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卷:京城 第二十章 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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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时兮忽然想起那日在那座荒庙之中,戚蓝鸢哽咽的情形。他当时就在想,自己还不曾见过夏沽怜落泪的模样。如今见到了,又不愿去见。他落下的眼泪,每一滴都像一根针,扎在他身上,扎得浑身都是密密麻麻的孔,是清晰的痛。他不自觉地蜷起手指,握成拳头,似是在忍耐着什么急欲去反驳的东西。
“你认为,你在拖累我吗?”平常在与夏沽怜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从未像这般严肃过。床上的人听罢,泣得更厉害了。
“你做了许多事,我却……什么都没为你做过……”伤心化雨,湿了棠梨,还打芭蕉。“你的说辞,我不认同。”越时兮坚定地否绝夏沽怜所言。“无论我后面为你做过什么事,小事也好,大事也罢,都是我自愿的,”面对夏沽怜,他头一次这么沉稳,不管在言行还是举止上。“而且这一切,皆是因为你救过我。”一个“救”字,让夏沽怜微怔,他抬头去看越时兮,朦胧泪眼含着一些朦胧的情愫。“就算我当初救过你,你也不必……”“有必要。”越时兮打断了他的话,只因这句话早在他意料之中。“我浪迹江湖,奉行的是恩怨必报的准则,你救了我的命,已是大恩,又与我结作挚友,这两份情,你让我怎么忘?”
——你对我有恩,我不敢忘,但你不知,我对你有情,便更忘不了。你怨我为你做了太多的事,但于我而言,却仍嫌太少。你想回应我更多,助我更多,但你不知,你只要站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安然无恙地,最是足够。
这两个人,都太想为彼此付出,就不约而同地有了烦恼,有了负担。“你只要在我身边,好好的,我便能安心了。”
——你只要好好的,便是上苍与我恩赐。
夏沽怜没有回应,只是把半边脸埋进被子里,似是不愿让床前的人看到自己的窘态。他思量着越时兮所言,渐渐止住了泪,脸颊和耳根又红了起来。越时兮索性蹲了下来,他看着夏沽怜红彤彤的脸,想他此刻定是感到羞赧了,再一回顾自己方才说的话,倒也让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沽怜,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哭,我很好奇,你哭为什么都不会出声的?”
他这么一说,倒让夏沽怜破涕为笑。本是要笑,却因为把脸捂在被子里给呛着了,然后不停地咳嗽,身形宛如花颤。越时兮见状,赶紧站起来,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拍他的背。过了一会,他终于不再咳嗽,越时兮松了口气,放开了手。他准备去拿桌上的水壶。转身之时,但见夏沽怜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引得他脚步一滞。然后,他枕着他的一只手,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竟再次夺眶而出。
与方才不同,夏沽怜的哭泣介于大哭和抽泣之间,却是一种极度肆意,毫无保留,没有克制的流泪。越时兮听见了一种声音,恍如隔世之中,一只翠鸟悲吟。
泪水渐渐濡湿了他的袖口,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然凭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敏锐和细致觉察到,在这哭声里面,没有委屈,没有愧疚,有的只是一段纯粹的倾诉。
马车悠悠,行了两日,总算是到了玄云山。马车停在山麓的平地,夏沽城先下了车。他抬头一望,登时发出一句惊呼。嵇九玉拿着蜜饯下了车,他鄙了夏沽城一眼,问道“你惊叫什么?”随后他捏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然后转头向夏沽城看的方向望去。山高雾浅,片云如洗。一条盘旋于玄云山而上的小道清晰可见。数不甚数的石阶依附着陡峭的山势,生生划出了一条通天路。嵇九玉向马车边一靠,手上的蜜饯都差点被吓掉了。
