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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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以冬的心跳声在我耳畔轰鸣着。
一下又一下,像他走向我的脚步声,声声叩击着我的心门。
我挣开他的怀抱,站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匀着气。回忆的感觉熟悉得令我觉得恐惧,我甚至不敢再去碰肖以冬了,后退三步,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跌坐了下来,低着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几个月前我和卫光宇说起的时候还是那样云淡风轻,可现在心口剧烈的心跳声犹如洪钟般震颤耳膜,提醒我过往那般是有多么刻骨。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肖以冬。
昏黄的床头灯晕染下,他的脸上透着柔软的光晕。十年前的刘海已经变成了背头梳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整齐的发际线,一双浓重的剑眉微蹙下,是那双紧闭的眼睛,修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抖着,光线给他挺拔的鼻梁涂上一层阴影,阴影下是一张微微开合的薄唇……
一切都还是魂牵梦绕的模样。
只是十年未见,他脸上的稚气已经几乎无法寻觅,五官的线条被岁月打磨的棱角愈发硬朗和英气,和印象中那个温柔纯真的少年重叠,还是能够看出这些年他的变化。
他没变,也变了。
我随手抓起身旁桌上的水杯喝了三大口冷水强迫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迈过床边,把床头灯关上。
我不打算给他脱衣服让他睡得舒服了,我怕自己一会儿克制不住自己濒临沸腾的情绪,若是我真的乱了方寸做了什么,怕是会让我俩第二天起来都不舒服。
我从衣柜里拿了条毛毯,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
糖块儿看到我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跑到我脚边,冲着门缝里熟睡的肖以冬叫唤了一声。
“嘘。”我蹲下来冲它瞪眼,又摸了摸它的头,“今天晚上我睡沙发,要不要跟我一起?”
小家伙蹭了蹭我的腿,跟在我屁股后面,看着我睡到了沙发上,也窜进了我的怀里。我揉着毛茸茸的小狗,困意席卷,嗅着房间里空气中隐隐的酒气和香水味,觉得自己也像是喝醉了似的,眼皮渐渐沉重……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迷迷糊糊之间有个人影。我下意识地猛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才看见是肖以冬正双手抱胸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我咽了咽口水。
“醒了。”肖以冬说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缩了缩脖子。
他神情一滞,缓道,“你睡着的时候简直和以前一模一样。”
“你……一直盯着我来着?”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发现怀里糖块儿不见了,而我竟然睡在我自己的床上,“哎,不对啊,我怎么睡在这儿了……”
“哦,我起得早,看见你在沙发上,半个人都在沙发外头了,怕你掉下来,就抱你进屋了。”
“你,抱我?进来的?”我瞪着眼。
“是啊,看你睡得那么熟,不忍心叫醒你。”
“妈的,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睡觉很轻,稍微有点动静就能醒,可今儿早上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呢。
“小懒虫,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了。”他指了指我挂在墙上的表,转过身走向厨房,“吃早饭吧。”
“早饭?”我不明所以的揉揉头发,起身下了床,在客厅的软垫上看到了还睡得昏沉的糖块儿,“哪儿来的早饭?”
我已推开厨房的门,就看见肖以冬端着两碗牛奶往外走,“别经手了,碗烫。”
我像个二傻子似的站在门口,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厨房端出来热气腾腾的牛奶、油条、豆腐脑。
“傻了?”肖以冬走过来,低下头冲我乐,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傻愣着干什么啊?吃饭了。”
“不是,这……”我看着他从容地坐下,“你早上出门了?”
“是啊,不然呢?”
“就为了买早饭?”
“你怎么那么多的问题。”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把牛奶的碗往我这儿推了推,又用筷子利落地夹起自己那碗牛奶里的奶皮,放进我碗里。
我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懵圈儿了,又或者说,自打这一早上醒过来,我整个人就是蒙圈儿的。
“你不是喜欢吃奶皮儿么。”他说着,低着头,又无比自然地把油条掰开一半递过来,又把旁边的小碟子推过来,“我还记得你爱拿油条蘸韭花酱。啧啧,这种吃法,估计全北京都找不到几个吧……”
“你连这个都记得……”我装作不动声色地拿起筷子。
他歪了歪头,看着我笑了,“难道你已经忘了?”
我低下头咳嗽了一声,“十年了,很多习惯也会改的,很多事儿也会忘……”
“哦,是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始终不敢正视肖以冬的眼睛。我害怕在他深邃的瞳孔里,看到眼前面红耳赤微微颤抖的自己,更害怕看到那更深处站着的——十年前的自己。
面前的早饭,一样样地冒着热气,熏着我的眼睛,烫着我的心,氤氲之中对面那个肖以冬,一如十年前那个他……
“嘿,想什么呢?”
肖以冬的校服大敞着,露出里面黑色的半袖衫,身后是三环路匆忙的车流,时值五月初,早晚的天气还有些寒凉,肖以冬全然不在意,像是故意在向我展示着他一寒假俯卧撑的结果——愈发健硕的身材。
“没,没想什么。”我顿了顿,低下头喝牛奶。
他习惯性地把自己那碗的奶皮用筷子小心地挑起来,悬在半空,“来,妞儿,张嘴,爷喂你。”
我瞪他,环顾四周,“滚!”
