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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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字叫赵云鹏,是向阳所在城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一名已经结婚十余年的同性恋者。
他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同性恋,最初是在大学时期,在他发现自己在跟另一名长相清秀的学弟一起洗澡时,身体会因为看见学弟的裸体而不由自主地起反应。
在他察觉到这一点之时,他的内心里便升起了巨大的恐慌,犹如魔鬼在他的心中展开了笑脸。那时候,他只知道男人会喜欢女人,有的违背伦理的,可能是哥哥喜欢上亲妹妹,或是弟弟喜欢亲姐姐。可他从未听说过男人也会喜欢上男人,更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起先还告诉自己说这不可能,男人怎么会喜欢上男人?自己一定是撞了邪门了,一时脑子不清醒罢了。可每一次与那兄弟在一起,甚至是肌肤相触之时,他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他,那罪恶的反应一次又一次在提醒着他他就是喜欢男人,就是爱上了自己的学弟这一个变态的事实。他身体里那对爱与性的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就像是永远除不尽的杂草,每一次的强制扼杀,都只会让它下一次长的比前一次更加旺盛。
到了后来,通过一些绯闻轶事,他渐渐地了解了,原来真的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事情,他也知道了,科学上将他们这一类喜欢同性的男人称作同性恋者。毕业以后,随着年岁的增加,她终于认清并在心里承认了自己是一名同性恋者的事实。那时,他心里的恐惧反而消退了许多,留下更多的,是渺茫与无力感。
自己已经是一个同性恋者了,这似乎已经成了不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自己还能够怎么办呢?自己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将自己是一名同性恋者,是一个变态这一事实,密密实实地掩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必须要学会伪装,完完全全表现得同一个喜欢女人的正常男人一样,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那时候起,他便将自己的人生轨迹给规划好了,照着这条路子走,他必将成为人上人,成为人中之龙,只要他是同性恋者这一事实不被任何人知道。
因此,大学一毕业,他便服从分配成为了公务员,并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也如正常的男人一样,在26岁时,通过家人的介绍,认识了同是老乡的陈芸华,同她结了婚,成为了夫妻,并在婚后的第七年,同她生下了一个小名叫艾艾的女儿。
在外人看来,他既有了家庭,又有了事业,人生可谓是美满了。然而他自己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满足,越往后面走,他心里便越发觉得沉重。他感觉,自己的心田仿佛成了一片烂泥,连搅动都无法,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烂泥变得越发的肮脏与恶臭,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洁净。
十余年以来,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快乐是何种滋味了。同妻子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家人朋友们全都在向他贺喜称道,他虽然表面上也是在欢喜地笑着,但内心里却没有起一丝波澜。他看那宴会上宾客们的笑脸,只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好虚假,一点也不真实。牵着自己的手走在红毯上时,他感觉自己握着的手没有一点温度,踩在脚下的路没有一毫实感,回响在自己耳边的喜乐也没有一丝感情。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因为厌倦了这副平庸的皮囊而抽离了自己的身体,连带着这具身体也变得轻飘飘了起来,没有任何重量可言。
不仅是成为丈夫,即使是在女儿出生了,自己终于成为了父亲的那一刻,他也无法感觉到任何的激动。心里的那摊烂泥仿佛已经凝固了,将他的整颗心都给牢牢地包裹了起来,封锁在了里面,享受不到外界的一丝空气,一缕阳光,一刻温暖。他的五官仿佛都麻木了,没有一点知觉,他抱着自己新生的女儿,那鲜活的生命哭的那样大声,声音里含着的都是满满的生命活力,可他却感受不到,他只觉得自己手上抱着的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上面绑满了的,是他一生都要背负的责任,还有那自己那一片空白的未来。
这个生命的诞生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他甚至在第二天到医院时,还找不到自己妻女的病房在哪儿。
他一生所遵循的,便是那套社会的正常规则。他是丈夫,是父亲,所以他有义务对自己的妻女负责,养活她们。如果他想按照自己的本心去活,那便会遭到整个社会的唾弃,那样的代价太大了,他承受不起。因此,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工作,赚了钱便交到家里供妻女花销。工作之外的其他时间,他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他没有爱好,也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可以聊得来的朋友。他跟妻子自从生了女儿以后,也再也没有过性的交流,言语上的深度交流,也是少之又少。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也为此颇有不满,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她了,他甚至把自己正当壮年的时光也全部都给了她,她还想要什么呢?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只能将就着跟自己过,毕竟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毕竟他们都处在同一个社会的监视下,就好像自己也只能将就着跟她过一样。
有时候,他会去幼儿园接自己的女儿,可那不过也是例行公事罢了,尽管他同女儿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尽管他明知道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可很多时候,赵云鹏去觉得自己的女儿也很陌生,陌生的就像是他今天才碰巧见到了一样。他抱着她的时候,女儿的眼睛里散发着快乐的光彩,可他自己的眼睛却是无神的。他会想,这样一个生命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如果她死了,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自己又会感觉怎样呢?自己会真心实意地为她的死而流泪吗?自己会后悔没有给她尽可能多的照顾与关爱吗?自己会因此顿悟而不再是一个同性恋者了吗?
