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茗辞之清水戏小卷 第六章、平仲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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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原本就清寂。又暮色垂临,增添了几许暗色。逢着清明节气,愈显沉闷。角门前停驻着辆马车,车身朴素。垂帘半卷,车内方桌上各类器皿外观精致,摆放井然。未见主人家模样,但定是与寻常富贵之门相区别。清明时节拜访太子府,难免不叫人心觉奇怪。秉澈倒是忘却了自己亦是个如此之人,又多多打量了几眼。那车夫手持马鞭端正坐在车前,虽年纪轻轻,却老成干练。一干佩剑侍卫立在车身旁侧,也站的规矩,全无半分懒散姿态。两匹高头大马毛色光亮,周身装备齐全崭新。马蹄沾了泥,轮辋粘草根,车轮所经之处,地面上留有浅的泥泞痕迹。秉澈猜测,它应是去过郭外荒芜野径的。
他稍稍近前去,垫脚眺望了眼。门内的粉黛女子着实面熟,又脑中细细回味了番。不就是太子妃的侍奉丫鬟思芸,正垂首与一身着大红披风的少年窃窃私语。少年侧站在思芸身前,秉澈望不到他的正脸,只勉强看得个侧颜。眉纤细,梢上翘,眼角狭长。虽为男儿之身,却举动宛若柔弱女子模样。又他时不时的咳,因而常把块雪青的帕子遮挡在嘴边。兴许是身子骨也虚弱,是个娘胎里出来的病秧子。
秉澈观望小许,甚觉无趣,便自角门前绕了开,躲避着墙外巡逻的守卫,从后院的一处翻爬过围墙,跃进了太子府。天正下着小雨,院子里泥土松软湿滑。他落脚不稳当,身子打了个趔趄,闹出些许动静。好在有院落里的树木高大茂密,下人都只当做是飞鸟掠过,惊起了波折,并未仔细追究。他才得以逃脱一劫,自在行动。遭此一记,秉澈谨慎了不少,注目将四周细致打探了番,丝毫不敢再大意。
太子府庭院众多,地势复杂。有过先前失神走错路的经历,他格外留意。凭借记性,寻到了那日的花厅。透过游廊的雕花窗子,他隐约见石亭中有人影。又竖耳细听,嘈嘈杂杂,似在争吵。想必疆儿是不在这里了,秉澈轻脚快步走了开。
他举目四望,颇费脑筋。以前未曾踏足疆儿的卧房,对太子府的细节也陌生,现在要找他,竟十分的困难。
天全然黯淡了下来。
秉澈兜兜转转许久,也没能探出个名堂。他在廊道坐下身,随手拽了片竹叶叼进嘴里,暗暗思忖。“倘若。。。疆儿若是能哭闹一声来,我也好凭此断别出个位置了。”旋即便被自己的想法惹笑了。他喃喃自嘲道,“我怎的会有这般。。。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他丢掉竹叶,站起身。轻咬着下唇,目光将游廊巡视了遍。跳出廊子,一跃上了屋顶。坐低身子,一边防备被人发觉,一边打量着周遭。
庭院皆烛光微弱,看不清晰是什么地方。
唯有一处与众不同。灯笼高悬,直把穿堂内外映照的明亮通彻。
秉澈蹑手蹑脚捱近前去,从一墙头跳下了屋顶。又直走了百来步,在穿堂的石阶前停下脚,仰头看了去。
穿堂的正上方挂着块乌木大匾,匾上有浓墨题字“平仲园”。平仲,乃是银杏的别名。莫非此园以银杏树独具特色。
秉澈顺着穿堂望去。与外不同,平仲园里黑漆漆一片,看不出详情。他四下环顾,抬脚朝园内走去。迈下石阶,沿着石砖小径约莫七十步,便被一道影壁挡住了去路。绕过影壁,有一二层小楼,虽点有灯火,然烛光昏暗。秉澈借势打量了番周围,莫说银杏树,便是寻常树木也不见得。又地面光秃,花草盆栽之类亦没得。
屋子不大,前后皆六尺有余,木栅栏围绕四周,与之间隔两步不足,一步有余。栅栏的四个角都蹲有木雕,雕刻之物三首六足,形似鵸鵌。屋门两侧皆有一窗,竹帘遮掩,不能显见其内。竹片缝隙之间有光透出。秉澈贴近门框细听了听,又警惕左右看了看,推门进去了。
屋内摆设简单,仅一床一柜,都紧挨着西面墙壁。柜面上两盏烛台,皆灯油满溢,把小屋照的明亮,宛若白日。床榻里,疆儿恬然入梦。棉被踢在一侧,只留了个角挂在他腿上。
秉澈不自觉,嗤嗤笑出了声。
哪知那小家伙睡眠极浅,竟被吵了醒。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来人面生,努了几下嘴,张嘴就要哭。
