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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除了最重要的东西
    能够将其他的一切舍弃
    那该有多好
    但现实总是残酷无情
    这个时候
    我只要闭上眼睛
    便可以看见含笑的你
    —《Dearest》
    向阳其实一直都不明白这个社会上的人们为什么会那么忙碌。
    小时候,这种不明白会在他听见有人过劳死时出现,会在自己正在赏花而别人都只是匆匆走过时出现,会在夜深了妈妈还没有回来时出现。
    当他长大了,他以为这种不明白将不会再有了,因为他听说人是越长大懂得越多的,当人长大后,便会发现以前是问题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可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当他看见班里有同学发烧了还要学习时,当他发现曾经供他涂鸦的黑板已经被贴满了各式各样的补课广告时,当他午觉睡醒了听见楼上的钢琴声还在响时,她的不明白这时候便又出现了,就像一个一个小蘑菇在雨后长出来了一样。
    有时候,当他看见有同学因为考试考差了而哭泣时,他一方面同情他们,一方面却又更加不理解了。
    考差了又能怎样呢?即使考差了,花还在开,草还在长,诗还在写,歌还在唱,这世间真正美的事物一直都还在不是吗?为什么要为考试这个一点没有美感的东西流下眼泪呢?
    但向阳也不总是这样的单纯,当他数学考差了,被妈妈唠叨时,他似乎又懂了一点那些同学的烦恼了。
    他也会感到烦躁,感到郁闷,他会跟他妈妈争吵,争吵她不让自己写诗,争吵她总是不让自己睡懒觉,争吵她总是不理解自己。
    他那敏感的心会因为这争吵而痛,而哭泣。
    妈妈以前便没有在自己需要保护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现在也没有在自己需要理解的时候选择理解自己。
    她似乎总是不能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又总是在不对的时候做一些多余的事。
    那个时候,他便想着要是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理解,包容自己,在自己无助的时候陪伴自己那该有多好啊。
    孤独,不被人理解,成了他最大的烦恼。
    他曾以为只要这个烦恼解决了,那个人出现了,他便不会再有烦恼了,可是直到他又长大了一些后才明白,原来人长大后懂得的虽然不会增多,但新的烦恼却会一个又一个出现。
    太阳升起,照亮了本还朦胧的天空,照亮了人烟稀少的大街,照亮了每一栋平楼的每一扇窗每一块砖,照亮了那窗户里原本黑暗的小房间,还有那房间里凌乱的书桌。
    书桌上随意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它们有的被翻开了倒扣在书桌上,有的半本都被某种紫色的液体浸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异味,有的看似是完整的,但你若仔细看的话,便能看见那些书侧面的书线都已经崩开了。书上面还盖着一些纸,上面写着画的的,有一些看不出来是什么,像是小猪,但看那细眼尖牙,又觉得像是魔鬼。有一些是字,单个的“赵”,“死”,“未”……也有连成句的,读起来像是诗句。除了画和字,更多的还是大片黑线。那黑线疏的地方,就像是一个不标准的圆圈套着另一个不标准的圆圈,密的地方则宛如一个黑洞一般,而且中心是真的有洞的。
    桌上也还有其他的,药膏,药水,杯盖,发黄的衬衫,纸巾……桌子的边沿,紫色的透明液体正在一滴滴落下。
    书桌前的床上,床铺也是凌乱的,被子的一大半已经掉在了地上,只有一角还被一只腿压着。那腿实在瘦得可怕,看上去就像是枯枝一样,能清晰地看见皮里面的骨头的形状。顺着那腿看上去,你会看见那可怕的瘦并不只在那腿上,腰,手臂,肩膀,几乎全都是一样的瘦,只有脸颊还看得出一点灰白色的肉。在那张脸上是两个深陷的窝,窝里则是一双空洞的眼。那双眼圆睁着,里面布满了血丝。
    白色的阳光照在那具身体上,让那具身体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尸体了。
    门被推开了,女人手里拿着杯子和三瓶药,走进了屋里。
    “阳阳,该吃药了。”陈芸华道,看见那桌子上一片狼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险些叫出来。
    她看着床上的少年,见他像是瘫痪了一般躺在床上,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来,阳阳,把药吃了。”她坐在床边道。
    向阳没有理他,眼睛还是一点光彩也没有。
    墙壁上长满了一颗一颗小蘑菇一样的孢子,粉中带着白点,就像是人皮肤上的癣。它们一颗挤一颗地蠕动着,发出类似于苍蝇一般的叫声。每颗孢子中心的洞不时张开,看起来就像是小蘑菇张开了嘴巴。
    陈芸华见向阳没有理他,将水杯放在了一边,伸手去触碰向阳,却在刚碰到的那一刻产生了静电。
    “啊!”
