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西海长洲，九洲台，临渊殿。
    周希音站在殿中，拱手垂眸。一名长老站在高台之上，似乎是没看到台下的青年。
    众弟子列于殿旁不敢出声，屏气凝神地看着大殿正中的青年。周希音仍然站在那里，朗声道：
    “弟子希音，请愿离渊。”
    长老抬眼看了青年一眼，淡淡道：“周高功留下，其他人散了。”
    众弟子纷纷退了下去，只留下周希音和长老。
    “身体里留着引路人的血，离了长洲云渊，血脉反噬，就是死路一条！”长老走下高台，来到周希音面前，默默看了他一会儿，道：
    “你找了鬼笔书命？”
    周希音颔首：“是。”
    “就为了那个女人，想离开长洲？”
    周希音神情一顿，复而笑道：“是。”
    长老怒视着殿中的青年，道：“既然是引路人，这长洲，就是你一生驻守的地方！”
    周希音也一反平日的斯文安静，直视着长老的眼睛：“我若是不愿意呢？”
    “你要为一个女人负责，还是为这苍生负责？！”
    青年微微一笑，道：“我一生守在这里，就真能对苍生负责了吗？”
    “周希音！”长老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因为愤怒和失望，他喉头一阵焦灼，顿了半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你这是僭越！”
    “护不好自己心爱的人，却去守护这苍生，于我而言，那才是僭越。”周希音不卑不亢道：“苍生到底如何，我要亲自去看。”
    “你……”长老一把提起青年的衣襟，正欲说什么，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殿后传来。
    “若是心里不愿，又何必强求他留下。”
    长老立刻松开青年，朝来人一拱手，恭敬唤道：“太师！”
    周希音见一个男子走来，并未感觉到多少灵息，想来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男子高冠博带，气度不凡，眉眼深邃，比常年修行的人还要亮上几分。
    他没想到师旷殿会有凡人来访，更没想到长老会对一个凡人如此恭敬。而且，长老唤此人“太师”，更是让他惊讶。
    太师这个称呼，应该是九州年间称呼帝王臣子的。百年之乱时，王道失落，帝系绝代，文臣武将要么战死，要么归入门派修行。到了旬空纪年，十洲三岛靠天坛的一部法典来维持秩序，哪里还有王朝的影子。
    周希音和男子对上视线的一瞬，只觉一阵刺骨的寒意：那双眼睛仿佛看到了他骨子里。男子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远处，可目光却如毒蛇的信子，周围的一切尽在掌控，仿佛随时可以暴起，吞下他的猎物。
    长老突然往前一步，将周希音挡在身后，淡淡道：
    “既然太师都这么说了，你回去准备一下，等到驱傩结束就可以走了。”
    “长老？”
    “先回去。辞行的话等滚蛋的时候再说。”
    周希音点了点头，先离开了师旷殿。
    “如果那个鬼笔书命能改得了引路人的骨，那也没什么不能改的吧？”
    男子驾轻就熟地走上高台落座，他睥睨着空荡荡的正殿，和殿中俯首的长老，笑道：
    “门中少了一个高功，觉得可惜？”
    长老叹了口气，道：“希音是我师兄的弟子，我多少也算他半个师父，理应时刻照顾他些……”
    男子笑意更深：“其实您应该庆幸。毕竟好作乱者，多会以下犯上。”
    长老抬头，急道：“希音不是这样的人……”
    男子一抬手，长老立刻止住了言语。
    “您对天帝的旨意，有什么不满么？”
    “不敢。”长老低下头。
    “还请您不要忘记，引路永远效忠的，不是修士，不是神使，更不是这个儿戏一般的十洲三岛。而是天帝。”男子低沉的嗓音在殿中回响，如百年前朝堂上的钟磬之声。
    “您才是，不要僭越”

    “三星照！五魁首！八匹马！哈哈哈哈你输了，喝酒喝酒！”
    些许是快过年了，船舱里的气氛很欢快。划拳的，胡侃的，喝酒的，好不热闹。
    三人在找了位置，还没坐稳，蓝轩就一脸期待地问付相楠和柳景明：“哎哎，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也玩行酒令？”
    付相楠依然浅浅笑着，不说话，表示拒绝。蓝轩无奈，又把目光投向了柳景明，柳景明的反应如出一辙。
    “哎呀景明！我知道你酒量好，玩吧玩吧！我都快闷死了！”
    “刚上船就闷吗？”柳景明笑道。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跟老头一样，你们这样是会未老先衰的……咦？”蓝轩说着一脸羡慕地看着旁边划拳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
    柳景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一个女子坐在人群一角，一身红衣，朱唇丹寇，黛眉弯弯，眸若点漆。轮飞廓反……这反骨倒生得漂亮。
    柳景明知道自己又犯了老毛病，收回目光不再去看。
    付相楠从背后拍了蓝轩一下：“看什么呢？”
