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司马拜庄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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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茅店月,云笼万重山。
昭义客栈又迎来了一个悄悄的夜晚。
司马父子隔窗默望,一直等到樊家姐弟房中的小灯终于熄灭。司马师暗对炕前马英一呶嘴:“英儿!你也先睡会儿。等会儿……”他倏把嘴唇贴近儿子耳朵。
室外,墙角树下,蟋蟀有“合奏”又有“独唱”。
镇外,荒岭幽谷中又有狼嗥……
夜又渐深,司马父子摸黑出房,先趋近樊家姐弟窗下谛听。小姐弟房中早已无有声息。
司马师木拐一招。马英飘墙越院而出,形如一只雏鹞。
司马师木拐撑地,也如一只老鹞飘出。
他们父子乘夜直掠雷源镇外,很快便奔进昨晚那谷口,直扑藏着烟膏的那断岩……
一扑之下,父子俩呆若木鸡。
“爹!”马英一下十分惶急。
月荫下,石壁如削,黑洞洞的谷中最暗处像泼了满沟墨汁。
司马师如一株临风的老松,躯干未动,头上发丝在飘,他喟叹一声:“英儿!强中自有强中手,咱们失算了。”他说时狠狠一顿拐杖。
马英少年气盛,颇不甘心:“附近找找看吧。”
“啥!”司马师又顿木拐。“如果还能找到,人家何苦作这手脚?走吧,快回!”
两条身影来得飘忽,去得迅疾。
司马父子返回店内,紧紧掩上门店。
父子二人默然良久,百思不得其解。
司马师终于长叹一声,沉声催促马英:“英儿!赶快收拾一下,这店咱们再开不得,你又该跟爹奔波了。”
马英一脸不悦:“爹……咋就开不得了?反正那烟膏本来不是咱的,丢就让它丢呗。咱们又不是稀罕钱财的人。”
司马师一下像苍老了许多,声音更加沉甸甸的:“傻孩子!咱们这次作的是件大案,有人命,有财货。如今看来案中有案,能作咱们手脚的,绝非平庸之辈,这事看来已是另有别人摸了详情,日后若是泄露出去,你想……这店怎么还能开得?”
马英立刻目瞪如珠,一颗心跳得“咚咚”。
未用许久,司马父子各携一轻便小包,仓促蹿出店房。
二人再度飘墙越院,马英倏现不忍离去之情。回顾连连,脚如坠石,拖住父亲木拐,瞥一眼樊家姐弟睡房,语音中直想哽咽:“爹!人家姐弟,不知内情,撇下他们……若是受了连累……”
司马师顿时醒悟,仔细瞅瞅儿子,似是发现了新的秘密,于是点头应道:“唔,这倒也是。英儿,爹已这把年纪,不能再领你奔跑多久了。给你找个伴儿也好!”边说,轻抚儿子头顶:“不如……咱也上洛川,跟他们一起当客户去吧?”
马英更为动情,替爹扶扶木拐:“嗯。我听爹的……”
司马师立即拿定注意:“走!喊醒他们一道走。”
月影下马英大喜,弹足一跳道:“爹,让我喊。”
樊家姐弟的睡房,房门虚掩。
灯亮处,司马父子惊上加惊,又呆成了一双木鸡——他们万没料到,那睡房早已人去房空。
马英像摘了心,急得要嚎:“爹……”
司马师忙捂马英之口,沉思少瞬道:“他们走了?啊……走了也好!”
“可他们……不辞而别,无情无义!”马英不由来气。
司马师重又思索:“难道……偷走烟膏的能是他们?”
马英立又替人洗雪:“不会,不会的。那个樊钟秀多好的一个……不不,那个鲍玉莲,多好的一个姐姐呀!”
司马师垂下了头,后又吃惊地盯上孩子,脸上不失时机地沁出一层笑意,随又慢慢转为阴沉:“英儿!世事艰难,人心莫测,洛川贺家沟,咱们是必得一去了!”
马英又一下跳起双足:“咱们快动身吧。”
司马师强露笑颜:“英儿!咱们这番去拜庄可不单是为了追烟膏呀?”
马英不加思索:“东西事小,主要是人!”
“啊——我看出来了,英儿相中了那姑娘吧?”司马师笑意浓浓。
“爹——”马英急捂脸蛋,模样扭捏多姿。
洛川贺家沟。
也是油灯一盏,亮在一张桌上。
樊道隆夫妇对桌共坐,丈夫趁灯,乱翻旧书,妻子借光,正补破衣。
樊道隆忽然合书:“他娘!我昨晚作个怪梦,怎么梦见二虎扑门?”