他希望会,然而他绝望地明白,答案只能是否定的。
有时候欲望不可遏制了,他会想要不要尝试一下去外面找个男人过一夜。他成了同性恋的日子久了,也知道了关于他们这个圈子的一些事情。他知道在城市里某些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也有给同自己一样的人会面的地方。他明白或许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真正的爱情了,无法得到来自知心人善意的理解了,但至少,只是表面的性,他或许还有机会得到。但当他在好奇心的指引下去了那地方之后,那里的肮脏与混乱,是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每个人都在那里,在那一片黑暗与死寂里,在那永远见不得光的角落里,释放着自己被压抑已久的天性。他们像是黑暗世界里的妖魔鬼怪,裸露着自己的身躯,顺从着自己的邪念,追求着极致的爱欲。那急促的呻吟声,像是红衣女鬼在吹奏者自己的长笛,发出靡靡之音。那肌肤与肌肤贴紧摩擦的画面,像是失乐园的撒旦们在狂欢的终曲里失心疯地艳舞。那弥漫在鼻尖的浓郁的异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像是鲜血在火山口里急剧地沸腾,挥发出阵阵腐味。黢黑的走廊里,一盏盏地灯散发出五颜六色的怪异光芒,像是引导迷失的人们走向地狱乐园的隐秘入口,在那里,怪异是正常的,但怪异却又更加怪异了。在那里,没有歧视,但每个人却又在遭受着更深的歧视。在那里,享乐是疯狂的,是极致的,是放纵的,但同时,又是理智的,是沉重的,是堕落的。
那一个个沉沦的人们,在那奇异眩目的光芒中,张开了自己折断的,布满了伤痕的翅膀。那翅膀有纯白的,如同干净的素纱,也有发黄了的,如同经年日久的宣纸,还有灰色,如同失意人不得志的心。在那眩目光芒的照耀下,每一双翅膀看起来都恐怖极了,像是流着痛苦的眼泪,绝望哀嚎者的面孔。不,那眼泪是真的,那哀嚎也是赤裸裸得震耳的,那痛苦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的。
他们笑着,也在哭着;
他们哮着,也在默着;
他们活着,也在死着。
他们发疯,他们沉沦,他们克制,他们堕落,最后他们升华。
赵云鹏只去过那地方一次,随后便不敢再去了。那里给他的冲击与震撼,是他这样一个平庸俗气的灵魂无法承受的,他认清了自己的命运,明白了自己作为人上人的光鲜,也是禁锢住自己这只蝼蚁的牢笼。他限制了自己,束缚了自己,封锁了自己,就好像高尚的母亲用自己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选择踏上既定的人生道路那一刻,他的灵魂便已早早地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连一丝灰都无法扬起。
他曾以为他的年华是浪费在了陈芸华的手里,可他如今才明白,那年华,那青春,那生命的美妙与活力,鲜血的滚烫与炙热,汗水的晶莹与如瀑,早早地便离他而去了,统统的,自己都无法再得到了。他以为确实就是如此了,但他那暗如死灰的生命,却因为遇见了向阳,而重又翻开了新的篇章。
他认识向阳,是在去年的八月份,在一个庆祝志愿者活动结束的典礼上。他是代表他们单位出席的这次典礼。他几乎是在站上讲台致辞的那一刻,便在一片穿着黑蓝色志愿者服的身影里,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第一排的向阳。
在他看见他的那一刻,心便突地受到了冲击,灵魂都为之一震。
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场开学典礼上,回到了他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人,站在讲台上,看见了自己学弟的那一刻。
像,实在太像了,不是容貌,而是气质。
那双仿佛含了山泉水一般,杏仁似的清澈眼睛。那张嫩白的,同时又透着点粉红色,像是雪中红梅一般的脸颊,还有那张状如桃花瓣,色也如其的淡粉红色的,小小的嘴唇。那是最自然的纯洁,是没有半点作假的干净,是不参杂一点成人复杂的干净。
他看见了他,仿佛就看见了一个自天地开辟以来最纯洁的小生命。他那嘴角弯弯的笑,比婴儿还要单纯可爱,比他自己女儿的笑容还要抚慰他的心。他甚至觉得,眼前的少年,便是上天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而馈赠给自己的礼物,一个比他大学时候的学弟,还要完美,还要深得他心的礼物。
