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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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逾曾拒绝自己的司机接送,一个人沿着幽长的街巷漫步,来往车辆疾驰,擦肩的路人行色匆匆,灰蒙蒙的天空下,勺柄撞击锅壁的声音,白面饼滑进油锅,吆喝声顿起,红油下面,小香葱伴清油翻涌,又是一个平常的早晨。
随风而来的味道使他驻足停留,沉闷的报时声响彻云霄,随后校园里广播开始试音,陈逾轻笑着努力嗅下空气中弥留的味道,这就是他琐碎中的青春,日复一日,总归如此。
他仍需要在苦闷的生活中找寻快乐,不管烦忧亦或愉悦,时光都不为谁等候,他的一生短短数载,他并不想在无尽的煎熬中度过,既然还有力气,何不效灵均乘骐骥以驰骋兮,遍往观乎四荒?
眼下青青白白的芋头汤勾起了他的食欲,这显然不是他能觊觎的东西,属于他人之物,陈逾从来不会妄动,但陈逾也明白自己心中无法回避的渴望,他犹疑的望向黎深,在心中挣扎数度后,终于咬牙放弃,自认悄无声息的转过头去收拾书包。
这些当然被黎深望在眼里,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又不是一桩木头,与陈逾挨得这样近,他怎么会感知不到陈逾的心思?
从来这种情形都是见者有份,如果陈逾想要他碗里的芋头汤,他自然会欣喜得将汤分他一半。他老爸看他脸上捏不出几两肉,心疼着大张旗鼓说要给他捣鼓祖传秘制芋头汤补充营养,于是一大清早不管不顾就拖着他往爷爷奶奶的菜地里跑,挑三拣四只摸了几根萝卜菜就屁颠回来敲锅洗碗做饭,甚至差点吵醒在补眠的老妈。
学校难得感性一回,能在上学期间组织课外实践活动。
黎深不得不承认,他昨晚稍显兴奋地翘掉物理课,急匆匆赶回家期望着尚且能赶上老妈每周固定的逛街时间,虽然当他赶回家的时间已近晚九点,但是巧在她雍容华贵的老妈仍然在打电话和小妍姨抱怨化妆品的质地,黎深借机缠上老妈,在与老爸合力的撺掇下,他老妈终于松口,同意捎带上他出门。
黎深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之一,就是谄媚地替他老妈拎包。
每次只要同他的老妈出门表现得乖顺懂事,他老妈便会不吝钱财置金如土,对于黎深膨胀的欲望有求必应,可以说得上是十分的贴心。
现藏在他老爸书柜里的单反相机,就是几年前同样情况下他老妈大手一挥让他心满意足抱回家的。
如今年纪渐长,黎深知道自己需要懂事一些,不能给家里带来不必要的经济负担,但这次他仍会赖着老妈付账纯属一个意外,会这样也主要归功于家中老爸今年将他的生活费扣得太准太细,除却一日三餐外,竟搜罗不出一点可供自己挥霍的闲钱。
可出远门哪里能不准备足够的钱?
冤有头债有主,他当然把自己的窘迫添油加醋向掌财的老爸倾诉,可是预期中的钱没讨来,半途却只得到了他家老爹狡黠中为他出谋的下策——出卖乖相讨好家中地位独一无二而尊崇的女性,他们家的开销大户,他美艳无度永远青春靓丽的母亲季晴。
而他英俊挺拔的老爸,却精明节俭得让黎深数次崩溃,他将自己的伙食费精算到毛角,其余旁杂的需求也必须让黎深亲口管他说明原委,在层层审核下,黎深才能勉强取得足够的钱财。
开口向他老爹要钱已经让黎深很不适应,加之一层层的盘问也让他烦透天,如果不是情势所迫,他是断不会在家中提起钱这码破事。
只是英雄尚有为五斗米折腰者,黎深不免苍凉的想到,因为他是他老爸黎淌云的儿子,所以有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凭借对他老爸多年的了解,黎深丝毫不怀疑等到自己成年待立,他老爸就会果断将他扫地出门让他自立根生,享受着没有黎深叨扰的生活,他老爸或许会悠哉的牵着他老妈四处游玩,幻想着自己重回二十五岁……
黎深眨眨眼,他望向面前神情复杂的陈逾,眼下他只端着一碗他老爸辛苦为他熬煮的芋头汤,先不谈卖相如何,凭借以往的经验来说,他老爸煮的东西永远都是色香俱全,非要尝一口才晓得里面的百转千回。
知道他老爸的心意摆在那里,黎深自然不会怠慢,他看陈逾眼中有渴求的神色,其实调皮一点将芋头汤均给陈逾也无所谓,毕竟他们黎家祖传的芋头汤,据说也真的有滋补的功效。
只是平日里他虽然与陈逾邻座,但交集也并不算多,黎深正难在开口之际,对方似有所感般先说道:“黎深你怎么没去留音村?”
