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噩梦了。
    这次的梦境依然是回忆的倒放，但却不是那晚在幽暗小胡同里发生的那件事，而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满头大汗地跑到篮球场，看着肖以冬抱着篮球朝我走来，在我的一番质问后，低着头说出的那句话。
    “是，我是和韩微微在一起了。”
    我怔愣地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晚秋的暑气弥漫在眼前，熏得我睁不开眼。额头上的汗珠滚落进眼里，骤然刺痛的一片黑暗过后，又不知道混合了什么东西，从眼角流下去。
    我没哭。
    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可哭的。在那时候，那个我和肖以冬“非同学关系”甚嚣尘上的时间节点下，肖以冬做出那样的选择来摆脱流言，没有错。
    毕竟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过“喜欢”，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暧昧的狂欢。
    我和肖以冬的关系像是日落的光线一样极速衰减，甚至他向班主任提出换了离我很远的座位来“避嫌”，平日里整天黏在一起的两个人，突然变成了就连迎面而来都要装作没看见的陌生人。
    那个年纪的我，第一次领悟到“最熟悉的陌生人”是什么滋味。
    从头到尾，他没有为自己的决定解释过半句，那感觉就好像，我和他之前所有的经历，包括那次星空下操场上的夜谈，那次他抱着我在黑暗中的恸哭，生日时我为他弹奏的钢琴曲，昏暗仓库里一前一后粗重的喘息，体育场上那颗转动着我的名字的篮球，都在他那一转身的沉默之后，化于无形。
    只有我自己知道，回忆是抹不掉的，肖以冬也许能做到，但我，不行。
    他和韩微微牵手的瞬间，我好像，一下子丢掉了整个世界。
    索性那个时候，时弘谨成了我的新同桌，如果没有他，那段时日许会更加难捱。时弘谨一直把我当做他转班而来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好朋友，自从那次肖以冬对他出手以后，便一直对他心怀芥蒂，见我同肖以冬乍然形同陌路，他没有多问，只是更多的、在肖以冬存在的空间场合里，坚定地站在我身旁。
    我一直很感激时弘谨的存在，让我很多时刻看着肖以冬和韩微微亲昵的瞬间，不那么尴尬。
    时弘谨家住在石景山，每天要坐很久的公交车上学。于是我也不再每天骑车上下学，陪着时弘谨一起等公交回家。毕竟，肖以冬不在，我也没有了骑车上下学的意义。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和肖以冬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这样被他用另一段感情轻描淡写地掩盖，不甘心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终结了一段我无比珍视的感情。随着肖以冬和韩微微关系日益走近，我的这种不甘，便开始成倍成倍地放大、滋生。
    班上开始有传言，说肖以冬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和韩微微接吻，被路过的同学抓了个正着。韩微微从那天开始也如同变了一个人，脸上时常挂着红晕，变得爱说爱笑，从里到外，透露着一股有人宠爱的骄傲。
    我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被一种无法确定的感情骤然临幸的池浩，小心翼翼又面带羞涩地遮遮掩掩，想让人知道，又不想让人知道，那种恐惧的小确幸。
    现在看来，我又算是什么呢。
    “嘿，想什么呐。”
    时弘谨的胳膊突然揽过来，吓得我一激灵。此时此刻的我正坐在学校的操场边，看着操场上形形色色的身影，为了初冬即将举办的趣味运动会做准备。
    “没想什么。”我道。
    时弘谨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哟，肖以冬和韩微微在那练‘两人三足’呢。”
    “嗯。”
    所谓“两人三足”就是把两个人的一条腿绑在一起，然后以这种方式奔跑前进。考验的，就是彼此的默契和配合，速度越快，说明两个人的节奏就越吻合。
    “刚才还经常摔跤，现在都能跑起来了。”我道。
    “你怎么老盯着肖以冬不放啊。”时弘谨递来一瓶饮料，我接过来的时候盖子已经被拧开。
    “我哪有啊。”
    “池浩，我是不知道肖以冬对你施了什么法术，让你整天这么魂不守舍的。”时弘谨撇撇嘴，“不过我告诉你，摆脱他是好事儿，你知道么，他倒追韩微微，女生那边家长都来了，肖以冬还是死不松口，就是要跟韩微微在一起。”
    “是么？”我转过头，“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下午，我去老班那儿送作业，看见韩微微她妈指着肖以冬骂骂咧咧的，说什么带坏她家闺女之类的。”
    “肖以冬说什么了？”
    “就说绝对不分手，韩微微要是转学，她转到哪儿，自己就跟到哪儿。”时弘谨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就韩微微那个姿色，肖以冬这是被下蛊了还是怎么的。装什么痴情呢在这儿。”
    “人家没准是真痴情。”我笑。
    “真痴情？池浩，你不觉得太突然了吗，前后一个月不到，之前对韩微微爱答不理的，突然一下子就粘的和一个人似的？多稀奇啊！”
    我没说话。
    “池浩，你不觉得他像是为了和韩微微在一起而在一起似的吗？从头到尾都像在做戏。”
    我还是没说话。远处，肖以冬和韩微微尖叫一声双双跌倒，肖以冬笑着扶韩微微站起来，两个人搀扶着，乐得前仰后合。
    “狗男女。”时弘谨小声骂道。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秋天最后一场雷雨似乎要来了。
    “池浩，走，放学了咱们去搜秀城打游戏。”时弘谨自始至终没放开的胳膊揽紧了一点，连拖带拽地把我带离了观众席。
    一个小时之后，就在时弘谨欢天喜地地揽着我往校门口走的时候，肖以冬不知道从哪儿突然杀了出来。
