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丘陵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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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夏末,夜凉如水,风卷残荷,也吹得珠帘如鸣佩环。檀香不知从何处生起,萦绕于府内,经久不绝。鱼翔浅底,此刻正被一只手游戏着四处逃窜。而手的主人躺卧在廊柱间的石板上,另一只手持着早已倒空的酒葫芦不停抖动,似期望再来点酒。他眼神迷离,不知是对着空中的明月,还是对着手中的葫芦。
    若不是时机不对,离星弈都想吟一句“闻道香何处,只向梦中寻”。
    离星弈知道,再过半时辰,男子就会沐浴。只可惜——离星弈看了看离皎月不远处的浓厚阴云——他撑不到那一刻了。
    “呼吸随风,风起而动,风尽而止。”离星弈默念清风诀。其实说书人所述大多杜撰:刺杀最需要的是耐心,等待敌人最松懈的一刻,而在此之前,绝非要屏息凝神,那样的话,对方只需要胡乱一击,便可改变风的流动。过不了一时三刻,粗重的呼吸便已暴露了己方的位置。只有追寻风的节律,让自己的身形藏匿在风中,直至与山石草木化为一体,仿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不过师傅也曾说过,听音辨位若至极境,可以判断每一缕风的来源与流向。此外邻海处谣传居住着蛙人族,可屏息三月而无恙,也不知是真是假。
    约莫过了半炷香,当阴云终于遮住了明月,远处的大门处传来了一声类似乌鸦的啼叫。
    就是现在!
    长剑出鞘,他亦从假山后跃出,笔直地刺向男子的要害。
    而男子好似浑不在意地将葫芦一挥,那葫芦遇湖则裂,竟射出流星般的水滴。离星弈再定神一看,哪里是流星,分明是水滴太快,在空中留下了残影。
    那些水滴本无攻击的意图,却封死了所有有利攻击的道路。唯一的空缺,却是最刁钻的角度。
    来不及细想,他以剑格挡。水剑相遇的一瞬间,他好似听见了金石碰撞之声。
    身形不住后退,直撞碎了一块坚石后才堪堪止住。
    倚剑而立,他嘴唇处已溢出了一丝鲜红,看着有种强撑的狼狈。而那本该醉酒的男子,此刻却已负手而起,眼神也不是先前的迷离。男子颇有些玩味地看着离星弈,像是山间狡黠的猎人。
    额露冷汗,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怎么可能有如此醇厚的内力?他根本就不是赵宁!
    这个念头一生根,更多的疑问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次行动是怎样暴露的?这个局又是谁设的?季星此刻又在何处?
    这一切说来极慢,可也不过转眼之间。下一刻他已是几步梯云纵,便要踏足于屋顶的檐瓦。
    男子只是咧嘴冷笑:“小贼休走!”手似鹰爪向他抓去。
    手比脚更快,转念之间,他翻身使了几招剑式。没想到每一招都被那鹰爪轻松拆解,好似泥牛入海,他根本无计可施,甚至稍不注意,剑都要被男子带过去。
    使完剑式的一刻,他生生受了男子一击,一时间内息不稳,气血上涌,又在屋顶上掀落几片瓦后才勉强停住。反观男子,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只是在山水胜景里走了一遭。
    “张天!”张天是季星的化名,若无意外,季星此时只会发个讯号以示回应。真正出手,要等到三息之后。不过这三息,也足够对手分心了。
    话音刚落,男子变得警惕起来,但紧接着他的眼里掠过一道寒芒。他冷声道:“张天李地说的就是你二人?正好,也省得秦某一个个去找,今日便替天行道,除了尔等江湖之害!”语罢,身形如轻烟般消散在风中。
    离星弈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
    秦风,江南四杰“风花雪月”之“风”,江湖号称“风过无痕”,身法轻盈,善使鹰钩爪,若论内功,二十位都未必有他;但论轻功,他是个中高手,铁定前三甲,近些年来更是隐隐有直追轻功第一“无影”许木的势头。
    离星弈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赵府,怎么请得动这尊大神?