“被家里的事给耽搁了,就没赶上车。”黎深自然的坐在陈逾的身旁,将大袋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扒拉着里面各色的零食:“结果白买了这么多吃的,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我先拿几个放在钱晚桌上,剩下的我们分。”
陈逾愣然的看着黎深,对方正一心一意的捣鼓着自己的塑料袋,并不曾在意到陈逾久久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
自然也更不会知道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见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将桌上摆满诸如巧克力牛奶辣条等琳琅满目的吃食,黎深才终于从奇妙又愉悦的满足感中缓过神来,他笑盈盈的望向陈逾:“陈逾,你自己挑喜欢的吧,我把钱晚喜欢的巧克力和酸奶棒先放在他抽屉里。”
“凭这家伙的自恋劲,说不定会以为是哪个暗恋他的妹子送的。”黎深窃笑着将东西扔在钱晚的桌子上,然后他挪到到陈逾身边坐下,见对方正如临大敌般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零食拿不定主意,便诧异的拍拍陈逾的肩膀,脸上的笑意不变,低声建议道:“我比较喜欢华乳的牛奶巧克力棒,所以稍微买多了,你可以先拿几条试试看,那个百香果汽水味道也挺不错的,我最喜欢边喝汽水边吃巧克力棒,陈逾你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很爽。”
陈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伸手拿走几根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棒后,朝黎深点头,轻轻道:“谢谢。”
“俗话说大恩不言谢,你下次多照顾我一点就成。”黎深见陈逾埋头收拾书包,便大着胆子试探道:“比如说数学作业、物理试卷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闻言陈逾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一只手正在书包中摸索自己的药瓶,另一只手搭在刚放进去的物理习题册上,他望着黎深认真道:“你是准备和我做交换吗?”
当陈逾在黎深看来无比严肃的问出那句话时,黎深便后悔了,他们班的尖子生个个古怪脾气,这些早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却总不长记性,偏要去招惹,这句半玩笑半认真出口的话,本是他鬼使神差想跟陈逾拉近距离脱口而说,如今看来,似乎只起了反作用。
黎深也无暇顾及为什么他会想要和陈逾亲近这种玄妙的事,眼下他只是害怕对方突然发作让彼此尴尬,他总感觉对方很虚弱,道不清楚来由,虽然每次看见陈逾时他都沐浴在阳光中,被表彰时永远浅笑从容,但是黎深却总能机缘巧合知道最早离场且不知所踪的是陈逾,因为座位相邻,所以黎深的感觉尤为深切,每当陈逾苍白着脸回来,急匆匆收拾书包坐下时,总会有细微的哗啦声,如果说陈逾能频繁出入学校,那必然家里出面跟他们的班主任说明过情况,可是这么久下来,黎深却从没有看见陈逾吃过家庭中送来的暖心餐。
连他都有自己老爸的芋头汤暖胃,何况成绩拔尖的陈逾。
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不愿被别人触及的隐私,黎深知道陈逾虽然给众人展现出强悍又无懈可击的一面,但是到底还有脆弱不堪的时候。
虽然看得通透,但黎深也并不打算揭开这层纱,既然大家都是带着面具过活,又何必多此一举让彼此难堪。
何况在他心中闪闪发光的陈逾,和他一样喜欢莱利的陈逾,学习顶尖笑起来有浅浅酒窝的陈逾,便足以成为他的星辉,一点寒光指亮他凛夜里前行的路。
见黎深望着自己发呆,陈逾有些不自在的收回书包中摸索药盒的手,拿出物理练习册推到黎深的面前,认真的说道:“与其原封不动的抄袭,我更希望你能理解内容,就比如我的解题思路。”
黎深刚回过神,就能听见书包被合上的稀疏声,陈逾的声音在上方低缓响起:“大概解出一道难题时痛快的感觉你还远不能懂。”
“像我这种不开窍的,恐怕只能让你失望。”黎深心情复杂的接下陈逾递过来的习题册,表面维持着在他自己看来谄媚极了的笑容,他将搁在桌上的芋头汤顺势推在陈逾面前:“尝尝?我爸辛苦熬的。”
“不存在失望这种说法。”陈逾瞅黎深一会儿,再望一眼面前的白稠稠的芋头汤,于两难之际又复瞥黎深一眼,便匆忙敛下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只是我能告诫你的就这么多,芋头汤很香。”
