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三百六十章:血之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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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杂人等已被清出的帐内,除了仍旧行动困难或者意识不清地躺在其他长桌上的伤者们,其他人都已经聚拢到了那白色“怪物”所在的桌边,彼此惊惶对视间,没有一个人能吐出半个词来,只能听到彼此鲜明而急促的呼吸声。
仍旧是了解原委,接触强大魔法师也最频繁的杰纳率先回过神来,他猛地转头去看一旁同样沉默的瑞雅尔:
“营地的防御已经被破开?”
瑞雅尔仍注视着长桌上那几乎没有了人形的“人”,面色难看地缓慢摇头,从帐外隐约传入的走动交谈声音也印证着他的判断。
“即使是兽王也做不到在没有魔力接触的情况下远距离污染其他生灵吧?”杰纳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就算它能,也应该先被羽毛收回延伸过来的力量才对。”
瑞雅尔仍旧没说话,但显然是默认杰纳的判断。
“那这个要怎么解释?”杰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而瑞雅尔的沉默加重了他的不好预感,当下满心烦躁,微微拔高了声音道:
“那难道月鹫就在营地里?你想说收起领域之后它没有逃走,而是躲在了营地的某个地方,甚至现在仍然在这里?!”
杰纳的语气委实不能说是友善,围在旁边的众人半是害怕半是疑惑,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言,甚至他们都没法完全听懂杰纳的问题。
而瑞雅尔终于对杰纳的这句话有了反应,他转过头来看着杰纳,脸色依然难看,也依然没有发出声音。
杰纳只觉得额角一抽一抽地疼,刚想发火,话还没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营地里,确实有一只“月鹫”。
他霍然色变,猛地转身拨开人群就向帐外冲去,只留下仍然沉默着、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的瑞雅尔,和仍旧有些惊惶迷茫的众人,最终是医者中年老的那位,觑着瑞雅尔的脸色,精神略有些紧绷地想要开口,但瑞雅尔只是抬了下手阻止,也穿出人群,往帐外行去。
杰纳一出大帐就看到了营地上空那轮微缩的白月照耀如常,明明是应当松气的情形,却不知为何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他忽视仍在抽痛的脑袋快步走向那辆在这里无法看清的推车,它先前装载的袋装谷物们仍旧保持着刚刚被推落的状态,它本身也维持着一边高一边低的半倒姿态未曾更改。杰纳越走越快,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后伸手腕半转,是随时能将【罪心】拔出的姿态。
他疾步转到推车正面,然后刹停在那里,遍身上下有如雕塑般僵硬。
空的。
那辆原先躺着安塔西血裔、温特妮丝·阿尔特的推车,现在是空的。
木质上仍然有水渍洇开的痕印,证明她先前确实躺在这里,而非是什么思维类魔法制造的幻影,而除此之外,再没有——
杰纳眼睛一眯,猛地探身向推车的底板,在那里有个不太明显的凸起,表面是木质不该有的浑圆光滑,甚至还隐隐透明。
而在注意到这点的同时灵觉就已经自发地延伸过去,在杰纳看清楚手碰到之前,就告诉他那是一枚月鹫的凝集。
温特妮丝和楠焱祭都曾使用过的,带着他们在林中视距离与现实障碍为无物的,月鹫的凝集。
杰纳猛地抬头,微缩的白月就挂在头顶的上方,它淌下的光流远看在暗色的背景中清晰,近看却因稀薄而不算分明,可灵觉不是视觉,它确凿无误地告诉杰纳,现在撑起营地防御的,就是这么一块被镶进了车底板的凝集而已。
……【罪心】没有反应?可它现在应该是被启用的状态啊,之前在西恩特,温特妮丝第一次取出这块凝集的时候【罪心】分明有所反应,尽管并不如在学院的德托拉温室面对那棵木荼罗时鲜明……
杰纳一顿,巨大的惊疑顿时在心底炸开,难道,难道,让【罪心】产生反应的并不是和凶兽有关的凝集,而是……而是当时使用了魔法的温特妮丝本人?
那棵木荼罗在学院温室里生长了几千年,杰纳对它和荼罗王德托拉有关,接近兽王甚至就是兽王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
但如果这意味着能让【罪心】产生反应的只能是兽王,哪怕是失去意识的、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死去了的兽王,那尽管弱了一点,却同样让【罪心】产生反应的温特妮丝·阿尔特又会是什么东西?她现在又跑去了哪里?
杰纳死死地盯着那枚凝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只能确定至少瑞雅尔不会让【罪心】产生反应,紧接着他回忆起了更多事情,确定产生反应的原因确实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凝集,因为温特妮丝因“污染”倒下之后凝集是祭接了手,而她带着所有人移动的时候,杰纳没有任何的感应。
极度的寒冷骤然蔓延到了杰纳的每根手指末端,他用肉眼可见的迟缓速度转过身来,望向已经停在他身后数步开外的瑞雅尔,他的面色仍然不好,也仍旧没有开口解释的意图。
“……楠焱祭呢?”杰纳死死盯住望着他的瑞雅尔,用一种因为过于用力而低哑的声音,在人前叫出了祭的全名。
他完全确定以及肯定,那份镶在马车底板里的月鹫凝集,在温特妮丝倒下之后,就一直在祭的手里。
也许瑞雅尔跟阿尔特家族确实不是一伙的,也许温特妮丝并没有告诉过没去托夫里斯的瑞雅尔,学院找来的几个学生里最小的那个叫楠焱祭,但他现在既然站到了这里,既然他并非兽王,却敢于跟出身凶兽家族的兽王对着干,杰纳便敢肯定,他对祭的身份,绝不会不知情。
见瑞雅尔不答话,杰纳往他的方向迈出一步,一双焰色的眼睛像是被冻得坚硬,又像是燃烧到映不出其他的任何东西。
“——第一咒术世家的长女,十二世家的继承人呢?”