那一刻,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他手拿着演讲稿,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要发言,愣愣地站在讲台上,,一秒,两秒,三秒……无数秒过去了,当他发现台下的少年忽然抬头看着自己,他心里一惊地回过了神来,意识到原来主持人已经叫了自己好几遍了。
演讲的时候,他的目光不时越过稿纸,观察着台下的少年。别的志愿者们,多是在窃窃私语,或是两眼无神地发呆。只有他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讲话,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不时眨呀眨,像是森林里迷路的小鹿,在眨着它充满了困惑的眼睛。而且,赵云鹏竟还产生了一种感觉,他感觉少年也在观察着自己,在打量着自己的容貌。他想到这儿,挺直的背变得更直了,沉稳的声音变得更加洪亮。那样子,就好像是小孩子终于碰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渴望通过表现得更好来得到它似的,有一点无措,有一点刻意,甚至还有一点可爱。少年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他那枯朽的生命便似乎从他身上得到了一些活力,一些孩童才会有的旺盛的,充满了朝气的活力。
他的灵魂似乎回到了他的体内,充满了兴奋与激动地,要拉他的手,去寻找他那已找寻了好久的心灵的慰藉,那他以等待到近乎绝望的人儿的身旁。那灵魂的模样,正是大学时期的自己,他用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该有的姿态,催促着自己道:“快,快去找他,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是赵云鹏的体内还有另一个已经衰老了的自己,满头白发,满脸都是皱纹。那个自己正拄着拐杖,用那充满老气的声音威胁着自己道:“不,你不能去,你还有妻女,你还有肩上的责任,你还要注意来自社会的眼光!你若去了,你的人生,便彻底地毁了!”
那个青春的自己和老朽的自己在喋喋不休地争吵着,逼迫他站在他们自己的一方。那青春的一方在告诉他生命有限,人一生只能活一次,应该为自己而活。但那老朽的一方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肩上的责任,还有社会的规则。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是要放弃了,他几乎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又将失去希望而变得灰暗了。
然而,当他看见少年临走时,朝自己的那一回眸,忽然间,“轰”的一声,他心里那责任与规则的铁壁崩然倒塌了。
那明明只是无意识的一望,却让他觉得那比最美的美人的眼神还要勾人。那并不是什么俗气的魅惑,那就是一种最质朴的纯真,希望的初芒,生命的光彩,全部都含在了那一望,那一眼里。
他忽地彻底明白了,如果他不想让自己以后都会后悔,他必须要冲破束缚着他心性的责任与规则,去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如果他想重新体味青春年华的滋味,那干净甜美的滋味,他便必须要将那少年,要将那上天赐予自己的宠儿留在身边。
或许,真的是上天垂青他吧,在那次典礼之后,他们又见面了,而这次,是在少年的学校里,在校方举办的一次表彰活动上,他受邀作为颁奖嘉宾,给被表彰的学生颁奖,而他面对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当他拿着奖章,走上台与少年相视的那一刻,他抓住了少年眼里闪过的一丝惊讶,那惊讶如同报时的钟声,让已经历了世故的他意识到了什么。那钟声“咚咚”地响着,他的心沉沉地跳着。一分激动,两份喜悦,还有与喜悦同等的恐惧,它们混在了一起,将他的心顶了起来,悬在了半空之中。
这个时候,本该是一个令少年感到开心与光荣的时刻,可赵云鹏却无法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快乐的影子。他脸上显露着的,是无神,是茫然,甚至还有一丝疑惧。但在那双大眼睛里流露着的,还是先时那最澄澈的纯真。
那钟声还在重重地响着,响彻了群山,响彻了深谷,响彻了人心里那个无尽的宇宙。在那迷你宇宙里,赵云鹏感觉不只有自己一个人,他通过少年那无措的表情,也在那宇宙里找到了他的踪迹,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的钟声,他听见了。
