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风云莫测 (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46  更新时间:08-09-14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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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面倏被打破,陈树藩抚案起身,貌似声平气和,语含利芒锋刺,他一瞥陆建章:“恕我冒昧,所发号令虽严,我却无法领受。”
    “唔?”陆建章面容稍变,“陈兄这是何意?”
    陈树藩缓缓陈言,语中气势已如大兵压境,“兵无令不行,将无头不出,我手下站将不齐,到期如何保证各路齐至。”
    督府大厅,众目乱扫,不少人一时没有听出含意。
    陆建章面皮一紧,想怒,却堆出一脸尴尬:“陈兄……”
    陈树藩顺音直追:“陆大人!自从张洪远、张藩二旅长被你扣留之后,我曾多次要你放人,你一直说他们有私通白郎之嫌……”
    陆建章锐气大减,不等对方再发新辞,一脸惊恐倏现,起身抱拳,又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陈兄……”
    陈树藩脸上笑影一闪:“当初白郎义军过境,我是不得已而截击,围堵之役确属不力。白郎不是曹植,我也并非曹丕,何苦与他‘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呢?”
    陆建章面上汗出,软溜溜又滑坐大靠椅上,勉力摆出岿然不动的架势。
    陈树藩也忽地坐下,稳操胜卷地一摊双手,把几分无奈故意丢向厅中,以退为进。
    众将已明头绪,开始摩宾交耳。
    樊钟秀顶流急上:“白郎何罪?他是讨袁反袁的急先锋。转战五省,攻城夺镇,所向披靡,过我陕西,理应夹道欢迎。陆大人刚才也亲口讲‘中华民国大总统,不能变为大皇帝。’”
    陆建章软在椅上,品茶一口,难压窘迫,大颗汗粒,渗出毛孔。
    邓宝珊立叫:“公道大王谈吐公允!”
    郭坚、闫惜民、曹世英、吴沧洲各各点头不止。
    胡景翼、张义安等把大拇指竖在胸前。
    商震急得大手暗搓,好不容易搓出一串遁词:“陈督军,樊团长,而今大局初定,不可自家舌战。我以为还是同舟共济,共振陕西为要。天有风云,人有过失,此一时,彼一时,倘若死纠往事,谁也不是圣贤。以行论之,二位张旅长总算率队堵截过白郎军。商某虽无德能,当初受总督密令倒是按兵不动,每损过白郎一兵一卒。就是在这大厅内,两位张旅长还指着鼻子骂过我‘袖手旁观,坐山观虎’呢!”
    厅中多数官员似乎又陷入迷茫。
    郭坚、胡景翼、曹世英等露出冷冷的思索,像是想探出最深的隐秘。
    唯有樊、邓二人暗露幽笑,面上布出极大的鄙夷。
    陆建章如同遇救,当下焕发反攻之气,按桌掐腰道:“陈兄!你虽手握重兵,我信你不会同室操戈,我留张藩、张洪远治罪是假,杀其二位骄气是真。陈兄深通韬略,定会明白‘骄兵必败’之理。当时你们兵击白郎,我实在有苦难言,借故指责众将,以泻胸中怒气。二张不解我意,令我无阶下台。你素口对他们多有恣纵,养成一身骄狂。我明为治罪,暗为治军,如若有意加害,为何单单留下他们两个?”陆建章假戏真唱,抬手一指商震:“商旅长!传我口令——放人!快请二位张将军。我敢请他们二位当场作证,他们自从进我督府,看陆某待之如何。昔日曹孟德许昌囚关公,意在爱将;今日我扣两位张旅长,也不是想要他们项上人头!”陆建章一摇苍须,最后现出惋惜委屈的气色。
    吴沧洲借机打圆场:“陆总督,陈督军!今日聚会不是鸿门宴呵。虽有争执,事非已明,节外生枝,不利陕西,还是商谈正事吧。”一场舌战,险些引起内讧,陆、陈各怀鬼胎,不敢再作纠缠,于是厅中暂时掩旗息鼓。
    会后,督府大门口悬起一幅大红绫,上书:“民国永存,黎总统万寿。
    看来谁若能一日为国之首,当即便可博得“万寿”之称,谁若能当真永霸天下,则定会“万寿”与“万臭”难分。
    一排垂穗的彩灯,圆如球,大如鼎,灯笼上皆有“黎”字,也悬在督府大门口的挑檐下。
    督府院内,琼阁玉楼,殿台亭榭,池旁树下,皆有国旗遍插,形成旗山旗林旗海的汪洋。
    旗上图案鲜艳,特别正厅楼顶上,一旗凌空,最高、最大、最为至高无上,耀眼灼目。
    陆建章望旗跷首,照旧趾高气扬。
    商震指旗高赞:“督座!独树一帜!”