秉澈瞬时慌了神,便连门也顾不得关紧,一个健步冲上,急急忙忙将手钳在了他脸颊两侧,捂住了他的嘴。又念小婴孩皮肤娇嫩,受不住疼痛。若再因此举动而给他落了伤,日后疤在脸上,难免不遭人嘲笑。他稍抬了抬手,不敢过于用力。目光直勾勾盯着疆儿,小家伙眼睛湿润,鼻尖微红。一呼一吸,打落在他手背,颇感痒痒的。
秉澈只觉心猛然一颤,不知缘由。
四目相视,一度无言。
如此僵持许久,倍感手臂酸麻。奈何床榻低矮,他是站着也不妥当,坐下亦不舒服。思量后,在床旁蹲下了身子。贴近疆儿的面前,悄声道,“我无伤害疆儿的意思,疆儿莫要声张,可好?”
小家伙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觉得脸被人这般拿捏着,实在难受。却又喊哭不出声来,委屈的泪水在眼里直打转。
秉澈怎知详情,误以为小家伙是害怕自己,便连连往后挪了挪脚,使自己稍稍离他远了些。“看来疆儿是忘记我了。甚好,甚好。我此番也非是来寻你。那日是我惹疆儿在先,为哄你不继续哭闹,给我添麻烦,我遂一时脑热将石梳送给了你。”
又道,“那石梳虽不值几个钱,但到底是我贴身之物。回家后我始终惦念,时常感到不习惯。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来看看为好。”
倏而,面露为难。道,“毕竟是送出手的东西,我自然没有再跟疆儿要回去的道理。”
顿了顿,叹气道,“疆儿年纪太小。我与你讲话,你听不明白也就算了,还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好似我在欺负你一般。我现在也甚为懵然,自己夜闯太子府究竟是做什么来的。罢了,罢了,我这就离开,不再多叨扰你。你且继续睡罢,可千万不要哭闹,以此引来你家的下人,使我难为。”
秉澈松开手,活动了活动手腕。但又不十分放心疆儿,恐他突然啼哭,真给自己招来了麻烦,便是一刻也不敢把手拿远了。如此戒备着,无意瞥见疆儿脖间的红痕,顿时吃了一紧。秉澈只当是自己不慎伤了他,懊恼不已。可转念一想,适才手顶多掩在疆儿的下巴处,并未触及脖颈,断是不可能弄出此等的印记。况那痕迹交缠盘绕,分明更像是绳索紧勒导致。不知是何人所为,如此心狠,竟对一个襁褓婴孩作恶。又如此放肆,敢在太子府里行凶。但秉澈不解,既有前车之鉴,疆儿卧房的守护仍然疏忽,莫说是侍卫了,就连婢女的身影也不见一个。如此纰漏实属不该。他寻思来,寻思去,也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反而愈发心中愧疚了。指尖轻触了触小家伙的红痕,喃喃道,“疆儿年纪过小,受了痛也会哭一哭。待疼劲散去,又安若无事了。”
他深吸了口气,道,“当真安若无事。。。弱者,便要受欺,是谁人定下的规矩?”沉闷良久,道,“我大抵是知晓太子妃的意思了,可我不愿…”欲言又止。少顷,缓缓道,“我思索了很久,我想不清楚…我想不清楚的…”
忽外面有悉悉索索的有脚步声渐近。
秉澈倏然回神。他腾地从床前站起,回转身看了眼。此时若从门里逃出去,恐会与来者撞个正着,但若待在屋内,又没得个能藏身的地方,定会被捉个现场。不巧疆儿又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他是好哄歹哄也不成,强行拽开也不能,左右为难。脚步声愈发接近。他一着急,狠甩了把手臂,蹿身跳上了房梁。哪知脚底下还未落稳当,耳畔却先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啼哭。他只感头皮发麻,也顾不得现下的憋屈处境,急切切向床榻望了去。竟是自己一时没把握住分寸,使大了力气,直把小家伙挥的一脑袋磕上了床头。
秉澈自知做错了事,额头直冒冷汗。手也冰凉,不住的颤抖。“我实乃无心之过…我断然是无心的,我…我尚不忍招惹你哭,又岂愿伤你…”他怔怔盯着自己右手。倏而,心中懊恼不已,惭愧难当。脸也发烫,红到了脖子根。“疆儿毕竟年幼,不知事。我这不算作恶,又是什么…”
“…你便只知道哭,他们使我受气,你也叫我不得安生!”
