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公道大王 (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31  更新时间:08-04-22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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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钟秀一把按住闫惜民:“您尽管坐。”转对五弟:“带队迎击,将功补过。”
    果然,猴头垴外奔来一队人马,人数约有六、七十,他们服装驳杂,似队伍又似难民,中有十几名戴着护耳帽的骑马者,余者多为步行。步行者之中,有人拄棍,有人拄枪,更多的挎有马刀、片刀,少数赤手空拳的,腰里塞有匕首。骑马者当中居然还加着两名乱发蓬松的女人,剩下的骑马汉人人腰插手枪,胯下吊着明晃晃的凹面腰刀。
    来人脚步杂沓,不住远眺黄龙山。
    老五、小七率队火速登上猴头垴,团勇们纷纷在乱石后面伏下身。
    老五、小七各守栅门一边,握枪半跪,直盯山下。
    山口树丛内的暗堡里,枪孔中一齐伸出了好几棵土条子。
    山下来人越靠越近。
    “嘎——嘎——”樊小七短枪两响,子弹出膛,雪地上炸起两朵雪花。
    山下人流立刻停止滚动,人人勒马望山,有人也亮出兵器。
    山口两个瞭高的喝问:“你们干什么的?”
    山下为首一位摘下护耳皮帽,边摇边应:“别开枪!我们是来下水的。”
    瞭高的仍按规矩问:“怎么划这来儿啦?”
    小七跃出掩蔽壕:“什么老大老二,这里只有……”他忽然转头低问:“咦,找我二哥的吧?”
    瞭高的忙作解释:“七爷,这是行话。还是让我问吧。喂——跟谁碰呀?”
    山下回答:“找咱大当家的樊二哥!”
    瞭望的以目请示老五和小七。
    老五命令:“放他们上来,一次一个,蒙眼卸家伙。”
    黄龙山,另外一处十分隐秘的山洼里,新搭起一座网着山松古藤的大帐棚,棚口挂牌:议事厅。
    棚帐四周刀枪成阵,帐前的雪洼里又燃起了两堆松火。
    一长串被押而来的山外异客在火堆前依次站下,为首的先被扯下了蒙眼的黑纱,他的手下众人也纷纷被扯下眼上的黑布。
    帐棚森森,枪明刀亮,烟腾火卷,令人悚然。
    樊钟秀携众而出,冷冷地立在棚口。
    来人中为首者体如金刚,八字短须,四十出头,环顾四周,撩眉一笑,纳身朝着棚口一拜。
    刘宝贵挺神气地发话:“报上万儿!”
    来人昂立:“来无姓,去无家,抢着吃,骂着花。”
    马英性急:“少耍花梢,哪个山头来?”
    来人压根不惧:“前为谷,后为峡,左是沟,右是崖,兄弟抹达山了。绝路投奔樊二哥。”
    樊钟秀趋近来人面前:“本人便是樊老二,有话尽管明说好了。”
    来客凝目有倾:“二爷!您不像……”说着,转对自己的弟兄振臂高吼:“弟兄们!这就是公道大王。献出进山礼来!”
    一吼之下,众皆解囊,足有三、五十人各掏出一个布包,纷举头顶,均都跪下一腿,吼声如雷:“恭请樊司令笑纳!”
    团勇们上前接过布包,有人掀角细看,不禁立时群叫:“呀!大烟土……”
    那汉子又转对樊钟秀:“在下王太,人称王老虎,原在甘泉蝎子沟一带驾杆,今天给二爷领来弟兄六十五名,短枪十二把,长枪十八棵,牲口十四匹,另有腰刀、片刀……”
    樊钟秀拦腰打断对方话头:“呵——甘泉蝎子沟?老虎脑门摸不得的原来就是阁下?”