他的心跳声,他直觉他也听见了。
他甚至已经看清了在他身体表面附着的一根根细细竖起的绒毛。他就像一只知道自己已经被猎人盯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白兔一样站在那里,愣愣地等待着自己的接近。
在赵云鹏那复杂的感觉下面,似乎还有一丝野性的血液正在加速流动。那血液已被压抑过久了,此时,它像捕捉猎物的斑豹一般,急速地在赵云鹏体内流动着。这快感是赵云鹏已经十几年未再感受过的了,唤起了他作为一个男人,那爱好猎取与征服的天性。
他慢慢地,脚步沉稳地,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没笑,他也没笑。
他在看他,他也在看他。
他轻轻地,将奖章别在了他的胸前。他看清了,在他那洁白稚嫩的脸上,滚落下了一颗豆大的汗珠,滴在了他干净的衣服上。
“祝贺你。”赵云鹏道,眼睛仍旧注视着少年,他在等一个反应,而少年也给了他他所等待的。少年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失神了几秒,然后才回过了神来,朝他说了声“谢谢你”。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被少年说得磕磕巴巴的。但那正是赵云鹏所期待的,他知道,现在,他可以如实地朝他说出自己的心愿了。
“结束了以后来找我,我在后厅等你。”他轻声地道,心里是十拿九稳的。而且,他知道就算自己失算了,少年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自己始终是安全的。
那最后一分险,也在他看见少年那不知所措的表情时,彻底地没有了。他满足地走下了讲台,像是猎豹已经咬断了猎物的喉咙,吃到了那血淋林的第一口肉,充满了欲望的腥味与香气。
赵云鹏如愿与少年见了第一面。他知道了他叫向阳,不是本地人,开学就升大二了。他也知道了他跟自己是一类人,而且如那时候的自己一样,他也正在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疑虑与恐惧。
一切都如他所想的一样,向阳的单纯就如同他在看见他第一眼后便看穿的一样。他那眼里满满的单纯,就像是盈满了木桶的净水,只等待着自己去舀取,去痛饮。
向阳无意识地便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了赵云鹏的面前。
赵云鹏听见他问自己是不是和他自己一样的人,他看见了当自己告诉他答案时,他脸上那彻底放松后呈现的笑容。
他看见他的眉毛舒展开来,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双腿也不再绷得笔直。
他看见他的双颊多出了两个酒窝,像是微微陷下去的桃花瓣,里面盛满了令人陶醉的甜。
向阳问了赵云鹏这一个问题以后,便没有再说话了。他的头微微低着,双眼直视着地上,脸颊上的两个酒窝还清晰可见。
空气里围绕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怪异到赵云鹏居然听清了身后厕所里苍蝇嗡嗡的叫声,看清了原来后厅的门锁是坏的。
最后是赵云鹏开口打破了这异样的尴尬,当然,这个人,也只能是他自己。
他们之后一起吃了饭,赵云鹏听见向阳告诉他自己是学中文的。赵云鹏又问向阳可还有其他亲人也在这个城市里,向阳摇了摇头说没有,他听后心又稍稍放下了。
他们是在学校后门的一家中餐馆吃的饭,那时候正是中午饭点,中餐馆里挤满了人,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小伙,有出双入对的男女情侣,也有一些同性好友。
气氛看起来很正常,但感觉又不太正常。
桌上摆了好几盘菜,但十几分钟过去了,菜都没被怎么动过。赵云鹏看见对面的少年十几分钟前碗里是小半碗饭,十几分钟后,碗里还是那么些饭,少年的筷子还仍在碗里像模像样地刨着。
赵云鹏心想向阳虽然单纯,但性子也太过沉闷了一点。他平常是能沉得住气,不轻易开玩笑的人。但此时,不知怎的,他像是被空气里的什么透明的东西刺激了一般,竟忍不住发起了牢骚,道:“你这刨饭都刨了十几分钟了,这碗里的西北风都快给刨没了吧。”
那空气里透明的东西忽地没了,赵云鹏霎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失了言,但向阳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只见向阳捂着嘴巴,手不断拍着胸口,一个劲地咳嗽着,像是忽然被呛着了一般,脖子都给咳红了。