    来不及细想,他心有所感,侧身闪躲,险险避开了身后突现的鹰爪。饶是如此,他面颊上还是出现了几道爪痕。一息。
    将剑向后甩了一个旋风,他反手接住并挥向秦风,果不其然只砍到一阵轻烟。在内力与轻功上,他都不及秦风。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硬抗,而是盘算着如何出奇制胜,抑或是全身而退。
    又把剑交于另一只手,身子已微微跳起,剑尖所向,是在明亮的月色下愈显黝黑的瓦缝。
    感受着剑身传来的阻力,他不由地加大了内劲。宛如利刃擦过黑铁,瓦缝在顷刻间便迸溅出耀眼的火花,裂缝也随着剑尖一路蜿蜒。两息。
    秦风再次出现,并扒住他的剑,如鹰猎雏鸡,势要将离星弈从高处抓下来。
    吸取了前次的教训,他巧妙地借力将剑转正,同时一脚向他头部击去。
    鹰钩爪已使出,再收回已是来不及。若继续攻下去,难免受点轻伤。可秦风向来谨慎,不愿冒险,索性变爪为握剑,手肘处硬是承受住了他的腿击。
    闷哼一声,秦风就握剑狠狠地插进了瓦缝。
    离星弈此时已借力升至更高处,蓄力朝剑周三个方位发出三枚墨镖。毫无意外地,秦风轻易躲开,仍是抱剑不放。
    难道他想弃剑而逃?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秦风抛诸脑后。无他,寻常剑客视己剑为毕生知己,正所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离星弈也从没想过逃跑,却并非是这个原因。在他眼里,活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皆为过眼云烟,转瞬可忘。只是依目下形势,实力悬殊,逃跑才为下策,唯有以进为退,拼死一搏,反倒有可能夺出一线生机。
    内劲涌至四肢,他好似悬挂于空中的弯月,一只手如五指山的镇压般向剑柄处按去。
    三寸。
    两寸。
    一寸。
    他碰到了,而后力不停歇,猛地一推。
    “啪!”一排又一排的青石瓦片应声而碎,秦风的身形在他眼中变得缓慢,慢得近乎凝滞。三息。
    任你轻功再好,在空中也无物可托。离星弈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狞笑。
    下一刻,轻衫微振,袖箭嗖的一声越过落瓦,穿过秦风的右肋,带走数点飞红,深深地钻入廊柱。
    倒吸一口冷气,秦风已反应过来,拾了几片瓦向上飞去。但就算再如何迅疾,他的身形也不复先前的灵活。
    稳稳避开,离星弈重又握住剑柄,就在空中使了招倒月式,而后踏上了地面。
    已是四息,短短一息间,二人已隔出了丈许距离。尽管对秦风来说,这点距离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如今他身上有伤,再想制服我恐怕也不会太容易。
    让离星弈更疑惑甚至有些不安的是,三息已过,季星却无丝毫动静。难道说——
    那个可能性让他不寒而栗。
    “弈,还没完事吗?”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个声音?是季星!
    那么之前的讯号是谁发出的?
    来不及多想,他转首折跃,对着犹自打着哈欠的季星大喊:“走!”
    不过又是句密语,真正的逃跑应由类似乌鸦的哨声作为呼应。
    离星弈忽地往回把剑一挥,剑尖贴颈而过。而那鹰爪,已近在眼前。
    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清越的歌声随风飘来,如怨如慕,似幽魂的低语。离星弈一阵恍惚,只觉如昏昏一场酣眠,醒时乍见庭前满阶梧桐落叶。
    鹰爪却在距他双目半寸左右停下。秦风侧首,似在聆听。
    好像奴隶的臣服。离星弈心里无来由地浮现这样一个念头。
    而秦风竟收回了手,他的脸上闪过迟疑,但悉数化为平静。狂风突起,转眼间秦风便已消失不见。
    此事太过诡异,但这次任务早已失败,他也没有心思再去处理这个插曲。
    冲不远处的季星使了个眼色后,他二人匆匆离去。
    等到行至一个荒原,和余下弟子接应后,离星弈再也掩不住怒气,将剑往乱草间一插,道:“你干的好事!”