    潼关似睡似醒,半昏半醉,山雾蒙蒙的老像洗脸不净,总也展不开山谷雕成的皱纹。
    樊钟秀、邓宝珊在潼关兵营宴请胡景翼。
    胡景翼颇为幽默:“樊团长!久慕英名,常为扼腕,有幸同在军中共事,却一直无有机缘一起畅叙,今日讨扰,我要借君之酒,敬君三杯!”说罢,举杯胸前。
    樊钟秀诚心礼让:“谢胡旅长!论年龄您当为兄,我当为弟;论兵力您率一旅,我领一团;论资底您是关中名将,我乃山寇归附。您今日屈尊来营,我已感激不浅,怎敢再劳执杯?”
    胡景翼豪笑不止:“呀呀,樊老弟!这话不当说。咱们真佛只说家常话吧。论实力,我的一旅也大不过你这加强团哪;我如堪称名将,你是公道大王,将在王者之下;至于年齿嘛,有志岂在年高?无志空活百春。哈哈哈……”
    樊钟秀托杯齐眉:“妙!好一个真佛只说家常话。樊老二有生以来,还真的恶心弯弯绕,腻歪假惺惺的慷慨。蒙兄高看,来,对饮!”
    邓宝珊也应声起身三只手臂擎在一起,三串笑声钻房透瓦……
    胡景翼一揩嘴角:“好!我胡景翼与人交往,从不论资排辈。人家是来往无白丁,我倒是来往须丈夫。愿与我称兄道弟者都是直人!”
    三人雅兴极高,正在开怀畅饮,桌下忽然飘起一声奶腔稚气的叫喊:“大,大大!”
    三人一愣,只见一个伊呀学步的娃娃不知何时抱住了樊钟秀的脚腕。
    樊钟秀急忙弯腰扯起孩子:“哟!你来凑啥热闹?再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小子呀。”
    胡景翼抢过孩子:“来来来,让我抱抱将门虎子。”
    樊钟秀笑道:“应洲,莫脏了伯伯的军服。”
    胡景翼满不在乎:“嗯,我倒怕这军服脏了娃娃哩。最为可爱是天真!”说着引发一丝慨叹:“我曾这样想过,今日军服在身,如虎;来日脱下军服,如鼠。你二人常着便服出入军旅,真是潇洒倜傥,风流洒脱的很呐。”
    樊钟秀又抱过儿子,反问胡景翼:“胡兄膝下,虎子几名?”
    胡景翼连晃手掌:“罢咧罢咧,犬子不值一提呀。”说时已经显得酒高言多:“哈哈哈……我想起一桩笑话来了——以前有个知县拜望知府,知县问‘大人身边几位公子?’知府说‘犬子一个’。知府反问知县‘贵县身边后继如何?’知县一听知府如此谦和,自称儿子为犬子,只好退一层回答:‘小人身边两个王八羔子’。”
    三人大乐,笑得酒喷茶洒。
    胡景翼笑指对面二人:“好了好了,二位团长兄弟,我可不是绕弯损人,咱的门下,不论他犬子虎子,千万不可像有些高门楼子,尽养乌龟王八!”
    三人正在说笑,室门口倏又飘来一声轻脆脆的低唤,轻脆之音色亚赛春风抚断了冰凌串子:“应洲,来!姑姑抱……”
    胡景翼不由一侧脸。
    邓宝珊不由一侧目。
    娃娃樊应洲马上晃着脚丫:“大姑!干,干一杯。”
    鲍玉莲声如莺,身如燕,飘然现身,揽过娃娃,退如轻烟,把一缕纤音绕在门侧:“吔!精娃子!”
    樊钟秀又现柔秀:“胡兄!这是我的姐姐。”
    “呵?”胡景翼变作胡惊异,“她来兵营串亲戚吗?”