“我们,不会是要走这条路上山吧?”他被吓得脚软。“除了这条路就没有其他路可行了吗?”夏沽城亦是身起冷汗。“二位公子,玄云山就这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山看着是陡了点,但从那条路上去其实一点都不危险。”车夫乐呵呵地说道。“哼,站着说话不腰疼。”嵇九玉不满道:“你又没上过山怎么知道这路险不险?”“诶,不瞒公子,我还真就去过那么一回。”那车夫答道:“那次偶得了些机缘,遇着了位善水观的道长,他送了我一张符纸,我拿去贴家里可灵验了!”那车夫侃侃而谈,但嵇九玉和夏沽城根本无心去听,都在想着上趟玄云山不知得有多累。于是车夫说着说着,见两人都心不在焉,便也知趣地打住了。“反正那山上风景好得不得了,二位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夏沽城,”嵇九玉一本正经地提议:“要不,我们逃吧?”夏沽城本来觉得他的提议很是可行,因为自己心里也这么想。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需要从嵇九玉那得到验证的问题。“我问你,你为什么会答应上善水观修行?”嵇九玉闻言,如遭当头一棒。“我爹说,我要是不跟你一块上善水观,他就把那卷《簪花仕女图》送给九绡。”他现在一张苦瓜脸,感觉有满肚子苦水要倒,“我一向欣赏周仲朗之画作,尤喜那卷《簪花仕女图》,我爹就是算准了我的命门,才会对这件事如此胸有成竹。”“切,我不也一样。”夏沽城亦是无奈至极。“夏将军拿什么要挟你啦?”嵇九玉心思急转,“莫非是,那匹名驹?”“不然呢?”夏沽城苦笑道:“我爹要把我的照夜玉狮子送给嵇丞相,你说我能怎么办?”“他们定是一同算计好了的。”嵇九玉忿忿不平,手上的那包蜜饯都快被捏烂了。“所以,还逃吗?”夏沽城看着他。
马车悠悠,归向繁华,在此留下两个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人。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看向面前的高山,终是长叹了口气,迈开了步子。
越时兮拜托府里煎药的人将每次熬药的时间都提前了半刻钟,因为这样等到夏沽怜喝药的时候药刚好是温的。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揽下了负责送药的仕女的活儿,每日准时端药过去。
“越先生对大公子真好。”那仕女摇着团扇笑言道。越时兮等着厨子盛药,听她这么说也没有接话,只是腼腆地笑了笑。那仕女又继续感慨:“我这个人就是不太勤快,能少走趟路就少走趟路,要是勤快点,我也愿意天天给大公子送药去。”她看到越时兮皱了眉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道:“我是说,我也愿意天天给大公子帮忙去,他多好啊,人长的好性格也好,就不知是外面哪个竖子造谣说他其貌不扬,真是那什么,喔,狗眼不识泰山!”“呵,”越时兮轻笑了声,“对啊。”他把那碗药放在托盘上,再端起托盘,往夏沽怜的卧室走。
他发现夏沽怜卧室的室门半掩,想是有其他的人在房内,便小心翼翼地走近室门,往门内扫了一眼。可是并无他人。透过这半扇门,越时兮看见夏沽怜半躺在床上,目光一直看向窗外,似是有些失神。与他的窗扉相对应的一块空地上,有一群小孩子在踢蹴鞠。光影流动间,是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越时兮记得上次自己在树上也看见了他这样的状态。夏沽怜看了许久,也听了许久,忽有一丝阳光从窗外探了进来,照在了他的脸上,刺痛了他的眼睛,也照醒了他苍白的梦。夏沽怜闭上眼睛,翻了身,准备睡一会儿,但又不住地辗转,宣示着他此刻的烦躁。这一切越时兮都看在眼里,他的心里有一种声音,完全是依附着夏沽怜而生,它会喜他所喜,忧他所忧,替他去贪恋,去渴求,又希望替他来承担他的悲与苦,伤与痛。
越时兮轻轻推开门,唤他喝药。“时兮,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夏沽怜突然问道。“嗯……去过一些,也不算多。”越时兮把药递给他。“真好。”夏沽怜感叹道,“可惜我这么多年,还不曾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甚至连京城的大街的样子,也快忘了。”他的脸上写满了失落。
“那些地方,一点都不好。”越时兮看着他,有些心疼,“不好看,不好玩,也不值得去。”“再不好的地方,你至少也是去过的。”夏沽怜知道他是想安慰他才会这么说,他心中感谢他的好意,但仍旧想问他许多关于外面的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最让你印象深刻的?”
“说到印象深刻嘛,”越时兮思量了一会儿,而后笑着回答:“说实话,就我从出生到现今在人世已走过的十九载而言,我觉得最令我难忘的地方,或者说是最让我感到奇妙的地方,无非就是我的家乡了。”
作者闲话:
饶是千金也不换,请君与我笑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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