    季星明显有些心虚:“今日饭菜有些问题。”
    “哦?那要不是我剑法不够纯熟,早就杀了秦风。岂不更加省事?”离星弈出言讥讽。
    当听到“秦风”时,季星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你说那人是秦风?”随即又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要知道,负责鸦讯的副手可是你的人。”
    离星弈气极反笑:“这么说,一切都是我的错?”
    “当然。不过嘛,那个歌声,”季星声音低沉下去,喃喃道,“似曾相识。”他还在思索,尚未注意到不远处的低声冷语“让开”以及劝解声“二师兄,冷静啊”。
    他反应过来时,离星弈已提剑砍向了他。
    就如盘古开天辟地。
    一片寂静,鸿蒙初开时的寂静。
    离星弈缓缓平定内息,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从前尘中醒转,脑袋仍是昏沉不已。记忆回笼,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可全身半点束缚的物什也无,当然,也可能被下蛊或下毒而不自知。若未被控制,要么那人打算事成之后不留活口,要么那人自恃修为甚高,不屑于拘束他。
    他重又感受了一下身下冰冷的地面,自己应是在某处山洞里。周围隐约可辨滴水穿石之声。照饥饿程度来看,自己应昏迷有半天了。
    “醒了?”冷不丁地,一个沙哑如老树昏鸦的声音从身侧约三丈处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突然窜起的微弱火光。在这不见天日之地,那盏烛火显得摇摇欲坠。
    “喏。”一袋肉干被隔空扔来,离星弈接住。仓促一瞥间,他看清了那是只枯瘦如柴的手。而后那只手隐于黑暗中。同样看不见的,还有躲藏在白色斗篷下的脸。
    “吃了就走。”语罢,竟是一阵低咳。咳声回荡在无边的洞穴,反显得这黑暗愈加幽深沉寂。
    又让我吃了就走,又让我马上就走,这人真是······一言难尽。离星弈腹诽道。
    不过他确实有些饿了,也懒得去想这肉干是否下毒,反正下场都一样。
    “他似乎有些心急呢。”离星弈猛地回头,拨开洛星幽搭在他肩上的手。他虽然看不见,但也大概想象得出洛星幽百无聊赖的嘴脸。
    “哥哥真是无情啊。”洛星幽似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也罢,那我就静观其变喽。”
    “你一个人在那嘀咕些什么呢?还不快走。”正说着,白袍人眨眼间便到了他身边,伸手推了他一把,“走!”
    他踉跄着行了几步,转手将洛星幽推至烛火照不到的地方。相识不过两日,他却已对这少年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很奇怪,自那件事以来,他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洛星幽的身影消失于黑暗的一刻,他似听到了少年在他耳畔倾诉:“嘻嘻!我就知道哥哥是最爱我的!”
