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印记的曝露致使房间内陷入了新一轮的静默。
    已经预先从莎瑞那里知道的德奥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他静静地握散了暗红火焰凝铸的长刀，返身回到莎瑞身边去了。
    那枚印记代表着什么，不提房间内的世家成员们，就是国王与灰公爵，还有赛瑟尔家族的两个，都是不会陌生的。
    “国王陛下看起来并不意外，”半晌之后，格朗德家族的那位男性含着些许没什么笑意的笑望向国王和灰公爵所在那侧，“像是早就知道了。”
    “不算知情，”阿尔泽看起来仍能称之为心平气和，“但确实已经怀疑过一段时间了——只是安森特里维封爵之前很少到王城走动，会接触的人物也有限，很难进行查证。”
    “难道这个爵位就是为此而封？”德奥半是验证自己的猜测，半是替国王同其他的世家成员开脱。
    “不失为其中一个缘由。”阿尔泽说。
    “据我所知，温尔林伯爵曾担任过利斯特王子的历史教师，”挽着女儿的那位法尔丝眉头轻皱，“难道利斯特殿下……”
    后半句并未明说。
    国王微微侧眸。
    “苍月会南下的那件事后，我便怀疑利斯特近侧有不怀好意之人挑拨引诱，”他说，“在他承认罪责，自请隐修之后，我便命人对他先前接触过的魔法师和国内贵族进行了调查，而安森特里维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生面孔，背后也无明显的家族或者势力支撑。授他伯爵之位一来是为将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戈尔德恩周遭方便后续调查，二来也是想看看，是否会有人因为他被注意而改变计划，通过他做些什么。”
    如今看来国王的计划至少成功了半数，只是没想到对面的计划是灭口。
    同时，先将利斯特送去隐修，似乎也昭示着国王对王储也不是全然信任的，不然大可以让他供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杀了也好关起来也罢，总归给世家看到，目的就达到了。
    这种态度无疑令在场的世家成员们神情松缓了不少，在这种程度的渗透下，国王的立场相对坚定，已经是难得的好消息了。同时，也对即将到来的联姻的评估再度上调了一个等级——以阿尔泽的年纪，未必就能活到持续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甄选期结束，在下任的国王明显不会与世家为善的情况下，这位王后名义上是王后，实际上却是监督者。
    “那么，我们基本可以确认温尔林伯爵之死是黑噬方面出于灭口而动手，”乔丝琳望向那具尸骸静静地说，“至于为什么挑在今日，挑在这样众多贵族和世家成员悉数在场的场合，就是想据此挑破他们与普林赛斯的联系，以挑拨世家和制约国的关系——”
    她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
    “——以及未来可能达成的合作。”
    她原是想说联姻的，但严格来说，这件事还未经正式宣布，而且她本人暂且也算是候选人之一，这样的话并不适合由她来说。
    “对王城侍从的清查今夜就会开始，”国王轻轻颔首，“对其他与会者的调查也会同步推进，只是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外部势力或别国宾客，想必很难贯彻。”
    “可以理解，”法尔丝家族的男性点了点头，随即扫视了一圈房间内所有的世家成员，迟疑了一下还是出言建议道：
    “谨慎起见，利斯特王子那边也需要众家联合进行基础的查验，以防温尔林伯爵生前所做，不只是引诱挑拨。”
    在场的一众西境世家中，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家族主要影响莫特斯平原以北的希尔芬半岛与兰沼周边等国，第十二雷电世家瑞格特家族、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以及他所属的第四炎之世家法尔丝家族共同影响莫特斯平原以南，但格朗德家族的势力所及基本在尤瑞德莎山脉西侧，主要是普林赛斯以西的奥尔特米亚，瑞格特家族虽然两边都有掺合，但作为家族领地的罗瑞尼斯岛终究位于风暴海上，且一年中有九个月为风暴所隔，存在感不弱，但实际影响却比较有限，所以尽管知道主动提议很得罪人，却还是不得不由他主动提出。
    国王和灰公爵至少明面没看出有什么不赞同，或是在他们将今夜在场的世家成员们邀请至此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果，他是可以强硬拒绝，但这于修补双方这种微妙的信任无益。
    如果这件事情最终敲定并推行，想必利斯特会深感屈辱……德奥在心下“呵”了一声，他完全想象得出法尔丝提及的“查验”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查验”，虽然出于最基本的颜面和隐私存留，应当不会千里迢迢请来杜德丝家族的思维魔法进行精神层面的查验，但最基础的印记的检查，却是无论如何都没可能逃掉的。
    不过这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不仅因为达伊洛和依达法拉都不是西境世家，也因为他暂时还是普林赛斯的贵族，且之后还会有不短的一段时间继续在普林赛斯停留，显然不适合参与这种极有可能会给王储殿下造成巨大惊吓的场合。
    虽说单就他来看，利斯特只要没蠢到一个境界，便不会亲身接触黑噬的高层留下那样醒目无法遮挡的一个印记，但哪怕只是以防万一，这件事也不得不做。同时这也算是西境的世家们对这位未来的国王进行的一次敲打，而照国王陛下今夜的举动来看，想必也愿意借助这样一个敲打，让利斯特在铸成大错之前，先明白有些东西永远都不可触碰。
    当然他确实也有些疑惑于国王陛下这种程度的配合，世家顷刻间便可翻覆一个国家的力量不失为重要缘由，但他隐约觉得，这并不足够。
    与此前普林赛斯家族的国王们与皇帝们相较，阿尔泽·普林赛斯确实称得上一句温和，但他的血液里却同先代一样，流淌着世家也无法轻视的诅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毫无脾气的。
    