他的声音轻若耳语,吐出的词句,却重有千钧。
——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是否敢于承担高居十二世家之首的楠焱家族的怒火,是否敢于在此,宣布与全部的十二个世家为敌?
瑞雅尔静静地立在黎明时冷意森然的风里,沉默着,不做任何言语。
杰纳停在他面前,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想要看穿那双浅色的眼,仿佛想要看穿那颗静默的心。
下一瞬,仿佛时间被裁剪,流动的风也被斩开,金属的鸣音在耳边炸响,明晃晃的明金色剑刃已然架上了脖颈。
瑞雅尔的瞳孔放大一瞬,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身前的杰纳是如此的年幼和纤细,甚至身高只比他的腰际高了有限的那么一点,可那把奇诡的剑抹平了两人之间的差距,不仅因为那把仪式杖似的剑足够长,更因为他明明有感受到危险,甚至在视线不及的地方有蛇鳞炸开复又消隐,可他仍然没能来得及躲避。
这就是血脉的压制,这就是“规则”的压制。
仿若命运。
不愧是在任德兰之王亲铸的【罪心】,不愧是早数万年前就备下了如此撬动命运的权柄的……
他轻轻地闭了下眼睛。
杰纳见他已然无所动作,极轻地冷笑一声,握着剑柄的右手,又加了三分力气。
“信不信由你,”他声音很轻,甚至带了笑意,“或许你死了我也走不出这里,但之后,你,你的国家,还有你身后的那些人,必然不剩毫厘。”
瑞雅尔似乎是用鼻子低低地笑了一下。
“您言重了,”他终于开口,“在您达成您的目的之前,注定没有任何人能夺取您的性命。”
焰色眼睛微微眯起。
果然,瑞雅尔知道【罪心】。
开口回应意味着松动,杰纳仍攥着剑柄,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地问及。
“你一早就知道温特妮丝是兽王?”
瑞雅尔静静地摇头。
“刚刚知情。”
不及杰纳质疑,瑞雅尔便神情平静地开口补充:
“自从近六百年前,安塔西大人的存世和行踪被泄露给外界之后,阿尔特家族的成员,我是指,生为魔物和兽王或者有望成为兽王的那些成员,便不再在公开场合露面。除了那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大人们,没人清楚阿尔特家族还有几位兽王,她们长什么样子,又以什么为名。”
“她们?”杰纳注意到用词,细想一下好像确实,无论已死的安塔西还是这次的温特妮丝,都是货真价实的女性。
“是的,”瑞雅尔作出肯定,“跟水妖湖妖有些相似,月鹫也是以女性传承力量,结成母系家族的异血家族。”
这在魔物中不算太罕见,反过来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就比如杰纳在寻找狼的踪迹的时候遇到的那只被用作诱饵的米维罗,就是以雄性为核心和载体传承力量的魔物族群,当然,更常见的情况是传承与性别无关,至于孰优孰劣,只能说是各有利弊。盛世时往往是以雄性为核心的族群占优,因为只要有哪怕一个拥有力量的雄性,就能在短时间生下数量夸张的后代,而这些后代中又有半数是雄性,能继续将力量随大批后代散布出去,而雌性为核心的族群则受限于拥有力量的雌性的数量,发展会显而易见地缓慢很多,无法在短时间内缔造一个繁盛的家族。
而在乱世时,情况则要反过来,虽然以雄性为核心的族群传承力量主要依靠拥有力量的雄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配偶可以是任何雌性,越是力量强大的族群越是如此,外来的或者普通的雌性无法生下甚至怀上他们的后代,他们的配偶往往是族群内关系较远的雌性。在动荡的时代里没有力量的雌性死亡率会直线上升,而一旦族内雌性降低到某个数量,这个族群也就将迎来可以预见的末路,至少在杰纳的认知里,有过不止一个因此而亡的凶兽族群,甚至米维罗也受其困扰,只不过它们有人类饲养,可以做出干预。
而以雌性为核心的家族则不然,作为拥有力量的那方,她们才是更有希望存活下去的那部分,而她们无所谓配偶是否拥有力量,因为她们的女儿的力量来源是她们自身,也就是说,只要她们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只要时间足够,即使家族境地再凄惨,也终能复起。
余下的数量更多的传承与性别无关的族群,既不会受到雄性核心族群那样的配偶上的限制,也远比雌性核心族群繁衍的迅速轻易,他们要面临的是另一个问题——血脉的衰落。对他们而言,只要配偶之间的力量并不对等,劣化就必然发生,他们很难如雄性核心族群那样聚拢到有足够水准的雌性,生育和迭代得又远比雌性核心族群迅速,血脉和力量的衰减自然也会远远迅疾过另两种族群。
或许这也是月鹫家族在失去凶兽之后仍能保持,也将继续保持不短时间的力量的原因。
也是杰纳暂时还没想明白的,瑞雅尔和斯坦妮安娜这样的蛇血家族成员,至今仍能保有这种程度的力量和理智的原因——嘉尔艾德的族群传承力量,和性别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