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十五章 拂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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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雷洞口到接引殿,从罗汉堂到孔雀明王,横穿过密道一路下山。
担惊受怕疲于奔命的感觉委实是糟糕透顶,凝血糊在肿胀流脓的伤口周围,任何一点发力的动作都会扯得疼痛难当,我已经困倦到极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双腿像灌满铅,从最初的肌肉发酸,到后来的麻木迈步毫无知觉,脑海中逸尘的面庞愈渐模糊,三哥的面庞映着发白的曙光层层清晰。
三哥曾经说过一句话,对此我还有点印象,拂晓前这一段时间,人会感到极度的寒冷和困倦,因是日夜交替人体所产生的正常生理反应,并无大碍却很难挨。
并无大碍却很难挨,我如今身临其境,觉得三哥这话说得忒有道理。
除去为了三哥哭得撕心裂肺,我余生中最难挨的时候理应不过如此。
翻滚的云层压得低,西天边挂着一轮满月,树木丛林披了片泛着光泽的银白色,没有人声也没有兽声,只有山路上来往穿行的湍急风声,峨嵋山的植被生得郁郁葱葱覆盖面很广,树冠接着树冠枝繁叶茂,站在树底根本瞧不全月亮的全貌,散淡的月光只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才能零星照射下几道极其微弱的光晕。
饥寒交迫伤口发作,一路上跌跌绊绊摔了几回,手掌和小腿上擦伤无数。
浅青色的长衫早已埋身山洞,最外面的一件里衣也已经完全碎成了布条。
饥饿,疲惫,伤痛。
万籁俱寂的群山,惨白当头的日光,我在玩命的飞奔中惊恐万分,只能靠不断回忆三哥和逸尘的音容笑貌来给自己鼓劲,带给自己一路横冲直撞下去的信念。
脖颈上的伤口因为肢体的运动而拉扯的裂开,裂开之后便更疼,疼得我猛抽冷气,九死一生的惊险使我大感人命至轻至贱,有句藏在心尖上的话终于抑制不住脱口而出,这一回若是还有命活着回去,一定要同逸尘讲明白我的心意,讲明白我已经瞧上了他好些年,问问他没了三哥是不是也能给我个机会也能接受我。
想到逸尘便想到他的性子,想到他顾盼凛凛的侧目,无所畏惧的不离不弃。
我其实在他攫人的眼光中早已没了问话的底气,我其实在他毕露的锋芒中早已不得已承认服输,但仍心存一点善念,心存他能接受我这一虚妄的善念,他若同意我并不会犹豫,他若不同意呢,我还要继续逼他说出来,还是依了他不愿多言的性子,索性跟着他一齐装蒙演戏,一齐演得风生水起不予挑明?
毕竟三哥才刚死掉没几日,我这事提上日程去议,倒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
但这一回不提及往后又难觅如此合宜的时机,虽说逼宫的法子不是我的擅长,可成事在天这种骗小孩子的伎俩我又不十分的深信,可天无定数人无定心,往事随风一切不予追究更不是我的性子所为,思前想后还是吮血立誓。
人若一死万事皆休,人性本是贪婪唯我,三哥可以撒手,但我不能撒手,所以招安逸尘这事也不能算做我就是性子犯贱,讲白了,逸尘也是瞧上了三哥的样貌,瞧得顺心顺意,瞧得眼波无转。
我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的每一回转身每一回眨眼,三哥总住在他的心里,若问我招安逸尘的胜算在哪里,大抵便是与三哥生得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
这事我有十成的信心,我虽不如三哥生得美,但领个美女的头衔还是绰绰有余,样貌一事我有信心,别说逸尘瞧我不动心,我自个儿瞧自个儿有时小心肝还要动上一动,这一回姑娘我主动出击,逸尘对我就算不是十分着道,可日久天长前路漫漫,我不信他淡定如斯持续对我不闻不问,不信他忍得住一辈子不喜欢我。
之前瞧话本子,有句话说得忒入我心,一切成空也是路,水到渠成自然满。
排山倒海的男色当前,自尊荣辱在我的眼中形同草芥,礼义廉耻亦相形见绌。
