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离殇 第三百零一章:不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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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时候,近地雾气愈发浓稠,泛黄的阳光穿过雾气和一扇扇圆顶长窗,透过纯白轻薄的窗帘,映在微有闪烁的尘埃中。
杰纳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些隐现的星辰,它们就如先前温室里弥漫的粉尘一般,会随着人们的呼吸或者走动倏忽掀起肉眼可见的湍流。
唤回他的是一串渐近的脚步,不及他收回目光,一点闪烁就从阴影里飞向了向光处,他凭感觉将其稳稳接进掌中,摊开手看是只拇指大小的尖嘴小瓶,内容物透过透明的圆肚闪烁着粼粼的昏黄。
他将小瓶子跟手中隐隐散发着甘菊与忍冬香气的空茶杯稳稳地放好在身边的长椅上,重新抬眼去看来人。
“怎么样?”他问。
“姑且算是全都洗过一遍了,”阿德琳娜捋了一把垂到身前的长发撇去脑后,“有五个明确出现了幻觉的可能要留到晚餐后,不过症状消失的就可以跟其他人一起走了,需要留夜的除了那位,就只剩一个在入口那儿摔了一跤又被人踩断手的倒霉蛋了。”她停一停,看一眼那只小瓶子又问:
“你不用?”
杰纳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沾上那个。”
“也是,”阿德琳娜没什么笑意地笑了笑,“我忘了,你擅风。”
杰纳没再说什么。
星园跟主岛星城一样配备有诊疗室,但通常是让受温室植物影响的导师学生们对自己做紧急处理用的,药品虽然齐备但总量不多,一般情况下也没太多人驻守,一下要接待这么多受到影响的学生,着实是有点手忙脚乱的。
诊疗室的所在地是后方众多温室中带小楼的一座,这座楼原先是做什么的,隔过这么长久的时间已经很难再看得出,只看得出一楼不必要的墙绝大多数都被打掉了,刚刚接受完处理的学生们正有些嘈杂地挤在一楼,要等负责此事的导师们反复确认没有其他异状之后才会被放走。
而相对的,他们所在的二楼就要安静和空旷的多,围楼一圈的走廊周围,原先的房间均做了保留,隔出了十余间能留夜的观察室,只不过目前只有两人入住,除了阿德琳娜提到的那个倒霉家伙,就只剩下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的楠焱祭了。
“没有好转的迹象吗?”杰纳低声问着。
“梵布拉德尔小姐认为没有。”阿德琳娜摇了摇头。
“阿多尔斯也被抓去帮忙配制泪剂了,”杰纳叹口气,“不然该赶在她昏过去之前来看一眼的。”
“什么意思?”阿德琳娜眉毛高高扬起,“没记错的话你跟你那位新舍友还没见过几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
“他知道凶兽,”杰纳没什么表情地看她,“而且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更了解魔物。”
虽说他认识的人里更了解的也不是没有,但一个远在普林赛斯,另一个虽近在咫尺,但他拿不太准这足不足够用作请他的由头,能随手抓来的,当然要物尽其用,不过显然负责药剂室的导师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也认为是花粉?而不是什么别的理由?”阿德琳娜似乎不太认同。
“我暂时想不到别的。”杰纳只是摇头。
“其他人身上都没出现这么强烈的反应,”她想了想说,“那个被踩断手的见习生因为呼救吸入花粉的量恐怕要比她多得多,也没到这种认不清人的程度——说起这个,你的手怎么样了?”
杰纳无言地把右手的衣袖往上推了一下,露出一截苍白细瘦的腕骨,看似平滑的皮肤上却交错着数道线状的浅色的疤,昭示着曾有纤细锋锐的东西不留情面地切入其中。
阿德琳娜的目光没在上面停留太久就别过了头。
“……下手真狠。”她低声说。
“是我的问题,”杰纳表情不做变动地说,“明明察觉了危险也看到了不了解的东西,只想着她比我小这么多,就算不避开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呵,这就是后果。”
“当时到底是怎么了?”见他说了这么久都没说到点子上,阿德琳娜有点忍无可忍地坐到他身边问他,“不过是几朵花的花粉遮挡视线的那点时间,她怎么就连周围的人都认不出了?还有你的手,这怎么看也不是那把剑能造成的!”