赵云鹏连忙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快喝,向阳摆了摆手,又咳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小脸还是红红的。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赵云鹏愧疚地道,心里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但向阳只是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隔了几秒钟,他的嘴角又微微翘了起来。
“其实……我刚才是被你逗笑了……所以才呛到的。”
看着少年嘴边浅浅的笑容,赵云鹏先是愣了几秒,便开怀大笑了起来。
他的那句话宛若拨开云雾的阳光,将他们之间的尴尬彻底融化了。
向阳逐渐变得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谨,两个人都聊开了,气氛也终于恢复了正常,虽然有时候,两个人都要不约而同地瞟一眼周围其他的人。
赵云鹏不论问向阳什么问题,向阳都会坦诚地回答。向阳就如同一张白纸一般,上面写满了单纯。
结账付钱时,向阳从书包里拿出了自己的钱包,说是要跟他平摊。赵云鹏一眼便看出来那钱包是用名贵的鳄鱼皮做的,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向阳从头到脚穿的都是名牌,甚至连背的书包也是。
“你钱包是你家人给你买的?”赵云鹏问。
“我妈给我买的,是不是很丑?我也觉得,但我妈非要给我买,说用着显身份,别人看见了就不敢轻易欺负我这个外地人了。”向阳自问自答道,一点也没有察觉男人眼神里的猜疑。
“看来你家里还挺有钱的。”赵云碰又道。
向阳仍旧天真地笑,他此时已经对男人一点戒心也没有了,他已经将他所有的信任都交付给了这个男人,尽管他们才认识半天都不到。
“算是吧,我妈做生意的,自己开了好几家酒店和餐厅。”向阳道。
原来是从小在蜜糖罐里长大的小少爷,赵云鹏心想。
“怎么了?”向阳问,以为他还有什么问题,赵云鹏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双大手温柔地摸了摸向阳的头发,就像是做父亲的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而向阳则由他抚摸着,也像孩子一般笑了。
离别时,赵云鹏坐在自己的车上,向阳站在车外,一双眼睛里充满了不舍的光芒。
那光芒是那样的柔和,晶晶亮亮的,像是三月的明波一般,搅扰了赵云鹏的心。
他听见向阳告诉他,其实他很早以前便喜欢上他了,就是在暑假时的那场志愿者典礼上。当他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对他有些心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叔,你也喜欢我,对吗?”向阳问他道,眉头紧蹙着,眼里的水仿佛要流出来了。
赵云鹏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刚出生时,自己抱着她的场景,她也是在大声哭闹着,一双粉嫩嫩的小手四处乱挥,不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令她安静下来。
耳旁是少年的疑问,还有过往行人们说话的声音,赵云鹏听见了笑声,那笑声让他想到了自己在外地出差时,看见的台风来临前的天空,蓝蓝的,低低的,很平静,一点也不像是有风暴会来的样子。
他用手轻轻地拭去了少年眼角的泪珠,那泪还是温热的,但很快,便凉了。
“我明天再来找你。”他道,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
“我会等你的,大叔!”少年重重地点着头,脸上的笑容像是得了什么奖赏似的。
“我爱你,大叔。”
赵云鹏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听见有人说爱自己,是在结婚那天,他同妻子站在台上,妻子在主持人的怂恿下,含笑着对自己说她爱他。那一刻,他的心忽然沉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拖下去了。
现在,他又听见了有人说爱他,对方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
好轻,像是有一根羽毛拂过了自己的心湖。
他开车走了,后视镜里,少年还在,脸上的笑容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