“噫——吓人!”妻子打个侧愣,一口咬断线头,“梦是心中想,还不是老思虑今年荒田升科的事,你不总叨叨‘苛政猛于虎’嘛?闫营长,是好人,哪儿的官向哪儿的民啦。这几年有他在上边顶着,整条贺家沟都帮了光。马上又该收麦,别总胡猜想。你们掰书本的,爱虑远。”
樊道隆不由叹微微:“是呀,听说山那边,因为交不够烟税,又有人吞了烟膏寻短见。”
夫妻俩正在夜话,忽听有人叩门:“樊先生!樊大哥——”
道隆妻一愣神:“他爹!吹灯……”
樊道隆细辨来音:“甭吹,像是闫营长啊。”
门开之后,双方各自讶然,果然是闫营长三人又来。去而复返,不问便知其中必定有因。
闫惜民垂头丧气,一副告急求援之色:“樊先生,樊大哥!念在同乡份上,请您凑出几个路费,再给兄弟们弄三套便装,我们要各奔前程。咱们之间,各自保重吧!”
马、李一直不语,各自踡腿蹲到一张木椅上,也各一脸沮丧。
四人祥谈半宵,久久难以睡下。
樊道隆捻动食拇二指,诚恳万分:“闫兄走了背运,也是命中劫数。今日出行不利,后天黄道吉日,咱们多聚两宵吧。”
道隆妻也帮丈夫劝说:“急也不在一时。”
道德妻帮着嫂子劝:“不可不信,啥事就怕碰钉儿。”
樊道隆苦苦陈言:“惜民兄!若不是有家难归,谁愿在这儿开荒?西陕大地还不是跟咱河南一样?也是土匪多如牛毛呵!南边的黄龙山里,黄天野一杆土匪聚众三百多,火枪几十棵,连官府都怕他三分。您的这次失手,又是黄龙山干的。贺家沟多是河南逃荒来的难民,没啥油水可挤,要不,处在这老虎嘴下,土匪们还不早来趟八遍了!”
人心惶惶,太阳慌慌,“嚓啦”便到傍晚。
樊钟秀、鲍玉莲终于找进贺家沟。
二人雇了两匹黑骡,在沟口打发赶脚的返回,然后各自扛上一条烟袋子——白布袋外面另外套了蓝布包。他们急不可耐地直奔入沟,逢人便作打听,终于一眼瞧见了正在院里劈柴的大哥樊钟灵的背影。
二人驻足细看……
樊家院内,房檐下塞着几缕炊烟。
鲍玉莲捂着心跳开口:“这位大哥,请问……”
樊钟灵直起腰来擦汗,扭脸时握着一柄斧头。
在所必料的一瞬静寂出现……
“啊——是大哥!”樊钟秀倏地抖手,肩上布袋“咕咚”抛在院墙根下的山柴堆里,他一跃而前,直射入院,双手环上大哥腰窝。
鲍玉莲手腕一松,肩头布袋脱落脚前。
樊钟灵两眼急眨,忘了扔下斧头,双肩一张,扑住二弟后脑,劈柴斧抵在二弟辫根上,他的叫声震耳:“妈——大——钟秀、玉莲回来啦!二婶……”
樊家院里如同落下了太阳和月亮,映出一片光灿灿的群像——
最先是道隆妻奔出灶房,他一脚从面盆上踢过去,手里紧捧着一块面团。
樊道隆与妻同时,闪出堂房时“嚓”的一声,一片衣角被门环挂破。道德妻手提一根燃烧的柴棒,凝在灶房门口,灶裙一角被火引燃,和柴棒同冒蓝烟。
樊钟灵以下的五位弟弟,分从两条窑洞乱箭一样射出,,其中钟涛、钟尧、钟俊争抱樊种秀,钟育双手拉上鲍玉莲,小七钟华一下扒住姐姐肩头,双脚吊起,,高兴得胡踢乱弹。
唯有新媳妇钟灵妻紧走两步,愣在捶布石前,娃娃似地把根食指插进嘴里。
三位长者,三尊雕塑。
一位少妇,一根木桩。
樊家群子,滚成两堆肉疙瘩。
闫惜民等三人躲在大院最深处,闻声疾起,三张脸贴上窑洞,六只眼睛张成六只嘴巴,他们的脖颈也一下全成长脖鹅一样……
闫惜民大奇出声:“咦——这俩孩子,是老樊家的人脉儿?”
李六又放马后炮:“营长!雷源镇住店时,咱们见过他们……”
樊家大院顷刻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只闻一片声“姐呀”“哥”的乱叫。
樊钟灵抢先把两只蓝袋子抱进房。
道隆妻“半瘫”下去,扯儿拉女轻轻唤:“钟秀!莲儿……”她究竟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囫囵。
樊钟秀和姐姐拱进娘怀,分叫“妈!”“干娘!”像是扑进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再热不过的泪雨在两代人脸上翻波。
道德妻插嘴不得,十指在从天而降的两个孩子发梢上“耙来犁去”,牙齿磕出的话语碎而又乱:“秀儿,莲儿……哎呀钟灵,你们端盆水来。嗬,钟灵家,快过来,这……就是你二弟,你莲……妹子呀!”末了,她又猛叫一声:“大哥呢?大哥!”