以上惊神仙泣妖鬼的结论消化之后,悲凉的寒意再次猫腰爬上我的脊背。
我原是个该死的人,结果三哥临场犯拧,拿了自己一条性命换了我回来,因此我在逸尘眼里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劫的不是财是人,抢的不是宝是命,他这人的性子又是特别的凉沁沁,特别的宛若霜雪经年难解冻,或者我之于他而言不只是个强盗,更是杀掉三哥的帮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希望他不至如此胡思乱想,若果真如此,那我日后的日子必须是相当凄惨。
逸尘护我是因有三哥的嘱托,三哥之所以有嘱托是因我家被灭门,我家被灭门其实与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无,但三哥死掉逸尘心里有气,现下最顺手的冤大头便是我,若以上种种仍不足以打消我疯狂的念头,那性别一事必须是件大事。
以我对三哥的了解,温柔,美男,不着调。
以我对三哥的评价,浮华,世故,好性子。
浮华是三哥的做派我学不来,温柔是三哥的招牌我也难以胜任,世故一事于我而言阅历忒深暂时不予考虑,好性子可以学,不着调可以练,但美男。。。。。。
生而为美男乃是天赋的优秀基因,除非本姑娘回炉重造,不然很难有优势。
不占优势的事没得商量,胜算相应开始减少,于是愈想愈纠结愈想头愈疼。
远山如眉,曙光与细沙交相缠织,耳边有夜莺扑翅的声响,声响由远及近。
抬头望天一声哀叹,眼眸里不甚清晰的眼光直直望向扑翅的夜莺,夜莺的翅膀扑腾的不算有力,曙光与细沙在它身旁聚成一小片明亮的光晕,双翅舒展,在明亮的细沙中悄然穿梭,曙光不止,显出的身形甚为绝佳。
绝佳的身影,绝佳的角度,有腾空的力度,有遮天的形塑。
生命各有轮廓,随遇而安瞬时闪亮,我迎着夜莺带过的清风连连摇头,算了不想了,反正我就只有样貌这一点优势,成败在此一举,姑娘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我不信拿不下逸尘的心。
没了钢枷锁的束缚,内力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顺手拾起脚边一块普通的石块,很普通的一块圆石,青灰色的断口,有滚落过程中的碰撞缺角,握进掌心有刺破,缺角的尖锐毫无意外刺破我掌心里的皮肉,抬手前掷,圆石借力抛出,斜飞着击上半山一株高大的水杉,水杉受击拦腰断成两截,圆石顺着山体放肆滚落。
眼前天地只剩下一个恨字,因何成恨后续如何,一切还模糊便要为这搏命。
众多碎石群起围攻另一截水杉,我毫不犹豫撒腿狂奔,脖颈上的擦伤小部分结了血痂,绝大部分伤及真皮层,红肿,充血,渗液,炎症的表象很严重,西天边的圆月颜色更为浅淡,眼瞅着便要到拂晓,眼下已经没有时间顾忌这些,沿路喝了几口山泉水舒展了下筋骨,试了试骨缝和髋骨都还能开,施展轻功不成问题。
三哥说过,不管甚么时候,只要还能施展轻功,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阑夜,拂晓,银光宣泄,回到萧城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完全虚脱。
不只是施展不出轻功,就连最起码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脑袋里面空空如也,干渴的灼热从气管里一路火烧般升腾直上,萧城里一片晨雾氤氲,青石板路上有积攒的微湿露水,步园客栈渡桥的石墩上,每隔一米便挂着一盏火红色的油纸灯笼,从东面一直挂到西面次第排开,火红色的灯笼尚有余温,尽职引导路过的人。
是刻,晨雾温润湿湿黏黏,静洁,慰人心神不负初衷。
那些火红色的亮光在晨雾的掩映下,瞧着甚是诡异,诡异的莫名温暖,火红幽幽像极了曼珠沙华铺成的火照之路,很难以言语形容的美,不妖异不清丽,宛若故人欲说还休,一如绚烂夺目的日光。
我的体能已经全部耗尽,嗓音嘶哑双腿疼痛,因过度的麻木导致站立不稳,只能跪在正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一下又一下机械性叩动门扇上黄铜铸成的雕花门环,叩门的声响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中突突突的回响,响得有些惊彻肺腑。