    向阳仿佛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夸张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模样真的就像是受了刺激而跳起来的死鱼。
    他盯着自己的母亲,就像是盯着一个魔鬼,惊慌地缩到了床角里。
    李丽萍也被吓住了,看着儿子的反应,她既心痛,同时又后悔。
    她没想到,自己这些天里带儿子做的治疗竟给他留下了这样大的后遗症。
    她最初听说同性恋倾向可以通过电击进行矫正,便费了不少周折找到了一个专门做这方面治疗的医生。医生本来还告诉过她这种治疗疗程一般是在三到五个月左右,但陈芸华在亲眼看见儿子被绑在椅子上,太阳穴被医生用电锤不断电击的惨状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人命,还是在治疗一周后将儿子接回了家。那之后,她又听说省城有一家做“厌恶疗法”的医院技术特别好,已经治好了好几例同性恋,她便有带着儿子前往了那家医院,到的时候才发现所谓医院其实就是一个小门铺,用的手段也与电击治疗大相径庭,都是要将自己的儿子绑在椅子上,一边强迫他看男性与男性性交的场面,一边用电锤刺激他,让他产生厌恶感。在治疗进行了一周半后,李丽萍儿子发现儿子明显瘦了一圈,饭也吃不下去了,担心儿子继续这样下去会出事,又还是中断了治疗,将他接回了家,选择用最传统的药物疗法治疗儿子的病。
    她买了剂量是一个月的药,卖药的医生告诉她这药不仅能治同性恋,还能治抑郁症,只要每天坚持按疗程服用,包准孩子恢复正常。
    她怀着将信将疑的心让儿子服药到现在,但儿子的病还是一点也不见好转,反而还恶化了。总是莫名其妙的发呆,像是在梦游一般。吃饭也吃不下,勉强吃一点便会全部吐出来。逼得陈芸华每天都在为儿子的状况着急。
    昨天晚上,她离开儿子房间时,那书桌还是干净整洁的,没想到今早上已经乱成了一堆。这令她担心儿子的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阳阳……”李丽萍下意识地朝向阳伸出了手,却招来了他一声呵斥。
    “你别过来!”向阳死死盯着她,那一声呵斥像是刀子般插入了李丽萍的心中。
    墙壁上的孢子们叫的更响了,变得像是无数个和尚在念经。
    李丽萍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床上,那泪是为了儿子的病,又是为了自己的无能。
    看见了妈妈脸上的那两行眼泪,向阳忽然恢复了神智,看清了眼前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妈妈。他只记得方才眼前是一片昏黑,人不像人,物不像物,只有一片昏黑。
    “妈妈……你怎么哭了?”向阳忐忑地问道,他看见了她手上的三瓶药,一种沉重感便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那一个个孢子开始溢出白色的乳状液体,渗透了它们之间的缝隙。
    李丽萍摇了摇头,用手将眼泪拭去。
    “没事,儿子,你是不是不想吃药?”她问,向阳愣住了,原来妈妈早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犹豫着,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都在听妈妈的话,跟着他一起去各地做治疗。当他听见医生说自己是得了同性恋的病时,他甚至也以为医生说的是对的。当医生告诉他同性恋是可以治的时候,他甚至还产生了一丝希望,以为自己真的有救了。可接受治疗后,身体的痛楚和心灵的沉重却是真实的,它们都在告诉自己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没有得到丝毫的矫正。当他在做“厌恶治疗”的时候,不管被电多少次,当他看着那性交的画面时,仍旧会不由自主地起反应。所有的这些治疗,带给他的只有巨大的痛苦。尤其是现在吃的这些药,每一次吃完了这些药,他便感觉脑髓像是被人抽走了,变得空荡荡的,无论怎样都无法凝神,看什么东西都时常是半虚半实的,很难看清某个东西长达一分钟。此外还有那种恶心的感觉,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恶心了,那就像是一道浑浊的油在自己体内流淌。发愁的,黑色的,不断冒着泡的油,它在自己体流淌着,污染荼毒了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脏器。他每天都要抽搐,都要呕吐,可不论怎么吐,都无法将那油给吐出来。
    他很想能够继续配合治疗,可身体上的痛楚实在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而且在他内心里还有另一层恐惧存在,那恐惧是一个声音,一个面孔。那恐惧是他熟悉的,是他想念的。他被那恐惧折磨着,可他又不想忘掉那恐惧。无数个夜晚,是那恐惧让他难以安眠,又是那恐惧支持着自己一直在撑着。
    他多想去拥抱那恐惧,想要回到那恐惧的怀抱里,想要亲眼看看那恐惧的源头,它的制造者。
    那一个个孢子忽然开始膨胀,变成了一个个鼓鼓的粉红色小球。