    “不。姐姐还未嫁人,一直伴我随军。”
    “了不得!”邓宝珊突发慨叹。
    胡景翼更加惊异起来:“啊!果然妙人。早听人说,樊老二帐下有两位花魁将军,另一位了不得的是何人?”
    邓宝珊接口直赞:“那是樊团长的夫人马英大嫂!”
    胡景翼满心喜悦:“可否请来一见?”
    酒桌上又多出了两位女士之后,马英向胡景翼敬酒。
    鲍玉莲向邓宝珊敬酒。
    胡景翼大抒襟怀:“当初围截白郎,陆建章深藏不露,意在坐收渔利;陈树藩调兵遣将,意在歼敌邀功;而今风势一变,他们都摆出了豪杰面孔,阴阳两面,各有异心;商震其人,耿耿忠勇,无非枪也!”
    “您呢?胡旅长!”邓宝珊跟马英竟不谋而合,单枪直入地异口发问。
    胡景翼尚未回答,马英浅笑一声:“邓团长!你跟嫂子脾气相投。”
    胡景翼轻一拍案:“问得好!我嘛……逢场作戏,既是戏中人,也是戏外人。”
    樊钟秀不由声音发沉:“胡兄!我也是长枪一根吧?”
    不料,胡却大笑:“哪里哪里,樊团长高才,焉能以枪而论。”言出,音调倏地变重:“您是山炮一尊!”
    众人齐望胡景翼。
    胡景翼接着说:“只是嘛,我闹不清,炮手是谁?”
    室内顿静。
    邓、樊互望,二目粘连,居然撕扯不开……
    马英凝视丈夫。
    鲍玉莲凝视邓宝珊。胡景翼目光笼罩四人,久之,声音又渐变缓:“胡某身在局中,心在局外,军情如雾,内幕难察,酒后乱言,弟等莫怪哟。如若你们不视大哥为外人,日后咱们并马挥鞭。”
    邓宝珊终于难忍激情,倏地捋起右袖,袒出胳臂,臂弯内侧一下显出一个针刺的“白”字来。
    樊钟秀见状,也忙捋起右袖,举臂之下,臂弯内侧也显出一个同样的“白”字。
    马英开口:“胡大哥!钟秀和宝珊也是白郎。当初陈督军大军空忙,是中了钟秀和白郎的金蝉脱壳计。”
    胡景翼突然大叫:“马英弟妹!取针来。”叫着,他也捋袖袒臂:“何不早说?蒙我鼓外。快去,我也要刺字发誓!”
    樊钟秀、邓宝珊齐起相扶:“不必!白郎义兄现今下落不明,关中分手之际曾嘱我们,倘若义举失败……”樊钟秀言止,目中不禁有泪溢出。
    马英、鲍玉莲同时起身敬酒。
    胡景翼突然拒饮:“不!前人洒血,后人饮酒,浑浑噩噩,安有宁日?”说着,印堂血红,透出醉态,一把扯住邓宝珊:“邓……老弟!如此年青,也骗大哥?去,把你夫人也叫来,给我陪情!”
    邓宝珊一下显出大丈夫的扭捏,面色发红道:“胡旅长,小弟家贫,枪口混饭,谁家姑娘,跟咱玩命?我……还是光棍一条。”
    樊钟秀起身:“胡旅长!您喝高了。莲姐,撤席。”
    鲍玉莲嫣然雍容:“谁说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胡景翼兴奋失控:“好!三尺龙泉提在手,红粉队中有丈夫。邓团长,我有一个好媒茬了!”
    樊钟秀急堵其口,又令一声:“撤席!”
    鲍玉莲粉面发热,早已飞红了脸蛋。
    西安。
    人流中冲出两句路语——
    “西安又在锣鼓催春!”
    “是催春吗?我看又是闹腾。”
    “西安老像地震。”
    “不是地震,是天晃!”
    果然,西安又在震动:人如潮,马如龙,旗如彩云,鞭如炸豆。各色文告贴墙粘壁,比沿街的窗户眼稠,红绸绿彩东扯西吊,似是树叶乱飘。“欢迎陈督军回省!”“欢迎北平督军团会议结束!”的口号盖过大雁塔,惊得乌鸦、麻雀倾巢而出,结阵逃飞秦岭、华山、太白山中,也在渭河两岸的芦苇丛内盘旋。
    学生们的议论含蓄:“天下正在划时代,西京想逃到云彩里。”
    樊钟秀、邓宝珊等人坐在一部无顶汽车上,车子裹在见首不见尾的车队中。樊钟秀脱口说:“好隆重!”