我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想到了百鬼夜行白日不见人影的酆都鬼城。
百鬼夜行庭上黄昏,无间地狱血海无边,十八层地狱尸骨无存,伽蓝街上拥满了各色鬼种,我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靠在客栈朱漆色的大门上静静的想,我真的是发了疯,真的是被妙音和慈云给折磨得发了疯,竟然连酆都鬼城都想得出来,妙音慈云再加上我,可以算是三个发了疯的女子吧,真正的发了疯。
人真的是个很神奇的生物,贪吃的是他,狠毒的是他,理智的是他,胡思乱想的还是他,人有时很美,美得异常清醒,美得异常残酷,人有时也会肆意,肆意得张扬跋扈,肆意得猎猎风动,人性如翼,能张能弛却不一定有度。
记得好些年前听三哥讲过一个话本子,关于九重天上诸神的话本子。
那话本子里讲得,是东海龙王的第五个公子,名叫饕餮的上古神兽。
五公子饕餮天然吃货胃口好得不得了,见到甚么吃甚么,有暴饮暴食的基础。
一日,饕餮公子吃遍山珍不解馋,便想着搞点不一般的海味来尝鲜,于是收拾铺盖卷踏遍三界遍访九州,终于不负期望寻到了超级色香味俱全的人,可饕餮公子精神上有洁癖怕人肉不干净,因了诸多自个儿瞧着恶心的东西,而败坏了好不容易燃起的食欲不能食之美味,便有些忒不能尽兴,有些忒扫兴,于是趁了五胡乱华设计了桩人吃人的游乐项目,甚或是叫人自个儿吃自个儿,公子只在其中啖取人的灵魂,为了提升游乐兴致,更为人取了个两脚羊的诨名。
五胡乱华变幻王旗持续了一百年,饕餮公子的游乐项目亦持续了一百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公子玩得忒尽兴,五脏庙填得忒饱,便不把酆都大帝这另一帝王角色放进眼睛里,可须知人死掉魂魄都是要归无常爷管辖的,无常爷白日黑夜的当值公差本就十分不易,人死掉魂魄也没了,委实不好对大帝去做交代。
大家都晓得,黑无常爷是个强悍好斗的发飙性子,白无常爷虽素来言语未闻先展笑颜,但这笑颜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不真,恐怕只有白无常爷自个儿心里最清楚,是故白无常爷自然也不是个好性子的主,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主。
无常爷一怒酆都都得抖三抖,白无常爷对饕餮公子的行径十分恼火,折子越了酆都大帝的级,直接托司命星君递到天帝面前,天帝贵为众神之王更不是个吃素的,折子一摊当即明了,于是天帝发话,即日通传三界降天雷捉拿饕餮五公子。
饕餮公子自认运势不济,杀头在即在所难免,玩了命的开始胡吃海塞,两脚羊消失,魂魄一口口咽下,不多时撑破了肚皮,两腿一蹬便嗝了屁,想到此我忍着疼勉强笑了笑,不晓得接下来我会见到谁,是酆都大帝,五方鬼帝,十殿王爷,还是无常爷,脖颈上有液体淌下来,咸腥的气味很是浓烈。
朱红色的漆面大门吱呀一声,沉重的门扇在我面前徐徐对开,一人着黑衣一人着白衣,一前一后快步走出来,我的一颗小心肝咯噔一声瞬间沉到谷底,强自打起精神,睁着不太清醒的双眼,依稀辩得出门的是两个男子,我在心底里倒抽一口冷气,倚在门旁的石墩上极小声的道:“本姑娘的预言能力要不要如此灵验,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想了想,没想到真的会有无常爷来接我。”
黑衣的男子嗓音发哑声音惊异:“丫头,你跑哪去了?怎么伤得这样厉害?”
我一手用力撑住耷下来的额头,软着身子歪在门旁的石墩上朦朦胧胧的道:“是无常爷吧?打小听您老人家的话本子长大,对您的敬畏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休,不瞒您说姑娘我还没活够,烦请您高抬贵手还是将我送回阳间吧,我也不是想逃走,就是还想再多活几年,一来是我三哥大仇未报,二来。。。。。。”二来之后顿了好久,久久接不上之后的话,然后略一沉思又道“不如这样,我这人素来说话算话,等我给三哥报了仇,一定主动到鬼门关前去报道,您看成吗?”