杰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静静地注视了阿德琳娜的眼瞳几秒钟。
“怎……怎么了?”阿德琳娜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稍微往后缩了缩,那双焰色眼睛就像是最为璀璨华美的火欧泊,如常时便如注视火焰熠熠灵动却又多少难捉摸,可昏光流转其中的时候却又是实打实地不似人类着。
“阿德琳娜,”杰纳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什么?”阿德琳娜被问得有点懵。
而杰纳没再追问了。
“花掉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场中,尽管莫拉埃利小姐出手很快,但情况还是变得混乱起来了,”他说,“就算莫拉埃利小姐能托住所有掉下来的花苞,也架不住学生里不断有人朝下坠的花苞攻击,何况里面只有一部分人是真的担忧,另一部分人根本就是纯粹来捣乱的。”
这没法反驳,阿德琳娜没吭声,做了三年监督生的她很清楚,学生里永远会有一部分人是巴不得每节课都出乱子的。
“很快莫拉埃利小姐的重点就转到救人上面去了,”杰纳表情不变,“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听到了茜娜的呼唤声。”
……因为水魔法术式静止所以不再有干扰听力的响声?阿德琳娜若有所思:“她来找你帮忙了?”
“不是,她从一开始叫的就是楠焱小姐的名字——我还是叫她祭好了——按她的说法,在第一枚花苞坠下的时候,就没再看到她了,我猜测是因为她的灵觉同样不弱,比其他人都提早意识到也反应过来了花苞的下落,不管她是被动躲避也好,还是想要把它推离人群也好,总之,她被同人群分开了。”
阿德琳娜微微一愣。
“被分开?你是说?”
杰纳表情不变地点了点头。
“虽然还没有实证,但我认为今天课上的是不是意外,至少不全是意外,那些花粉即便不是有意造成,也必然有被加以利用。”
阿德琳娜有片刻的无言。
“那花苞可是被你跟芙洛尔打下来的,”她说,“在场的所有人可是都看见了。”
杰纳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先让他说完。
“我暂时没法确定把她同人群分开是为了做什么,但在花粉挡住的地方她肯定是遭遇了什么,让她确定确实是遇见了某种向着她来的危险的,虽然从之后的情况看对方当时应该没有讨到什么好处——”杰纳面上毫无笑意,“但她跟我们都没想到接下来的才是重头。”
阿德琳娜感觉自己并没怎么听懂,但杰纳的表情成功让她抑制住了发问的欲望。
“如果没有预估错,场边的我跟茜娜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叫她的,”杰纳说,“因为那个时候已经离最开始的混乱有一段时间了,负责人们也控制住了学生的游走,一切都开始重回控制了,就算是我们受到了波及,在这个时候开始试图寻找她也是应该的。”
一阵不安的沉默。
“所以她回应了我们,”杰纳轻声说,“即使刚刚遭遇了未知的危险,她也出于信任回应了我们,她相信我们是在找她的。”
“……然后?”阿德琳娜心中的不祥预感多少升腾。
“她遭到了新一轮的袭击,”杰纳神情冰冷,“在无法被目视的混乱里,就在她回应我们之后。”
阿德琳娜有数秒的窒然。
“可这也……这也并不能说明是你们做的啊!”她多少有点无法理解了,“她就因为这个对你下了手?”