    嘻你大爷啊!敌在明你在暗更方便下手懂不懂啊。不知为何,他很想把一切押在这来路不明的少年身上。但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谁胜谁负,也只能且行且观。
    离星弈在前方走着,身后白袍人不时指明方向,但除此外毫无赘言。离星弈也本非善言之人,二人之间在零星片语之外便是无尽的沉默。
    比起这个,更让离星弈感到疑惑的是先前白袍人一推中所带的内力外强中虚,那根本就是病入膏肓的特征。但他不敢冒险,此地于他而言极为陌生,也不知是否有他的同伙在旁窥伺。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吃完手中肉干时,他们也来到了目的地。
    真是······他娘的壮丽啊!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不由抽了抽嘴角。
    这是一座类似于祭坛的建筑。一层层青黑的池水并着整齐的莲花烛围绕着一根直达洞顶的柱子,柱上大书一字“丘”,笔力雄健,气度森然。
    不远处另有一个灰袍老者与一个面无表情的俊秀少年。见他们至,那老者在那少年耳边低语几句,少年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离星弈,也不知在听还是没在听。
    离星弈还没弄懂形势,那老者忽然打了个手势,身后劲风忽至。下意识地,他拔剑回身,倒掠几步,就运起了九渊剑法。
    九渊万念起,重霄孤道清。
    他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可就是破不开白袍人的长袖。非但如此,他隐隐有种白袍人在引导自己出招的感觉。
    未及思绪理清,白袍人忽地袖风猛剧,他被掀起,而后重重落地。咔的一声脆响,他察觉自己的腿骨已经碎裂。
    另一边,只见那俊秀少年点点头,转而闭目,似在沉思。不出三息,他又睁开眼,周身气息已是一变:如沉眠的隐士抖落身上尘埃,要重入世途去争王权霸业。
    下一刻,他拾起一截枯枝,身形翻飞。枯枝在他手里竟似长剑一般,在平地上刮起一阵疾风。他时而俯身,时而侧避,时而前击,时而后扫,似乎正有个无形的敌人在与他争斗。
    满池的烛火随风飘摇,映照着洞壁上的影子闪灭不已,好似修罗鬼蜮,乱象丛生。
    离星弈却是看得心神剧凛,也顾不得身上伤痛。只因少年的剑法,赫然就是他刚才所使的九渊剑法!
    “三三,六五,七一。”轻脆如珠玉落盘,少年径自报出几个数字,而后池水上的三盏烛火被白袍人一道掌风熄灭,紧接着灰袍老者身后的石壁显出一丝缝隙,一时间大地震动,乱石飞溅。那石壁缓缓分开,好似择人而噬的巨兽,嘴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白袍人却是身形一僵,哑声道:“仇老,拜托了。”
    被称作仇老的灰袍老者问:“他来了吗?”
    白袍人没有说话,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远处遥遥传来一句低吟:“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低吟回荡在洞穴内,池上烛火顷刻间皆已熄灭,石壁上方的巨石却是瞬时落下。一阵疾风,离星弈和那少年已被带入穴内。
    穴外,已听不见任何动静。当是时,少年突起发难,一掌劈向仇老。
    灰袍老者也是反应极快,后退几步,探入怀中,似要摸出兵刃。
    少年前行之势愈猛,老者几次入怀竟是被打断,少年并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
    他俩缠斗在一起,离星弈犹豫着是否出手。他脚上受了伤,何况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仇老带自己进来,那就必然说明自己对于他还有价值。少年显然是个武学奇才,在短时间内便学会了的自己的剑法,但却由于某种原因而不得不滞留此地。
    他正思索,仇老却是连声怪叫:“好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待你如此,你却要下此狠手。”
    少年冷冷回道:“恩?你们对我有恩吗?”说着陡然加大力气,直打得仇老骂个不停。
    终于,仇老落了下风,少年一脚踢碎了仇老胫骨,眼看下一拳便要打在仇老天灵穴。
    “够了!”暗叹一口气,离星弈一剑格开少年的攻势,谁知少年竟化拳为掌,霎时劈晕了仇老。
    随即,少年转身道:“我是被他二人诱骗至此,而阁下似也被掳掠而来。怎么,阁下是被人骗了还打算帮人数钱吗?”
