户没有玻璃,高塔内部也没有延伸向上的楼梯,穿过一扇无锁的木门之后,直接就能看到正对着的另一侧的塔壁上有一个圆顶的拱门,拱门外的尖塔另一侧则是一个三步见方的小阳台,扶栏上满是积灰与风销雨蚀的痕迹。
阿德琳娜趴在扶栏之上,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在抵达普林赛斯之前,她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到现今的情形,可当这个最不愿得见的可能性落定成现实的时候,她一时间还是无法平静以应。
六年的时光足够模糊一个人的面目,却还不够模糊那双因生厚茧而粗糙到总会挂到她头发的手,也不够模糊她的手指被攥进婴儿绵软柔嫩的掌心的感受。
或许,她只是不能接受原本以为会贯穿她人生的两个人,就这么突兀地抽身远走。
突兀到任何能作为证明的东西,都无法存留。
她从臂弯里微微抬起头来,今夜的罗涅斯特灯辉依旧。
那昏黄的暖辉沿城市流淌铺陈开来的样子,似乎与在悬岩禁宫高处俯瞰到的漠山东方的城市们并无不同。
这就是结束了吗?
她此后也将继续这样远远地望着那些同她无关的灯火。
所有的承诺所有的愿景……都如此脆弱,像是泡沫,也像薄玻璃一样,轻而易举就能打破。
这就是结束了吧?
这一路走来她接受过的善意已经太多……多到她险些忘记,遗憾和恶意才是更多时候所要面对的。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这就是结束了。
身后那扇镶嵌在另一侧塔壁上的木门传出了“咚咚”声,似乎有人在尖塔之外抬手轻叩。
听到声音的阿德琳娜一下直起身来,小心地用指节沾了沾眼角,又赶忙拍去沾染在暗紫色长手套上颇为醒目的浮土,同时不免有些疑惑,因为那扇门明明没有锁。
而且如果只是想要出来透气吹风,楼顶的尖塔也不止一座,何必非要守着这座有人的呢?
除非就是专门来找她的。
是莱汀么?还是埃尔维斯家族的那位老先生?她一面猜测一面拢了拢一路跑来以致有些散乱的长发,刚要迈步往门边走,那扇门便被人从外侧推开了。
门外浮着一团灰白的光火,借着那光芒的映照,阿德琳娜能看到些许的轮廓,站在外面的分明是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老者。
——显然不是埃尔维斯家族的那两位了。
这让她的心中一下升起了警惕,放弃了原本要向外迈出的脚步,而是借着收拢裹紧披在肩头的披肩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攥住了戴在右手食指上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门外两人中站得较为靠前的中年人在此时略微回了下头看了眼那位老者,然后他再走进来的时候,跟进来的便只有那团浮动的灰火,而老者本人则原地留在外面了。
这样的举动让阿德琳娜在略微减轻了紧绷的同时,也不免感到些许疑惑。
“阿德琳娜·格朗德小姐。”停在了门边的中年人率先致以问候。
阿德琳娜还没来得及疑惑对面的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以及为什么会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就见那团原本跟在对方身后的灰火因对方的停步而越过了他的身侧,最终停在他肩膀前方半臂距离左右。
而火焰的挪移导致了整座塔内的光影变动,足够映出刚才出声问候的那位中年人的深栗色头发与榛色眼眸。
阿德琳娜神情一滞,旋即眉头微皱。
“……施特林泽先生?”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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