    王太一笑:“樊司令!我哪比得上您公道大王镇三县哪?什么老虎脑门摸不得?我被人家剁了老虎头了。”
    樊钟秀见来人大有来头,并且话中大有苦衷,出手便抖出如此许多价值不菲的烟土,必定尚又要事可谈,于是赶忙令王太的部属们站起,请王太和他的几名近身部从走入棚内。
    大家坐下之后,王太一指贴自己最近的三名随从道:“这位是我的二把椅子王部通,这两位是我们两个的丑婆娘。”
    “呵!二位尊嫂,远来辛苦。”樊钟秀忙向二位王夫人致礼。
    王部通忍耐不住:“我们思谋再三,今日决计投山,一为讨个公道,二为求个安身。苍天在上,大地有眼,我们为人,不用言表,虽因世道投身绿林,可我们的杆子‘七不抢’、‘八不夺’、‘六不截’还有‘五不杀’,不敢自夸除暴安良,却从不干鸡鸣狗盗、坑蒙拐骗之事。”
    王太起身又言:“陕西都督陆建章,平日人称陆阎王,伙同手下统治郝占义在陕北私行种大烟,年年逼死人命,大发烟土横财,弄得田荒地瘦,毒气熏天,百姓流离,怨声载道。半月前,绥德道上,我们撞上一辆官车,十名官兵逼五名妇女拉套,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车上车下轮奸五个女人。我们弟兄怒不可忍,当场击毙八名官兵,被他逃掉两个,放了五名妇女,劫下官车。”
    王太的女人眼含恨色:“车上原来尽是烟土。五天后,官兵夜间攻山,逢人便杀,逢人便砍。硬说我们截的是郝统制的军需品。我们路熟,虽死了二十来名弟兄,大部随队冲出,逃离蝎子沟。”
    “樊司令!所截烟土,王某没敢出手,众弟兄分头带在身上,带来黄龙山。”王太压着义愤,“如今刀尖捅在炮口上,我怎敢与大队官兵对垒?眼下已无退路,弟兄们又跟我日久,一时都不愿散伙,因此只好冒昧来投。”
    闫惜民越听面色越紧,双目不住扫向棚外:“二位披肝沥胆,坦露实情,闫某虽也在官府作事,决不伤天害理,请责令你的手下,此事千万要守口如瓶啊!”
    王部通已明其意,腾身接口道:“有人跑风,剜他舌头,挑他脚筋!”
    樊小七不由来劲:“挖眼剥皮,刨坑活埋!”
    草洼上又临时撑起了好几座帐棚,准备先当餐厅,后作宿舍。
    樊、王二部交臂联欢,大碗酒菜,正条鹿腿狼肉。
    宴席上,闫惜民神色格外庄重:“兄等久居山中,耳目难免闭塞,如今江南孙文,已经大起义兵,武汉三镇已被革命党人夺得。江南九省已经纷纷宣言独立,公开脱离清廷,追随孙文麾下。孙中山,神人也!一心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和。同盟会党人陈其美、柏文蔚、胡汉民分别作了上海、安徽、广东的大都督了。就连江北京机两翼,也已动乱不靖,山西新军起义,杀了巡抚陆仲琦,新军协统闫西山作了山西都督。朝廷无奈,起用新军首领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袁世凯如今红极一时,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只是此人本具雄心,善用机谋,正在布兵对抗武汉,不知来日鹿死谁手啊!”
    听者众人大多忘了吃酒。
    樊钟秀站起身:“呀!真是洞中一日,山外百年。这样大事,我们居然不知。孙中山要灭帝制,其用心……”
    闫惜民:“他为百姓争天下!”
    “为百姓争天下?”樊钟秀深感新鲜,“那么以后,‘天下百姓’要改‘百姓天下’了?”
    闫惜民也似说不甚清:“眼下局势,革命军必将席卷全国。清廷已危,危若垒卵了!项城老袁怕也回天无术。咱省陆都督纵容亲信郝统制,就私种大烟,贩卖鸦片一事,足为祸乱地方,坑国害民,来日无论天下落于哪方之手,此二人定然多行不义必自毙。陈督军与陆建章貌合神离,勾斗甚烈,今番派我北去操练新军,实为察测京机动势。所以我估摸王兄二位冒劫烟土之事,他们一时无力深究。你们可速速派人下山,变卖成财,用以护山养兵吧。万一上边追究,证物销毁,也好虚以应付。”
    自此之后,黄龙山仍如一盘苍莽的黄龙,默卧静伏,内中一班可称绿林,可称趟将,又可称民团的舞刀弄枪的汉子们,仍旧日日潜在龙腹中龙腾虎跃。
    崖上冰柱短了又长,细了又粗,形如玉琢的琼枝。绝壁滴水化了又冻,缓了又急,声似无绪的鸣琴。太阳也像穿着云作的棉衣,寒不拉叽的,像一朵不结籽的葵花。
    黄龙山自卫民团的一百五、六十名新老团丁,这天又跑步开进草洼子,在议事厅前集合肃立。
    马英登在棚口的检阅石上对众高呼:“背团规,起!”
    众团丁气壮山河:“不奸淫、不偷盗、不抢劫、不后退、不醉酒!”