    离星弈道:“阁下误会了,不过在下尚有几个问题还未探明,不若待在下弄清楚后再杀此人。”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续道,“对了,在下九渊派李地,不知阁下师承何处?”他倒不担心暴露自己门派,毕竟门派已毁,他已不再有顾忌。
    “翟灵。”少年道,随后便走至不远处,不再言语。
    离星弈皱皱眉,但并未说什么。他走近仇老,俯身封住那人周身要穴,而后在他身上摸索,却除开一些暗器外别无他物。
    正想起身,洛星幽出现在身前,对他低语:“哥,他已知晓九幽剑法的破绽,不如我帮你杀了他。”
    “你杀不了我。”翟灵转身,望着他俩,语调如白水般平淡,“你腿上有伤,姑且不论你能否杀我,即使事成,你也需要面对仇老的报复。”
    “你封穴手法确实老练,不过你还不清楚仇老的身份,他可不是靠你这种童稚伎俩可以制住的。”
    “至于你嘛,”翟灵又望向洛星幽,“你居然和他一样,真是有趣。”
    留下一句让人费解的话,狭窄的洞穴里重又陷入了寂静。
    离星弈一剑刺穿仇老的脚掌,仇老疼极而醒,看着他恨声道:“千羽中人定会诛杀尔等至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看来这人还不清楚自己处境。”洛星幽说着,舔了下嘴唇,就要拔剑向前。
    “莫急。”他拉住洛星幽,对着仇老开门见山道:“为何找上我?”
    仇老一脸古怪地盯着他,随后毫无征兆地发出狂笑:“哈哈!季星天,你到底是信不过他人!”好一阵才停下来,又续道,“说与你听也无妨。你道我与翟灵为何镇守此地?”
    不待他回答,仇老又接着说了下去:“很久以前,相传有座仙人陵,只是并不知入口在何处。陵墓所处的山洞又不可强行挖掘,否则一不小心触动机关,水银漫入,灰飞烟灭。我本与钱明,就是之前带你来的那个人,苦寻多年无果,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觅得这个山洞,一经比照,与书上所言略无出处。我们的人四方探寻,终于得知仙人陵的入口要以九渊剑法的破绽为引,先前翟灵所报的六个数字,前者为烛台层数,后者为六合之数。原本是万无一失之策,奈何遇上仇家,只得让钱明分神解决。”
    这一席话,九真一假,而且省略众多,仇老只待离星弈继续发问,来为自己的内息冲破穴位争取时间。
    果不其然,离星弈问道:“你们仇家是谁?”
    “仇家便是之前得罪的某门派掌门,具体姓甚名谁,一概不知。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便是如此。只知道那人的武功至阴至邪,或传为黄泉之灵,你们以后遇上他——拿命来!”
    他终于冲破穴位,就要突起发难。
    然后他就僵在了那里,那句索命之言也如断线纸鸢,戛然而止。
    至死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失算的。
    离星弈在他说出最后三个字时便已持烛起身,看也不看僵住倒下的尸体,冷哼一声:“不知死活!”旁边的洛星幽依然是撅了撅嘴,道:“好无趣哦!”
    先前他封穴时便已在仇老的几处穴位各自留下一道寒意,此寒意为他常年修行九渊剑法,自行感悟而来。若安稳等上一刻钟,那寒意便会自行消散。强行突破,穴通则寒意入体,冻彻心肺,瞬息毙命。
    他当然看清仇老拖延时间的手段,却也不介意陪他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过,谁是猫,谁是老鼠,仇老显然会错了意。
    翟灵在旁看完全程,在看到仇老僵住时眼中闪过异彩。这种手段,他学不来。
    离星弈对着翟灵道:“此人已死,接下来的道路便只能靠我们三人了,还望翟兄莫要藏私。”语调谦恭,句中的威胁却是无比直白。
    翟灵也不在意,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除却自己的来历。这种东西,寻常人等恐怕难以置信,还是少说为妙,以防横生枝节。
    而翟灵所述与仇老之言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那所谓的仇家似与钱明有些渊源,每次钱明提到那人时总是充满亲昵,像是对待骨肉至亲。
    听罢,离星弈一阵沉吟。他仍是没弄懂自己为何会被带进来,按理来说,九渊剑法的破绽已被他们得知,而两人的言辞中均未透露出一丝与自己身上这枚玉坠的联系,那么玉坠便是凭空多出来的。况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明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同门情谊而独自面对生死危机?这一点他很是怀疑。就算仙人陵真的存在,千羽煞费苦心能探出入口之秘,绝非一人之力,怎会派两人前来?大凡江湖中人,雁过留痕,千羽之名他却是从未听闻。话说回来,师傅的化名是季星天吗?