    李丽萍知道儿子是不想吃药了,不想吃就不吃吧,等以后再想新的办法。
    “没事儿子,今天就不吃药了。”她道,将那三瓶药放回了桌上。
    向阳看着那三瓶药被放到了一边,心里被愧疚和庆幸交杂充斥着。
    “你感觉怎么样了,昨天晚上……”李丽萍扭头又看了那书桌一眼,向阳明白了他的意思,充满歉意地道:“对不起,妈妈……我……”
    他的眼珠微微抬起,然后又垂下了。
    “我忍不住。”他道。
    李丽萍不知道该说什么,看见儿子那无辜的眼神,此刻她的心里也不知是该恨他,还是该同情他。因为罪魁祸首是他,但自己唯一的孩子,还是他。
    她现在也很痛苦,她一边要忙工作,一边还要带着儿子治病。生活和工作的压力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好在,向阳这些天一直很懂事,都在听她的话配合治疗,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跟自己对着干。可她想到这儿,又觉得更加心疼儿子了。
    说到底,真正在受苦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她朝向阳展开了双手,道:“儿子,来妈妈怀里。”
    向阳怔住了,那墙上的孢子已经膨胀至了极限,变得有些透明,上面的红色细纹已经清晰可见。
    向阳感觉在那怀抱前似乎隔了一层铁障,一层充满了铁锈味的屏障,令他一点也不想迎接那个怀抱。
    那孢子破了,从里面盛开出了一朵有一朵淡粉色的紫阳花[注:粉色紫阳花的花语是希望。],像一个个小绣球一般,长在那孢子的残迹之上。
    向阳展开了双手,也抱住了自己的母亲,李丽萍的心终于又感到了一丝欣慰。
    不管多大的困难,只要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就绝不能放弃他。
    “儿子,你太瘦了。”李丽萍捧着他的脸颊,心疼地道。
    “妈,我……”向阳先还是同母亲对视着的,但说这话时那眼又瞥向了一遍,像是不好意思再看自己的妈妈。
    “怎么了?”李丽萍见儿子这般模样,问道。
    “我想……见……”
    当李丽萍听见那个“见”字时,她感觉到儿子皮肤下的脉搏正在急速跳动着,透过那脉搏,透过那眼神,透过那个字,她明白了儿子想要什么。
    她惊恐地站了起来,推开了儿子。这次,轮到儿子变成她眼中的魔鬼了。
    “你想都不要想!”她大叫着道。
    屋子里起风了,那一朵朵鲜艳的紫阳花随风摇动着,花瓣落在了地上。
    向阳哭着求着她,跪在了床上道:“妈,我求求你了!让我见赵云鹏一面吧!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求求你了,妈!”
    向阳苦苦地哀求着,他怕见赵云鹏,因为他怕见了他后自己这么多天接受的治疗就真的全白费了。可赵云鹏确确实实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男人,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人。
    他不想做同性恋,可他又害怕一旦自己不是同性恋了,便也会不再喜欢赵云鹏了。他们在一起明明那么快乐,他绝对不要就此将那些回忆通通忘记。
    “不可能的!儿子,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们两个再见面的!”李丽萍道。
    那壁上的紫阳花开始枯萎,粉色慢慢变黄,最后成了枯黄。
    向阳急了,他不想再压抑内心的苦闷了,他不想要再去思考别人怎么看自己了,也不想再管自己妈妈会怎么样了。
    赵云鹏是他唯一的快乐,他只要他!
    做罪人,那便做吧,他只想得到自己唯一想要的东西,唯一的!
    他忽地拿起了水杯,重重地在桌上摔了个粉碎,又拿起了一个碎片,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让我见他!”那玻璃碎片已经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个口子,一滴鲜血已经流了下来。
    李丽萍尖叫了一声,让他不要做傻事,她还想再劝他,她知道如果这一次让他们两个见面了,那一切便都完了。
    “儿子,你不要这样,不值得的!妈妈以后还会给你找医生,他们一定会治好你的,到时候你就不会再喜欢赵云鹏了。你听话啊!”
    她拼命地嘶吼着,但她的最后一句话,恰恰成了要了向阳命的最后一枪。
    不会再喜欢赵云鹏了,那会忘记他吗?忘记他,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还能找到一个人可以真正的理解我,真心待我吗?
    他的心一下子空了,那空就像是狂风掀起了白布,笼罩了他的整个内心世界,让它变得一片惨白。他忘记了自己接下来到底该做什么。
    随着又一声尖叫,玻璃碎片掉在了床上,上面沾着殷红的血丝。
    紫阳花彻底枯了,垂在墙壁上,像是一张张干枯的哀嚎的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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