    狮心大厅正对着的树篱迷宫中，阿多尔斯冷眼看着花开满手的莫顿倒在地上捂着嘴压抑地低咳，好在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激烈的咳嗽声便慢慢减缓下来了。
    莫顿尝试了几次起身，但都因为之前剧烈的咳嗽导致的头晕目眩而无法用上力气，而就在不远处站着的阿多尔斯自放手之后也完全没有要来扶他的意思，他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喘息了几声，积攒了些力气才抬头往对方站着的地方望去，他并不长于感知，先前的卷烟也已经掉入泥泞中熄灭，短时间内无力再召出火焰照明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在一片黑暗中，影绰地感觉到那里有个人站着。
    “你想说什么？”他又狠狠喘了几口气之后，如同受不了这种沉默一般主动发问了。
    “什么时候的事？”对面如同陈述一般问着。
    “什么什么时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脸更别提是眼睛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有些闪躲。
    然而对面的阿多尔斯不存在感知方面的问题——即便没有敏锐的灵觉，单是他现下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就足够他洞穿一切的黑暗与迷障。
    这并不是因为药剂的效果。
    眼见对方下意识就有了这样心虚的反应，阿多尔斯更加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愤怒悲凉之余，声音渐轻渐冷：
    “一切的起因，恐怕都是因为利斯特自作聪明地接受了黑噬的善意，”他说，“他愚蠢到认为世家和黑噬都是可以被他利用的东西，自负地认为他可以通过在黑噬和世家之间的往复摇摆让双方都重视并拉拢他，主动为他奉上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莫顿垂着脑袋目光闪烁，并未回应。
    “但接连两位公爵的死，还有【骸骨之廊】排名第十一的月鹫安塔西的身陨，却足以唤醒已经跟世家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国王，而利斯特的所作所为既经不起细查也没怎么掩饰，国王很快便发现了他刀尖起舞一般的行径。我无从推断利斯特是被国王说服了，还是至今仍无悔意只是被国王强行拘禁，总之他被自愿去隐修了，而他很清楚黑噬安排在他身边的那个联络人不仅太过显眼，心理素质更是不行，深恐国王会将他交给世家，或者世家在与他共同参与今晚的夜宴之后发现端倪，从而断绝他成为国王的可能性。”
    面对世家时他可以有恃无恐，毕竟他认为任一世家都不能真的取他性命，但面对着他父亲的时候却不行，因为国王对自己的继承人，有着无可争议的决定的权力，就算那些已经站在他这边的贵族可以通过继承法的顺序来强调他继位的正当和合法，也无从改变国王若想杀了他，是真的只需要一句话的事情，甚至这一句话都可以免去，如果国王真的全然倒向世家，那他甚至会亲手杀掉儿子向世家表忠心。
    而黑噬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为他出力替他说话的——比起冒着将自身暴露于世家视线的危险扶持他登位，远不如转去接触引诱下一位王储更隐蔽省力。
    毕竟他们想要控制的只是一位制约国的国王，至于这位国王究竟是谁，他们并不在意。
    “所以他才会这样急着要温尔林伯爵去死，”阿多尔斯吐了口气，“不仅要快，还要无声无息，毕竟国王明显更倾向于世家那边，封这样一个爵位，本就有试探的用意。”
    说着他又看了匍匐在地的莫顿一眼，冷冷地笑出了声音。
    “——你当初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只独独略去了利斯特早就知道温尔林伯爵是黑噬成员，而非是经年累月的相处之后，偶然知悉。”
    莫顿仍然不做声息。
    “但他还是太嫩了，”阿多尔斯说，“在温尔林伯爵被派去做他老师的时候，他就应该想一想，为什么黑噬方面会派这样一个魔力不显的公爵家族旁系？是生怕他在权贵云集的利斯特身边不够显眼吗？还是另有用意？”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般地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夜所做。”

    作者闲话：

    五百章了【惆怅远目。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