    真的是乱死了!
    退一万步,若真的如二人所言,师傅欺瞒与他,他又能怎么样呢?师傅对他有恩,十几载的师徒情,岂能说断就断?
    但一个疑问始终盘亘在心中:若九渊派被灭时师傅没死,他又待如何?
    若真的有一天——
    “哥哥,”恰如一盆冷水淋在他头上,洛星幽直言道,“何必顾忌那么多?到时哥哥若下不了手,弟弟帮你便是。”
    “不可!”他忙道,随即意识到不对,又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洛星幽却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居然甘心做他弟弟!”声如冷剑般突兀,翟灵抚掌而笑,“真是——”又摇摇头,仿佛这只是场无关痛痒的闹剧。
    离星弈心中略感不快,左跨一步将洛星幽护在身后,说道:“李某的家事,翟兄还是少管为妙。”他虽然尚未弄清洛星幽的真实身份,但这是他与洛星幽之间的事。旁人若想染指,就休怪他无情!
    翟灵看着洛星幽朝他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只是扬了扬眉,没有说什么。
    “比起这个,不知接下来李兄是打算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不如翟兄先选。”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走左边,先走一步。”说完不停留,就奔向右方无尽的黑暗中。
    心中一惊,离星弈急忙跟上去,高声道:“翟兄莫急,李某可代照明之劳。”同时心中微忿:他本打算与此人盘旋交锋,奈何此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翟灵心中亦是冷笑连连。彼此互不熟稔,互相算计也在情理之中。
    同一时刻,山谷外寒月悬天,身处县长家里的苏林却是急火攻心。
    先前他与徐梅潜入得太过顺利,他霎时便察觉到不对劲,想告诫徐梅。徐梅却认为他想争功,一下便从房檐暗处跳下。这不,现在落在对方手中,动弹不得。
    他虽然极不想救这个便宜师妹,但师叔爱女的名头,他即使在派内风光无限,也不得不再三掂量。
    周围一众刀客均腰佩长刀,身着暗红衣衫,似一滴滴干冷的血,或明或暗,星罗棋布地凝结于院子的各个角落,看似零乱,有心便可察出,被他们围住的,无论何物,都已是插翅难飞。
    赤刀堂,南方刀术大宗,江湖素有“北青剑,南赤刀”之言。有人说,其刀法烈如赤焰,动若疾影,寻常布衣见之,只疑为红禽飞掠,肉眼不可细观,故得名赤刀。但也有人说,赤刀之名取自于“刀剑之音,赤螭青虬之鸣也”。
    苏林对面那人却似书生打扮,淡蓝色的衣衫以一根青色绶带束住,衣上星星点点的淡白色山茶花纹式,错落有致,雅致非凡。若是在田野山间,任谁见到都要赞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摩诘有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起’便是源自于此。又闻‘云起’为茶中圣品,安心宁神之效优家,品之如身在云端,魂游九霄。今日偶得,实不忍独乐,恰逢公子远道而来,佳茗一盏,聊表地主之谊。”说完,指间一弹,盖碗如离弦之箭般向着苏林射去。
    “不敢。”微微侧身,盖碗碰壁而碎,茶水浸染了墙上的山水画,一时间茶香氤氲。
    “看来公子不欲谈雅事,这雅事也要变成俗事了。”声调平淡,言语随意,却暗藏杀机。
    蓝衫书生身旁一个黑面巨汉随即上前,粗声道:“交出仙人图!否则的话,”又看了看正被刀架住的徐梅,嘿嘿淫笑,“这小娘皮今夜就陪弟兄们颠鸾倒凤一番吧。”
    “无耻!”