又一道厉斥声传来。秉澈恍然回神,心中吃了一紧,连忙再向下看去。
明旒脸色不大好,隐去了温柔神情之后,与寻常判若两人。“…你既这般喜欢哭,我便让你好好的哭,尽可哭个够。”她将手里的粥碗使劲摁放上床头柜。碗底与柜面的碰撞声惊得立在床尾的宛盈和宛月两个小丫头如履薄冰。那两人原本就低垂着脑袋,这下更蜷缩了身子,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你们俩给我守在六皇孙的庭院外,没我允许,任何人不许踏进这园子一步。谁若是妨碍了六皇孙的哭闹,使他安静了下来,我拿你们两个是问。”
两个丫头吓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秉澈眼见明旒满面愠怒离开了卧房,速即跃下房梁。他轻手轻脚捱近门口,竖耳细听了听,小心将门关严实了,转过身直奔床榻去。抱起疆儿在怀中,贴着床脚靠坐在了地上。小家伙额头肿起只大包,哭的稀里哗啦的。秉澈凑近疆儿额前轻吹了吹,伸手想触,又止住了,只勾起食指在他鼻尖轻刮了下。
“我向来不喜孩童…”忽觉言辞不妥,忙赔了笑脸,换言道,“我是不善与孩童打交道的,故而手底下没得轻重,这才伤了疆儿。我着实心里有愧。”他端起粥碗,舀了勺粥,送至嘴边吹凉后,一口吞了下。“啧,真甜!一口倒还好,整碗如何叫人能吃得下去。”倏而,想起这碗粥不是给自己的,又忍不住偷偷笑。“原来疆儿是偏爱甜食的。”
他再舀起一勺粥,吹了几下,尝了小口,觉得不甚烫嘴了,又连吹了好几下,递送到疆儿嘴前。
“祸事由我而起,你与你娘亲置什么气?平白惹她不悦,使她伤心。”
可任凭他举了许久,小家伙都只小嘴撅得老高,一口也不肯吃。
“疆儿可是在怨我?我知错了,我与疆儿赔罪。疆儿饶恕我可好?”秉澈放下碗,摸出块手巾来,轻沾去了他脸上的泪。“既然疆儿不愿吃,我们不吃就是了。但疆儿若再这般哭下去,明日眼睛该肿了。”
好言哄劝良久,小家伙才终是不再哭了,闷腾腾匍在他肩头。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衣服,另一手紧紧扒着他脖子根。
秉澈缓缓舒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小家伙的后背。笑道,“你啊…我还从未这般尽心尽力的去讨好一个人。我亦不知讨好一个人竟是如此费心费力的事。”俄而,傻笑了笑,道,“不知日后待疆儿长大,可还能记得…唉,你断然是不会记得的。你出身尊贵,日后必定是左一个贴身侍卫、右一个侍奉丫鬟的前簇后拥着,怎还会如今日,枕于我肩侧,和我这般亲密。”又抚了抚他的后脑,自嘲道,“更可笑是我,怎会兀的有了这么个…这么个荒唐想法…”
“我道你年纪小,并听不懂我絮叨了些什么。也罢,权当我在自言自语了。”他转头看了眼肩侧,小家伙不知在何时已酣然入梦。鼻尖依然红红的,眼圈也红肿,尤其惹人爱。
秉澈颇失落,道,“我与你说了许多话,你却是听得乏困了。”
而后,宠溺一般笑了。“你且安心睡,这回我是真不扰你了。”他缓缓站起身,小心将疆儿放上床榻,拉过棉被细致与他盖严实了。匍下身子,手指又触了触小家伙脖颈的红痕,轻声道,“兴许我…我是对疆儿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