杰纳面无表情地看她,成功让阿德琳娜住了口。
“这可不是一句只因为就能带过的,”杰纳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她原本就是出于信任,才会在这种远没有自保之力的情况下来到西恩特的,她也全然相信西恩特、相信学院处于掌控。”
明明是因为信任“监督者”的家族,却恰恰是在回应了他们之后,再一次将自己曝露于本已结束的危险中。
“我认为在我听到响声找过去之后她没有一剑砍上来就已经很克制了,”杰纳说,“或许这也能说明,她并没有认为那是我们做的。”
阿德琳娜稍微愣了愣。
“那你的手……”
“所以我说是我的问题,我没想那么多,”他说,“所以在后面的应对上出现了错误。”
又是片刻静默。
“……你干了什么?”阿德琳娜低声问着。
杰纳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试图去夺她的剑,”他轻声说,“因为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全身都在颤抖,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因为她看见了或者感受到了什么,我认为她的状态不在正常范畴,或者已经被花粉影响产生了幻觉,未必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阿德琳娜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一点都不冤。”她说。
“我早就这么说了。”杰纳的唇角生硬地动了动。
——不管出发点为何,夺取他人武器完全可以被视作是敌对举动,尤其在这种敌友不明形势不清的时候,没被一剑穿心都是能被视作命运眷顾的。
他们都知道她完全有这个能力,尽管她自己未必清楚。
“所以你的手?”阿德琳娜瞥他一眼,“你既然是为夺剑去的就必定会防着,就算你防不住,那个怎么看也不是剑刃能造成的。”
“我是避过了剑,但没避过别的。”杰纳神情不变,“当时她的身上缠着一些……线,我要避过她的剑锋,就想到用那些东西缠住剑再拽下来,没有顾虑太多就直接上了手。”他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阿德琳娜吐了口气。
“想必那不是什么线吧。”她喃喃地说。
杰纳默默地点了下头。
“那应该是……琴弦,”他缓声说,“我从外祖母的一些书上看到过,东域的琴引心法术士在三阶之后就能凭借魔力凝弦,并不需要真的有琴在手中,今天才算是真正见到了实物。”
“……她是三阶了?”阿德琳娜险些站起失声,但终究还是逼着自己坐了回去,压着嗓子说,“她才几岁啊?!”
而杰纳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顺带说一句,那声炸响也是她用琴弦直接把花苞撕碎发出来的,如果不是顾及旁边人的话,只是这种东西是没法把她怎么样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后面才没有再继续攻击了。”
阿德琳娜吐出一口气,一个后仰把脑袋靠到长椅背后的走廊墙壁上去了。
“所以呢?”她两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问,“她是怎么晕过去的?想也知道不会是你打的,之前我还想如果你上手大概不会这么没轻重,现在嘛,是觉得你没有这个本事了。”
“只论近身的话确实没有,”杰纳承认,“就算有年龄差,她接受训练的时间也远比我长久。”
阿德琳娜微微偏头看他。
“在我试图夺剑之前她问了一句我是谁,”杰纳说,“那神情也是,完全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
“可你们今天中午还见过,”阿德琳娜指出,“而且你的这张脸……应该还远不到见之既忘的程度。”
杰纳没理会阿德琳娜话里的调侃,继续没什么表情地说:
“我以为她已经陷进幻觉里了,所以就直接动了手,直到被琴弦勒进骨头,挣扎只会伤的更重,没办法才只好回答她,说我是杰纳·依达法拉,我们今天中午还见过,茜娜就在旁边,她可以作证。”
阿德琳娜没说话。
“我本来以为她是听不到的,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说的,可是她好像……”杰纳停顿了片刻,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她把琴弦松开,似乎是努力想要看清我,然后可能是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接着她看到了她的琴弦跟我的手,那一下就像是……”
他似乎没找到合适的形容,只是轻轻地比划了一下。
“她倒下来的时候我接住她,她的样子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强行撑住,我本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她只是叫住了我,然后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阿德琳娜不由得愣了愣。
在讲述这一切之前,杰纳也是这么问的。
她直起身来一脸莫名地看着杰纳。
“你没听明白是吧?”杰纳看她一眼,唇角不带温度地动了动,“当时我也是没听明白的。”
“可她的下一句话就是——甄选已经开始了。”他轻声说。
阿德琳娜的神情倏忽凝固。
“我可以相信你吗?”
那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不抱希望的恳求。
杰纳飞速游走思考对策的思绪也随之一道凝固。
甄选已经开始了。
原来这才是甄选,原来这才是几千年里那么多无望死去的继承人避无可避的劫数。
你将再无人可以信任,也将再无人能真正感同身受,所有可能的同伴曾经的后盾,都可能是在那终将到来的那一刻时,挥刀向你的凶手。
原本即使远在世界另一边也能成为你支持的余下的所有世家,都可能在暗中支持甚至是孕育了那个必然与你兵戎相见的对手。
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是一个继承人最无望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