    苏林沉默,心中却是一惊:仙人图?这件事他略有耳闻,但从未放在心上。毕竟每隔几年江湖上就会冒出诸如神器出世、灵兽下凡之类的传闻,往往九假一真。对于这类传闻,他从来不置一词,毕竟缘来缘去,如烟如风,属于自己的终究是属于自己的。即使为真,实力不足,也只能沦为蝼蚁,难保不会有些门派借机生事,大做文章。何况他此行本就不是为了劳什子的仙人图。照他师叔的话来说,“一张仙人图,不如一只烧鸡配一壶清酒。”
    恰逢?瞧这架势,倒像等候多时。眼下,他必须保证他和徐梅全身而退。
    心思几转。良久,他开口道:“那可真是不巧,仙人图并不在身。所藏之处,如果我不说,你们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
    蓝衫书生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如凶鹫:“沙鹰派实力不济,野心倒是挺大。劝公子莫动妄念,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可以带你去找,但我师妹必须与我同行。”
    思忖片刻,蓝衫书生挥挥手。一人随即收刀回鞘,猛地将徐梅往前一推。她本就因被封穴,全身酸软无力,眼看就要摔倒,苏林赶紧上前扶住。
    一股温暖的内息贯通四肢,是苏林替她解开了穴位。
    苏林又隐晦地在她手背上画了个特殊的记号,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徐梅虽然平时娇蛮任性,但也知此时绝非任性之时。
    蓝衫书生不急,身旁的黑面巨汉却是催促道:“还不快走!”
    于是苏林二人便带着蓝衫书生与黑面巨汉及几个赤刀堂弟子来到了府衙门前。
    正值深夜,宁静的月光衬得门前的两尊石狮格外肃杀。
    蓝衫书生看了看苏林,忽地展颜一笑:“倒是没想到公子艺高人胆大,竟想到将其藏于此处。”
    苏林却似全然听不出他的讥讽,只定定望着他:“如何?阁下可敢随在下去取仙人图?”
    “不必出言相激,你师妹留在这里,你何时取回,她何时归去。公子意下如何?”
    “好。那阁下便**。”此言一出,不仅徐梅愣住了,就连蓝衫书生也暗自皱了皱眉。
    原本以为他会拒绝,却料不到他答应地如此爽快。黑面巨汉低语道:“少爷,怕是有诈,他不会······”蓝衫书生来了兴趣,于是摆了摆手,黑面巨汉讷讷地闭了嘴。
    几个起落,苏林便潜入了府内。
    不多时,府内显现亮光,接着传来了怒言相斥之声与刀剑相击之声。蓝衫书生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他大概知道那人想要干什么了。
    果不其然,只听苏林在里面高声叫喊:“你可知我是谁?赤刀堂的弟兄们都在外面掠阵呢,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放了我。”
    又是一声闷哼传来,仿佛被人踢了一脚,随即府门大开,一队官兵如鱼群般涌出,迅速包围了他们。
    苏林被人拎了出来,一见蓝衫书生便叫道:“师兄快去,仙人图就在里面,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好个苏林,想趁机挑起官府与赤刀堂的矛盾。此时无论进还是不进,单凭他们几人深更半夜在门前守候,便可坐实赤刀堂图谋不轨的名头。何况他也不好大开杀戒,近几年江湖与朝廷间颇不宁静,通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动了手,皇上第一个动手对象恐怕就是赤刀堂。
    只不过,他不怕吗?一念及此,他的手指便已弹向了徐梅的天灵穴。
    正在此时,一种强烈的生死危机在心头闪过。自出道至今,已很久没有人能让他有这种感受了。
    收手已是来不及,一柄折扇从袖口滑落、展开,扇面上忽然毫无征兆地绽出数道刀痕。
    而后一道黑影在他身前五步左右落定,徐梅摔倒在一侧。他想先杀了徐梅,却发现周身不知何时已隐伏了层层细密的刀意。只怕一出手,自己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强自平息心中惊讶,他试探地发问:“敢问前辈师承何处?在下赤刀堂沈书平。”
    “我吗?以前是公门中人。现在嘛,算半个江湖中人吧。”
    沈书平双眉紧锁,他感觉到刀意中有七星门的刀意,也有双生门的刀意,还有一些江湖名宿的刀意,驳杂不清,却偏偏厉害得要命。
    不待他思索明了,黑衣人发问:“赤刀一斩,天下无极?”