“快点儿的,一会儿掉了。”
我只好凑过去,张开嘴。
凉风里尽是他明媚的笑容。
记忆中纯纯的牛奶味混杂着无数个透亮的清晨,揉进那穿梭在二环路边一前一后骑车的身影里,拉扯出静谧悠长的线条,延伸过岁月,历经斑驳却毫无褪色。
2008年的春天,那首《北京欢迎你》一瞬间红遍了大街小巷,途径一家音像店,我忍不住跟着门口的大喇叭唱了起来。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哟,你家大门儿常打开啊,不怕进贼啊?”肖以冬骑着自行车冲着唱歌的我咯咯直乐。
“你丫真破坏意境。”我也跟着乐,说实话也是,谁家大门会常打开啊?反正我不是,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家里的事儿谁也不知道,尤其是肖以冬。
“开放怀抱是等我吗?”他又继续。
“少特么自作多情!”我骂他,嘴角却忍不住地笑啊,为了不让他看见,我别过头,迎着阳光不看他。
“池浩,你太冷漠了吧,我可是把我的怀抱都给你一个人了。”他骑着车靠近,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一瞬间世界柔和得像护城河里波澜不惊的碧波,荡漾着化不开的晴空和云朵,十里春风吹拂着,一个少年说,他给了我所有的拥抱。
那时的我是何其富有。
学校里,大家都习惯了看到我和肖以冬出双入对。数学课两个人一把圆规传来传去,有时候传回来的时候会多一块薄荷糖;英语课我百无聊赖地用小刀在橡皮上刻一个“C”,他便抢过去在另一面刻一个“X”,被英语老师发现后叫起来,我和他依然对答如流;音乐课他伏在桌子上睡觉,故意把胳膊伸到我这边用指尖触碰我的手臂;体育课一下课,他从我身后跑过来,把沾着汗水的校服扔到我头上,揽着我的脖子嚷嚷着让我请他喝汽水儿;就连放学以后他打篮球,我也是在球场边坐到夕阳西下等他一起回家。
就这样慢慢的,我们在彼此的目光里成长着。
后来的某天地理课,他指着头顶的灯,煞有介事地对我道,“哎,池浩,灯在晃。”
我在忙着画本初子午线计算时区,随口道,“风吹的吧。”
“别是地震了吧……”他说罢,一手抓上我的手腕儿。
“你这是干嘛啊?”我盯着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环顾四周,身边的同学都还在看书,没人注意到我们俩的动作。
“要是真地震了,我可得拉着你赶紧跑。”
“瞧你吓得那样儿。”我嗤笑一声,继续画图。
事实证明肖以冬的直觉是对的,那一刻是5月12号14点28分。汶川地震发生的时候,半个中国都在震颤,纵然相隔千里,北京依然有轻微震感。
看到新闻的时候,我和肖以冬刚从学校小卖部出来,一人手里攥着一瓶开了盖的汽水,盯着走廊上挂着的电视,愣住了。
半晌,我挪动嘴唇,“……真地震了。”
肖以冬点点头,“太可怕了。”
说罢,看着荧幕上那些倒塌的建筑和不断攀升的死亡人数,伸出手,攥住了我的肩膀。
很紧,像是在害怕什么。
时隔很久,我依然记得那一天肩膀和手腕上灼热的温度和力道,我相信,若那一天地震真的来了,肖以冬一定会毅然决然地拉着我跑出去。也只有那个年纪,存在百分之百的信任这种东西。
当天,妈妈带着高中的学生在台湾访学,看到大陆地震的消息后,立马联络了班主任确认我的安全。我挂掉电话的瞬间,突然明白了肩头肖以冬紧紧攥着的那只手,背后的恐惧。
那场大地震,让我们都学会了一些什么,懂得了一些什么。
——我们都害怕,害怕失去最重要的人。
一周后,学校举行公祭仪式,北京市在下午14:28分鸣防空警报。上午,我们每个人胸前都戴着白花,在操场的烈日下,听着五位数的遇难人数,觉得阳光都凝固了。
不少在四川有亲人罹难的老师都已赶回,包括我们的班主任。她是如何哭着离开学校的,我和肖以冬都看见了。
“默哀!”
耳畔是刺耳的鸣笛声。
我顿觉指尖一热。
站在我身后的肖以冬,就在这个时候牵起了我的手。我低着头,没有敢回过头看他,任凭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紧扣在一起。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牵手。
一片尖锐的鸣笛声之中,我竟然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安静无声,被紧紧攥住的右手,似有热流涌动,似还有什么,顺着指缝钻进了我的心里。
“池浩,不管发生什么,你和我都要好好活着。”人群散尽,回过头,我看到肖以冬潮湿的双眼。
那是我此生难忘的眼神。
也是那一次,我发现他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