“谢谢。”黎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发毛,面前的陈逾看起来与平常无异,或许是窗外沉甸甸压树晦暗的黄昏让他恍惚,又或者是晚灯下簌簌明晰的树影让他摸不着方向,就连黎深自己都弄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他竟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满含着笑意:“分你一半芋头汤,晚饭你可得陪我吃了。”
毫不意外看见陈逾因为自己的话而凝固住笑脸,黎深如大梦初醒般回神,即刻便试图开口挽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只是他老爸辛苦烹煮的芋头汤色相好闻起来香,口感味道却大不如卖相,表里不称之外,无论谁吃下肚,都很容易让人忘记原本的味道从而怀念起在餐馆品尝时的味道。
既然事态怎样都会如此发展,倒不如提早和陈逾讨论下家在哪里吃比较省事。
不过这都是黎深的一己之见经验之谈,不能为外人道,何况面前的陈逾看起来隐怒待发,十分不好招惹。
“只是我才知道你有得意忘形这个臭毛病。”陈逾将水杯塞进自己的书包,把错题本搁在面前书堆最显眼的位置,他答应过他们的学习委员刘颖把自己的错题本借给她,等把琐事都处理完,陈逾才决定将全部的精力对付面前望着他数度走神的人:“一来一往,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本了,至于这碗都快凉透的汤,我劝你快点料理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幸福。”
“陈逾,那你快坐过来。”顺着陈逾的话,黎深看看就连色相都变化了的芋头汤很不是滋味,他赶忙招呼着陈逾坐近些,手塞在塑料袋子中摸索临走时他老爸丢进来的几片勺子,准备跟陈逾分食这碗芋头汤。
原本这碗芋头汤他老爸是灌在保温饭盒里让黎深趁热带过来的,只是事出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而已,他老爸就决定就近在超市里给黎深买个碗临时凑合用,想起他们爷俩在厕所里洗碗的模样,黎深就觉得无比的滑稽。
保洁阿姨举着拖把望着他们奇怪又惋惜的脸让黎深始终不能忘记。
对于老爸种种无法理解的行为黎深早已见怪不怪了,毕竟他们血脉相连,而且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发生。
并且据黎深推测,剩下那大半碗芋头汤,极有可能是老爸端给被饿醒时仓促打电话给他的老妈了。
也不需要问他为什么知道,因为这种事他是见多不怪,这十八年里,他已经遇过太多太多次。
“黎深。”被陈逾温柔的声音唤回,黎深颇不敢相信的循着声响望去,只见突然撞上的脸正无奈的笑着,眉梢处的黑痣格外奇异动人,黎深眨眨眼听着对方继续缓慢的说道:“不到四十分钟预备铃就会响了,我听刘老师说他们大概七点左右会回来继续晚自习,在此之前,一碗芋头汤显然只能算作餐前开胃菜,不如我们出校门去吃,作为回报,我来请客。”
黎深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陈逾类似嘟囔的声音:“我有武老师签的长期假条,所以你不必费神担心门卫大爷不给我放行的问题。”
“至于你,黎深。”陈逾将书包挎在身上,他凝望着课桌上的芋头汤,眼里闪烁得如同天斗星辰:“估计早就跟门卫大爷混熟了吧,我跟着你反而是累赘,但是今天你需要留心点,因为有社会实践,所以学生处九成在正门蹲人。”
黎深跟随陈逾的视线望上自己的芋头汤——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汤快凉了。
“这位壮士,不如我们先痛快干了这碗汤。”黎深伸手再次探入塑料袋中,利索的取出勺子递给陈逾:“其余一切好说。”
“好,多谢。”陈逾接过黎深送来的勺子,面庞上还残有笑意,他陪着黎深装腔道:“承君美意。”
晚风吹动窗帘,万籁俱静时。
黎深不自在的挠挠后脑,他将碗也推到陈逾面前:“你先喝吧,看你在教室里待一天也累。”
说完,黎深又意识到他老爸煮的芋头汤其实不那么好喝,光是卖相不错而已,如果让陈逾先喝,倒像是在欺负他。
咬咬牙,在陈逾的推辞下黎深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个表率,先尝一口芋头汤,再让陈逾尝试,这样才不至于事后闹出尴尬。
想到便做,黎深面目稍有狰狞的端起那碗芋头汤,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抽搐的嘴角,端起碗仰头痛快喝了一口。
喉咙间一时五味杂然。
黎深故作镇定的看着愣呆的陈逾,宛若刚下断头台一样风轻云淡:“我爸下手有点狠重,陈逾你还是不要喝了,我们直接出去吃饭吧。”
“可我仍然想试试。”陈逾捏着眉心望向黎深,眼里满是探求与执着,他漾着笑伸手取过黎深握住的花碗:“过场滋味,总归要自己尝尝才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