那穿黑衣的男子揽着我的腰身,俯身试过我的额头,一把抱起我来道:“你堵在门口做甚么?你们家小姐伤得太重,伤口感染引发高热了,我抱她进去清理伤口喝点水。这门已经够窄了,再堵上一个你连蚊子都飞不进去。”
那穿白衣的麻利跟腔,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气势:“小白脸!爷警告你!我们家四小姐可是个黄花大闺女!黄花大闺女你懂不?你最好不要趁三少爷不在就作死!”话至此一个急停,鼻息里面咻咻直喘,下半句跟得异常利落有力“你别对我们家四小姐动手动脚!我警告你马上放手!不然爷可去报官了!”
素白色是个极优雅的好素白,白衣也是件顶好看的白衣,就是配在这一张铜盆大脸上,瞧着甚是滑稽可笑,我靠在那黑衣男子的肩头忍不住出声:“姑娘我当真是三生有幸,死一回连七爷也来接我了。”
那穿白衣的在我面前微一愣怔,袖口一挥重重拍了黑衣的男子一把,铜盆大脸近距离出现在我的面前:“四小姐?你不认得我了?”
抱着我腰身的手臂向上抬了抬:“你们家四小姐高热得神昏了,你喊也没用。”
铜盆大脸再次欺近:“四小姐管我叫七爷是甚么意思?小白脸你把话说明白!”
那黑衣的男子用柔软的双唇蹭了蹭我的脸颊:“七爷就是白无常,你们家小姐神经错乱了,都是你这白衣裳给闹的。你还想继续堵在门口瞧你们家小姐发神经吗?还不快准备热水和吃的,丫头需要休息!马上!”
那男子身上有淡淡的清凉的青草香,我盯着他衣领上的金线刺绣道:“冒昧问一下,无常爷您一个月薪资多少,没想到你们阴帅还挺有钱的,您这刺绣是金线手绣的吧,现如今绣娘不好找,您说我若想考个阴差会很难吗?”
纤长有力的手指在我的额角拨了拨:“我不是无常爷,我是你逸尘哥哥,你快点好起来告诉我这几天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若再找不到你我就真该以死谢罪了。”
他的身材极好,肌肉紧实弧线完美,我窝在他的怀里昏昏沉沉:“黑白无常不是两个人吗,难不成你们阴帅也会化相?您晓得我心里那人是逸尘哥哥,便化了他的样子来接我是吗?能不能托您老人家帮忙带句话,这不算违你们的规吧?”
那男子全身一僵缓缓的道:“要带甚么话?”
我想了想:“烦请您跟逸尘哥哥说一句,就说慕藻很想他好了。”
那白衣的男子拖着哭腔道:“小白脸,我们四小姐就交给你了,这一回你可用点心把人给看好,别再出任何差池,这脖颈上的伤若是留了疤多难看,啧啧。”
我趴在黑无常的肩头虚弱的笑笑:“姑娘我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竟能叫无常爷都为我鸣不平,没事的七爷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不至于死掉的。”想了想又道“不对我已经死掉了,那等喝汤过桥的时候,我保证一定服从酆都大帝的安排,绝不会为难无常爷,这样总可以吧?”
耳边有叹气声:丫头你不愧是小滼的妹子,这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连无常爷都敢取笑,真是服了你了。”
“你们无常爷不就是个在编的阴帅吗,有甚么了不起的。你们的身手不一定有我三哥一半厉害吧,赶超逸尘哥哥也不大可能吧。”
那男子又蜷着手指揩了揩我的脸颊:“你逸尘哥哥很厉害吗?”
我忍着睡意道:“他手里有把锜刀,你们阴间是没有的,他那刀可厉害了,别说是人就是鬼都得怕三分。”
“这样厉害?”
我有些懒懒的,脑袋往他怀里蹭了几下,寻到了合适的位置:“不止这一些。”
“还有甚么?”
还有甚么,我在他的怀里眯起眼睛,皱眉深深想了好一会:“无常爷,在我投胎前能不能求您老人家帮个忙?”
“丫头想求甚么?”
“您看啊,逸尘哥哥喜欢三哥,我呢自然不占优势,能不能求无常爷同酆都大帝求个情,下一世帮我选个男胎去投?当然,礼金必定不会少了大帝一分钱。”
“做甚么非要选个男胎去投?投女胎不好吗?”
“无常爷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我只有投了男胎才有可能同逸尘哥哥在一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