    “谬赞。”
    黑衣人点点头,然后说道:“小妮子留下,你可以滚了。”
    沈书平咬牙道:“前辈刀术纵然高明,但······”
    话音未落,天地间似闪过一道白光,而后一名赤刀堂弟子咽气倒地。黑衣人的语气中已有些微的不耐烦:“三息,你若不走,就留下吧。”
    沈书平盯着黑衣人,在他越来越不耐烦的注视下恨声道:“走!”
    在他们走后,官兵显然也对这一系列变故反应不及,面面相觑。为首的官兵指着黑衣人颤声道:“当······当街杀人,你视官府为何物?”
    “不必惊慌,他是我的一位故友。”司马渊从暗处走出,徐徐道,“没事了,都回去吧。”
    官兵们集体松了一口气,离去时还不忘打量着黑衣人,显然是猜测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片刻之间,门前只剩下四人。苏林扶起徐梅,向着黑衣人拱手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晚辈沙鹰派苏林,这位是师妹徐梅。来日前辈若有需要,晚辈绝无二话。”
    不料,黑衣人却是饶有深意地望着苏林:“你知道我会出手?”
    苏林面色不变,平静对答:“晚辈只知道有人还不想让赤刀堂得逞。”
    “真聪明。”一时间,苏林听不出这是嘲讽还是赞扬。
    “你们来此地,意欲何为?”一直默不作声的司马渊问道。
    “实不相瞒,我等本是来丹回处理一些江湖旧事,奈何却中了赤刀堂的伏击。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人原谅则个。”
    他含糊不清,司马渊却并不打算追问,索性开门见山道:“仙人图是何物?”
    苏林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无知,一想又释然:朝廷中人,恰又在丹回县这穷乡僻壤,消息闭塞也不足为奇。
    据苏林所言,仙人图并非一张图,而是几张散落于天下各地的图,相传记载着古之大能陨落的真相,但也有人推测其中应为天材地宝聚集之地,若幸而得之,或可长生。
    听罢,司马渊沉默良久,而后似叹了一口气:“你们走吧。”
    苏林犹豫地看了看黑衣人,见他没有表示,也不多言,带着徐梅头也不回地走了。
    黑衣人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真的不打算让我杀了他们?”
    司马渊有些疲惫地答道:“不必,赤刀堂看在你的面子上暂时不会对他们下手。但你不自承身份,按江湖规矩,‘无名不明,不认此行’,过不了三天,赤刀堂的怒火就会烧到他们身上。又何必费心?”
    “仙人图的事,为何不问我?”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你还是信不过我。”
    “随你怎么说吧。”
    “我欠你的人情,未免还得薄了些。”
    “我自有考量。”
    黑衣人看着他,忽地柔声道:“随我回洛阳吧,司马渊。以你的才能,丹回县的捕头岂不憋屈?具体条陈我都已安排妥当,包括那个仵作的嘱托,只要你一句话,一切都不是问题。”
    司马渊只是抿唇不语。
    而黑衣人还在继续劝说:“小风林一事尚未理出头绪你就已遭到反扑。没有足够的实力,你赶不了这趟浑水。”
    见司马渊仍是无动于衷,黑衣人忽又加重了语气:“司马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在和谁对弈?”
    司马渊终于抬头望了他一眼,哑声道:“容我三思。”
    黑衣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明夜子时,我等你的回复。望你莫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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