    邓宝珊接口:“陆总督又要添陈督军的屁沟子了!”
    胡景翼截口:“人多,慎言!”
    陈树藩坐首车,人挂花,车披绸。
    陆建章坐在第二部车上,呲着虎牙虎笑。
    第三车挂有一牌,上标“副官车”,副官不止一人,中有郭坚、张义安。
    再后的三部车上尽警卫,警卫们尽是列兵。
    耀眼的是,六部车后还跟着一串花花轿子,轿中散出脂粉的香味。
    围观者叹曰:“官大,太太多啊!”
    轿后汽车更多,所乘者全都冠冕堂皇。
    众官之后,又是马车,满载各界代表。
    步行者难上史册,不必叙了,其实还是他们人数最多,可惜史册页码有限、难容他们一一入编。
    陈树藩坐车的前面,先是骡马炮队,后有机关枪队,尾随的一拨士兵个个扛着雪亮的战刀,虽然不是杀人,却像刀斧手一般,尾巴的尾巴上又有一队骑兵,一色短枪马刀。
    有两名围观的市民出语尖刻——
    “汽车,咋跟屎圪啷一样?”
    “像。那你说汽车前头的都是臭屎蛋子?”
    “坐在车里边的也不香呵。”
    两名维护秩序的街头兵耳朵挺尖,居然闻声呵斥:“妈拉巴子,刁民!”“铐起来!”
    街头大乱,人流中溅起祸水……
    游行结束,总督府大摆宴席。
    席间,陈树藩密语张藩:“张旅长!借机替我弄清商震他们城垣内的兵力布署。”
    席罢,日西斜,督府门前各色车辆星散。
    樊钟秀、郭坚、张义安、邓宝珊等各路将领驱车驰向胡景翼的驻地咸阳。
    曹世英、胡景翼同车出城,曹世英说:“胡兄!你的咸阳今晚闲(咸)不了啰!”
    百鸟投林时,咸阳正衔阳。
    各路来客先后光临咸阳兵营。
    胡景翼对谁都掷出一句:“大驾光临,欢迎,欢迎。”唯独对郭坚、张义安多加一句:“二位以副官身份这次陪陈督军进京赴会,长途辛苦了。”
    张义安言之甚密道:“胡兄所托重任,侥幸不辱使命。”
    邓宝珊又犯性急症:“胡旅长!大家不约而至吗?”
    曹世英微微一笑:“所到者都有胡旅长的请贴。咸阳没有串闲门的!”
    “来者皆兄弟也!”胡景翼意味深长。
    邓宝珊又忍不住:“胡旅长!陆总督宴席刚罢,你又有什么要事请我们?”曹世英也像一位东道主:“是咱陕西有要事!”
    胡景翼一字千钧道:“陕西沉浮,迫在眉睫,为挽狂澜,特邀诸位,请诸兄各抒己见,把自己意下的当务之急简为两字概括,写在纸上,以便商榷。”
    立有书吏托盘而出,送上两具石砚,几管毛椎,白纸也是每人一页。
    在座众人俄倾间各得一笔一纸。
    曹世英又言:“诸位勿躁,可细思再书。兴酣着笔摇五岳,词锋落月震西京。胡旅长的酒可不能白吃白喝。每人二字写出,一定要一矢中的!”
    众将锁眉成峰,各如作卷考生。
    自然,当先交卷的是曹、胡二公,因为他们是发起者,事先已有磋商。
    樊钟秀第二写毕。
    郭坚属第三。
    张义安排在第四。
    性急的邓宝珊反而迟迟不能落笔,一急之下,挥手写出五字——驱除陆建章。
    胡景翼脱口一呼:“好!邓老弟虽排榜末,字数有违规程,但却有白话文之风。妙哉!”他叫着亮出了手中的几页白纸。
    几页纸上竟全都写着两个大字——逐陆!
    曹士英狂喜难以自持:“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天助陕西,不谋而合,大事可成也!”
    众人齐看各自的手笔,字体各成一家,气势众志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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