    樊钟秀和王太等人迈出棚帐,他向众位一抱拳:“弟兄们!自从蝎子沟众兄弟入我黄龙山以来,山之大幸,民团大幸,壮我山威,鼓我山风。咱们合细流为奔瀑,势将咆哮黄龙山,吒宅陕北大地!”
    王部通十分赞赏樊钟秀的谈吐。
    樊钟秀神采飞扬,朗声如珠:“黄龙山中,以前所为,远非人人是龙,有的也曾随匪首黄天野胡作非为,欺良霸善,扰乱山村。回顾恶行,毒蛇不如!”
    旧有团勇听之,有人垂下头去。
    樊钟秀目扫全场,目光柔秀中间有锐利锋芒:“蝎子沟的弟兄新来,也请扪心自问,细查前行,是否也有人真的当过蝎子?”
    王太旧部也有人勾下脑壳。
    樊钟秀突然响亮地大笑:“弟兄们莫要垂头,仰起脸来!”
    气氛静得一下子像大山睡了。
    樊钟秀话变铿锵:“弟兄们不要害怕,疮疤如果长在脸上,遮也无用。樊老二不是老太婆,不纺细线算细账。古人讲得精当——‘全身峻洁如铁壁,平生道路九羊肠’,‘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人,血肉一身,若能峻洁无暇便如铁壁一面,百邪乱舞,岂奈我何?不过,天性有别,天资相差,所行之路,多有曲曲,况且纵然往昔稍有不轨,多系迫于无奈,樊某不纠前行,只看以后。路有尽头,天有年头,只有从善弃恶才有奔头。从善不分早晚,早晚皆如登高,从恶倘若不改,终究必会身崩。所谓‘改过自新’,便是知过能改,自然成为新人!”
    王太领头鼓起掌来。
    群呼声中,樊钟秀令马英悬起一副布张的巨画,画面上一支用笔简约的苍劲梅花跃然而生……
    众皆讶然,又起群呼:“二爷妙笔,文武兼备啊……”
    马英眉间,溢出灿烂。
    樊钟秀重新对众,慢悠悠又现出几丝柔秀:“诸位兄弟!樊某随兴,贻笑大方。感谢大家齐心,作花卉以作欢迎。在下幼从桓林大师习武,我师才是文武双绝。画上古梅,老杆已枯,雨滋露润,花朵重绽,风姿当年,不现枯败,顿又丽姿灼灼。这即为‘老树着花无丑枝’也!倘若有人昔日偶有劣迹,咱就比它为花中枯梅,而今之后,从头迈起,我望大家怒放苞芯,人人枯枝新花!”
    王部通也领头鼓掌:“弟兄们!樊司令拿花比人,治队有方,宽怀大度,有容人雅量。以后谁敢违犯山规,我……操,操他奶奶!”
    众人狂笑乱呼,竖起一层拇指,欢笑中直冲霄汉……
    正在山欢水笑,花鸣鸟唱,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
    锣鼓声中,马虎营长身带官兵二十人,一路走进黄龙山。一纸军乐队随在其后,他们一路敲打,抬着三个木箱,箱顶上各放一个红绸小包,木箱四角红绸堆花,连抬箱子的扁担正中腰,也呼闪闪地挂着一朵大红缨。他们来得正是时候,给山间带来一片更浓的喜气。
    马营长主动登上检阅石,一推腰刀,掏出一纸任命状,端然当众宣读:
    “兹任命樊钟秀职务令——任命樊钟秀为陕西都府辖下二军三旅一团步兵营长。此令。
    陕西都督府都督印。”
    马营长一令念罢,当即又念一令:
    “陆督嘉奖樊钟秀令——黄龙山地方自卫剿匪民团司令樊钟秀。驻团洛川黄龙山区,协官剿匪,镇抚得力,难得公道大王美名。特明令嘉奖,以励军心民心。念枪弹匮乏,须用甚殷,恳饬洛川县府,即拨子弹三千发,短枪三支,军马十匹。以供民团所用。此令。
    陕西都督府都督印。”
    樊钟秀率部庄容听令受奖。
    马营长令人献上三个子弹箱,并把三支佩着红缨的短枪亲自挎到樊家三兄弟肩头上。
    团勇们呼声又起:“我们成了官军,成了正规军啦……”
    鼓乐声中,马营长乘人不备,悄从军衣内掏出一匣,暗暗递于樊钟秀,低声暗语:“此匣切勿当众打开,事关机密,请少侠慎重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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