樊道隆被弟媳唤过神儿,这才拖着双腿挪下台阶。
樊钟秀和鲍玉莲挣出娘怀,扑向父亲,一人一边抱上父亲的双腿,“大!”“干大!”他们叫着,像扑进了一个幻境。
樊道隆仔细地盯着一双儿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深沉一语:“你俩……还没忘了爹,还没忘了咱……这家?”他也成了出家的和尚,双掌合十,朝天一揖,对地一躬口中默念:“谢天谢地!祖上有德,孩子没让狼吃了!”
“樊先生,樊大哥!恭喜恭喜,恭喜您了。这俩孩子,原来是你的后辈!”闫惜民三人趋至樊家众人背后,“昨晚雷源镇上,我们冒犯了二位大少。来,大侄子,我个给二位赔礼了!”
樊钟秀和鲍玉莲急仰脑壳,同“啊”一声,遂向后退。他们当然大感莫明,昨日萍水相逢,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三名军汉为什么竟是自己家里的贵客。
“呵?惜民兄……你,你认识我家这两个孩子?”樊道隆欣喜不禁,“奇遇呀,钟灵,打壶酒来!”
这是一个苦中有乐的晚上。
月儿露出了清清淡淡的脸,柔光万里,粉饰大地。
樊家堂屋,排下两宴,清酒小菜,也算满目琳琅。
钟俊、钟育学着大人模样,偷在桌下划拳。
道隆妻兴致极高:“钟俊、钟育,好好吃菜,这俩双胞胎,在娘肚里就味近。”
钟灵妻笑捂嘴角。
室内酒香四溢。
闫惜民无意贪杯恋酒:“樊先生!侄儿侄女重归,弟等深感庆贺,我们明日该走了。”
樊道隆停杯按盏:“不!今朝一别,再聚无期,我这一双娃娃,倒想请你帮我训导训导。”
闫惜民一把掐向樊钟秀腰窝,樊钟秀一坠身,他丝毫没有掐动:“老二,了不得呀!宰了牛天祥的原来就是你俩。小小年纪便能为民除恶铲霸,樊家,英雄啊!”
樊道隆喜忧参半,双手发起抖来,闭目自语:“皇天有眼,桓林大师可敬。我梦见二虎扑门,应照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啦。”
马虎隔窗一叹:“营长!我们技不如人,害您跟着吃亏。那晚若有樊家少侠在,咱保准丢不了那烟膏。”
马虎一语,举座无声,一时大扫酒兴。
樊钟秀隔桌一呼:“大哥,我和莲姐背的那袋子哪?”
等两袋烟膏被提到跟前,樊钟秀一把撕开了外面的蓝色包皮,立刻又露出了白布袋子,他仰面对闫惜民问:“闫大叔,是这两袋烟膏吗?”
闫惜民如同梦中拣了元宝,一下扑住两个袋子狂呼:“呀,孩子,这烟膏怎么会在你俩手上?哎呀,大侄子,你们……原封未动啊!”
鲍玉莲说得动容……
众人听得发痴……
鲍玉莲一直说道:“我们怕路上被人认出,又扯两条白布包上。”
李六当即跳起:“开店的准不是好货,闹不好是黑吃黑,不然为何匿赃不交?咱们回头端了他的店铺。”
闫惜民久久地摸住下巴……
道德妻忽又发话:“大嫂!那马英……难道是咱来陕西时,路上撞着的那个少年书生吗?”
道隆妻也突发猛醒:“噢。马英?瘸子?呃,小五小七那年不是看见马英与一个瘸子推着盐车跑吗?”
樊道隆一直勾头思索,忽然仰起脸来:“呵——嗨!咱家,真跟土匪结了不解之缘了呀!”
樊家一夜灯火未熄……
好不容易熬到黎明鸡鸣,尚有一阵黑暗未退,突然……
院门外陡地又起叩门声。
“谁?”樊道隆惊魂天外。
“请问,樊先生在家吗?”门外的声音陌生浓重。
樊道隆和衣下床,声音立刻发起晃来,他不由又问一声:“谁?”
院外声音更加浓重浑厚:“小弟司马师,前来拜庄!”
樊道隆打着寒战走下台阶,他欲开门迎客,倏又陡地蜷手,破天荒吐出一句谎言:“樊……先生,搬走了啊!”
叩门人惊异而且泄气:“呵!什么时候?搬往何处?”
樊道隆一咬下唇:“半月啦。回了河南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