    “操，闪开！”时弘谨顿时瞪圆了眼睛，提高音量道。
    “我找池浩。”肖以冬冷着脸，看了我一眼，“我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聊啊你！”时弘谨挡在我前面，“您这会儿不是应该陪在您的宝贝儿女朋友身边吗，您那么忙，我们可打扰不起。”
    “你，一边儿玩去。”肖以冬拽着时弘谨的胳膊就把他拽到了一边，上前一步，“池浩，我有问题问你。”
    我看了一眼时弘谨，“我没事，一会儿回来。”
    “池浩！哎，你……”身后，时弘谨的声音有些担忧，“肖以冬！你丫别忘了自己现在是谁！”
    “你和时弘谨……关系很好。”自行车棚的角落里，肖以冬站在我面前，低着头，直直地看着我。
    “是。”
    “你喜欢他？”
    我皱眉，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他。或者，他是不是喜欢你。”
    我抬起眼皮，反问，“那你呢？你是不是喜欢韩微微？”
    这下子换成他愣住了。
    天边的乌云滚滚袭来，气压低的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池浩，你想知道吗？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我突然就和她在一起了，为什么不找你了，为什么要换离你旁边的座位，你不问问吗？”
    我深吸一口气，“可能是我做错了什么吧。”
    “既然你这么想，那你怎么也不来找我，哪怕说一句话？”
    我抽笑一声，“是你先不搭理我的。”
    “你记不记得那天你送我去医院的时候我说的话？”肖以冬靠近一步，言语之间有些许咄咄逼人的架势。
    我想起了那天我们俩对于“喜欢”二字含义的讨论。
    “你丫到底想说什么？”
    “池浩，你喜欢我吗？”
    一阵凉风吹过，地面上干枯的落叶飘扬起来，在灰暗的空中打转。
    我忘记了我当时的想法，只记得那个时候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心里千头万绪骤然崩成一条线，直穿心腑。
    我记得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了肖以冬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韩微微。
    那个女孩，脸埋在围巾里，被冻得有些发红，捧着一个橘红色的保温杯，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眼里满是充满期望的等待。她没有上前，可是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面前的少年身上，许是这道背影同我当年初识的时候一样，令她无法放下。
    遇见肖以冬以后，心满了，心又空了，沧海桑田，如海水退潮，月相圆缺，不留一丝痕迹。
    “肖以冬，我……”我抿了抿嘴唇，“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说完，我便径直迈步，和他擦身。这个瞬间，好像我的所有魂魄都黏连在他身上，肉身向前，灵魂滞后，撕扯出不能言语的剧痛。
    十年后的我经常想，如果那天那时，我的答案有变，今天的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还会错过十年吗？我还会有那样灰暗的遭遇吗？人生轨迹，是不是会彻底扭转？
    我不知道。
    “班长，肖以冬跟你说什么了？”经过韩微微的时候，女孩带着笑问我。
    我看着那双纯真地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睛，喉结滚动，道，“哦，他的车钥匙掉在走廊了，我给他送下来。”
    说完，我掩饰着谎言带给我的心虚，扯了个难看的笑，便离开了。
    梦里最后的一个瞬间，是肖以冬望着我，嘴唇开合，轻声说。
    “池浩，可是我喜欢你。”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阳光明媚，透过那窄窄的缝隙投射进来。我惶然侧脸，看着肖以冬依然在身边熟睡，炽热的手搭在我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着。
    我舒了一口气，才发觉其实梦里最后肖以冬说的那句话，是我臆想出来的虚幻。其实那天他后来说了什么，我离得太远不可能听得见，我甚至都不记得肖以冬当时是什么表情了。
    “怎么醒的这么早？又做梦了吗？”肖以冬靠过来，慵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嗯。”我看着天花板，“梦到以前的事儿了。”
    “哦？梦见什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找我在自行车棚那边说的话。”
    肖以冬眼珠转了转，“当然记得。”
    “我梦到那天的事儿了，梦见你，时弘谨，还有韩微微……”
    肖以冬不说话。
    “你和韩微微……最近没什么联系吗。”
    肖以冬叹了口气，“我俩在一栋楼里上班，但是我工作三年多，见她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去年同学会那会儿她找我比较频繁，也向我表达了好感，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肖以冬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前我和她在一起，是……是因为我没办法面对自己对你的喜欢，才转移注意力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你，我当然不会和她怎么样了。”
    我没说话。
    他搂了上来，“池浩，不信我吗？”
    我笑，转过身来抱住他，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口，听着那让人踏实的心跳声，轻声说，“这次，别再丢下我了。”
    我感受到他身体微微一抖，手揽上我的后背，良久，颤声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