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夫人埋在他肩上大哭了一场，滚烫的泪水烫红了他的脖子。
    三四十岁模样，风韵犹存的女人兼七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却像个小孩一样坐在地上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察觉到陆宁久白秋守一和迟牧也来到了房门口，她没有抬起头，嘶哑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大哭一场之后的哽咽，低到几不可闻。
    “你们想看看我的过去吗？”
    他收紧环抱着她肩膀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
    她的全名叫Emerald·May，是她们国家公主殿下身旁众多普通女仆中的一个，也并不是太普通，因为她和别的女仆不太一样，她对传闻中坐落在东方的那所泱泱大国满心仰慕，她闲暇之余私下读了一本又一本关于东方的书，
    神啊，告诉我，那些神话中才存在的神鸟神兽在东方真的存在吗？
    她抬头望了望石栏杆外振翅滑翔的白鸽，心里充满对自由和东方的渴望。
    ……
    感谢万能的神，公主殿下要去往东方联姻了。
    ……
    她有幸和公主一起参观了一种叫做“科举殿试”的竞赛，据说东方大国就是通过这种方法选拔管理国家的能人将才，那时她东方文字学得并不算精通，口音也奇奇怪怪。但她记得那座大殿有多么金碧辉煌，大殿的装饰有多么极尽奢华，她还记得两个名字，和一个人——
    榜眼：李暄和。
    ……
    神明保佑。
    他和她私奔了，天子脚下，江南小镇，和告诉她，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他划花了自己的脸折断了自己的腿，让她心疼得心脏都要碎掉了，不过……他把她的衣服穿给了一条母猪并投进井里。
    被猪顶了姓名她心里有些不痛快。
    但是她有新名字了，白梅。
    她读不懂这些文字，但当这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时，好听得那碎掉的心脏似乎融化了。
    ……
    他们有了三个孩子。
    大儿子他叫李德兰，她叫Adeline；二女儿他叫李莉霞，她叫Ashly；三儿子他叫李仁达，她叫Brenda。没办法，她太笨了，来到东方这些年还是没能习惯用筷子，说起中文口音也奇奇怪怪，
    为了心里那一点念想，她给了每个孩子她家乡的名字。
    她喜欢这里，喜欢江南里青雘石的香味，也青雘染色的衣裙。
    感谢神明，怜惜他的每一位信徒。
    ……
    时隔多年，八月秋闱她从德兰的口中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名字——
    “娘我通过了童试，我想进朝廷。”
    她想劝他别去，她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用了十几年才安稳下来，她想不通那朝廷到底哪里好，那里不是她想象的东方。
    但是德兰告诉她，她不能限制他的梦想，他的心中有天下，他的胸襟藏江山，这江南小镇容不下他也绝不是他的归宿。
    她为了追求梦想愿意付出一切，又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关起来呢？
    ……
    仁达自高奋勇要当大哥的小书童背上书架跟着德兰上了京城。
    又是一年八月秋闱科举季。
    长安传来德兰连中三元的消息，举国赞颂，连和都从当初的极力反对到现在天天念叨着他的儿子有多优秀。
    真是神明恩赐。
    她肚子里有了个新宝贝，还有两个月就快出来了。
    ……
    朝廷圣旨下来说德兰在科举中舞弊，天子面前欺上瞒下。
    她相信她的孩子，因为她们对神明绝对忠诚。
    所以她放心和也去了京城。
    家里只剩下莉霞和她。
    和还没有给肚子里的宝贝取名字，没有和在，她也无法给肚子里的宝贝取名字。
    她也没有机会给这个宝贝取名字了。
    和没有回来，它也没能出生。
    ……
    小产之后她的身体一落千丈，只能靠莉霞去阿和以前的私塾教书和去柳知府里教他家女儿琴棋书画维以生计。
    她每日都在祈祷。
    直到有一天柳知府告诉她，他怜惜他们母女孤苦伶仃，他想把她们接进府邸照顾她们，为她上京去找回她的和和孩子。
    她拒绝了。
    ……
    她记得那天的夜很黑，月亮被遮得一丝月光也看不见，窗外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所以神明听不到也看不到。
    那双把她按在床上肆意亵玩的铁手，和腥臭黏腻的汗液，还有那野兽一般的喘息。
    她认得这个声音，她拒绝过这个声音。
    她的身体早就随着和的离开干涸枯萎了，那晚她一滴泪也没能流下来。
    但是她想问问，德兰德兰，你告诉娘亲，朝廷到底哪里好呢？
    ……
    她的肚子里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她对他们到来的路心知肚明。
    她的信仰让她尊重神明为她带来的每一个生命。
    直到她看到她唯一的女儿，她最珍惜的女儿，她为她取名Ashly只是希望她美丽温柔的女儿，她的美丽被男人拿来亵玩，她的温柔被男人拿来沉溺，她的琴棋书画是为调笑男人。
    她这才觉得有什么东西真正的碎了。
    ……
    她住进知府府邸了。
    柳知府承诺她，他会照顾好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会为了她去上京寻找她儿子丈夫的下落，他也会出钱把她的莉霞赎回来。
    她问了问神明，但是没有得到答案。
    她给生下来的女孩取名Becky，男孩叫Cheryl，她不知道柳知府给他们叫什么名字，她也不在乎他们叫什么名字，如果不是和取的名字，这种东西毫无意义。
    她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了，想念城堡，想念自由的白鸽，想念那不见肮脏的纯洁白雪。
    她开始每晚给两个孩子唱起自己家乡的安眠曲，安眠他们，安眠自己。
    ……
    她不知道日子过了多久。
    她只知道她谁也没能等回来。
    但是她等来了柳知府的大喜之日。
    从那日起她就被藏了起来，那里暗无天日只有一方小窗。
    看着那扇小窗外唯一的一方天地，她觉得她其实就是那只被套上衣服投入井底的母猪。
    Becky和Cheryl被柳知府送去了私塾，告诉她安安静静待在井底，他会让他的正妻认他们为亲生儿女，给他们最好的待遇和名分。
    “好。”
    任人宰割的井底母猪点了点头。
    ……
    神明给予她一个孩子，就会夺走一个孩子。
    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她照旧给了他名字，Free。
    可笑的名字。
    柳知府的正妻想带走这个孩子，说会认他为亲生儿子抚养，这句话很熟悉，但她实在混混沌沌地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她的脑子里只记得青雘的颜色和香气，那几张模糊不清的脸，她的嗓子也只会发出那首安眠曲的声音。
    也好，Free听不到她的安眠曲就无法入睡。
    她可以没日没夜为他唱这首歌，唱到嗓子喑哑，唱到喉咙沁血。
    ……
    她已经无法清除地辨认人和日子了。
    但是有一天她被放了出来，只是转眼又进了茅厕。
    有人斩断了她的四只，拔走了她的舌头，剥光了她的头发，挖出了她的眼珠。
    有人往她的喉咙里灌进曾经她最喜欢的染料，在恶臭的茅厕里燃起她曾经最喜欢的香料，还把那些染料在她身上涂了一层又一层，捂住她的嘴巴塞进她的耳朵。
    “要不是我这肚子不争气还会留这婊/子到现在？”
    “呵，这蠢猪到死都不知道那两个孽/种被扔到了猪圈里。”
    “做成人彘也真是便宜这婊/子了。”
    ……
    想生的人终生无子，不想的人却子孙满堂。
    这头母猪终于上了砧板。
    ……
    她醒了过来，
    她变哑了，还变傻了。
    但是她还记得这座城堡和纯洁的白雪。
    啊，看，东方真的有神兽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