    “哎呦你吓死我了！”蓝轩一激灵，放低了声音对他们道：“你看到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儿了吗？真漂亮！”
    女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三人的视线，转过头来。
    “看过来了哎呦真好看！”蓝轩拍着付相楠的腿，悄声道。
    “看灵息，这可是位前辈啊。”柳景明悄声道。
    “前辈就不美了？迂腐！”蓝轩嬉笑道。
    红衣女子步履轻快地朝他们走来，看着蓝轩微微一笑：“小友盯着奴家做什么呢？”
    “姐姐太好看了，移不开眼睛！”蓝轩一脸正气地说道，还不忘朝付相楠和柳景明眨了眨眼。
    两人互看了一眼，决定不助攻。
    红衣女子挑起自己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绕着，笑道：“哎呀，船上真是够无聊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来玩点有趣的东西吧？”
    “舍命陪美人！”蓝轩蹭地站起来，跟她走向人群。
    “相楠，你能看出来这位前辈是哪个门派吗？”柳景明见她们走远了，悄声问付相楠。
    “水饰派的偶师。”付相楠看着蓝轩乐呵呵跟在女人身后的背影，笑道：“都说炎洲的民风是最开放的，蓝轩怕是吃不消啊。”
    柳景明失笑道：“不会吧……”
    付相楠正色道：“我是说拼酒，景明想到哪里去了。”
    柳景明也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是说切磋，相楠又想到哪里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正好那个扰人的家伙不在。”付相楠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放在桌上，抬眼看着柳景明，问道，“景明觉得这符写得如何？”
    柳景明细细审视着张扬诡谲的墨迹，道：“这不是青囊的路数吧？”
    付相楠点点头，道：“景明觉得像什么？”
    “从笔踪来看，像是很古老的符咒。”柳景明曾在天机阁的藏书室里看到过类似的笔踪，当时卷上写着的时间是……
    他回忆了一下，道：“人皇分封九州时出现过一段时间，多用在祭祀上，之后便不见踪影了。”
    付相楠看着桌上的符纸，淡淡道：“祭祀……还是召唤？”
    柳景明摇摇头：“不敢下结论，但我倾向于后者。”
    “些许是用来临摹的范本，如果真要用作召唤，至少要用本人的血来写。”付相楠见柳景明依然目不转睛地着符纸，便伸手将符纸推到他面前，“景明若是感兴趣，这张便送你。”
    柳景明正要谢绝，付相楠却先道：“景明解了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总要让我答谢一下吧？”
    柳景明无奈笑笑，收下了。
    他知道付相楠虽然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很会跟人保持距离。自己只是不断礼貌地拒绝，但付相楠却能控制和别人的亲近程度。
    对于柳景明来说，付相楠最大的优点——也许是身为符师特有的优点——就是对未知的事物十分宽容。所以他们各有秘密，却心照不宣地不去追问。相识三年，他们关系不远不近，很舒适的距离。
    付相楠送他这张已经失传的符咒，不仅仅是出于答谢，也是想让这段对话就此打住，成为两人的秘密，概不外传。
    像是无声的约定：付相楠不会问柳景明，为什么能认出这么古老的符咒；柳景明也不会问付相楠，为什么有这种符咒，又准备拿来做什么。
    旁边划拳的一群人突然喧闹起来。柳景明和付相楠走过去一看，只见蓝轩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下巴架在酒坛檐口，头马上就要栽进去了。
    柳景明忙上前把他扶正了，刚松手，蓝轩又一头倒在桌上。柳景明轻声问道：“你怎么醉成这样……”
    “这酒快赶上我们流洲的了……嗝……”
    围观群众一阵哄笑，有人揶揄道：“还叫救兵啊？小子没种哦！”
    “谁……谁说老子没种……呕唔……”蓝轩勉强撑起腰杆，刚开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全吐进了酒坛里。
    “真浪费啊！”红衣女子单手拎着自己喝完的空酒坛晃了晃，“这坛可不算你喝完哦，调戏长辈是要付出代价的！”
    柳景明轻拍着蓝轩后背，帮他顺气，朝红衣女子笑道：“晚辈替他喝一坛。”
    说罢，另开了一坛酒，仰头灌进嘴里，不轻不重地把酒坛放回桌上，众人往坛中一瞧，已经空了。
    红衣女子挑起眉，冲柳景明笑道：“好酒量！”
    围观群众还在起哄，怂恿新来的再喝几坛。红衣女子一挥手，笑骂道：“行啦！一群老家伙欺负小孩子，不臊得慌？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呀，散了散了！”
    众人也觉得看这新来的斯文小白脸喝酒没什么意思，便纷纷各玩各的去了。这张酒桌就留下红衣女子和三个“小孩子”。
    柳景明朝她一拱手，笑道：“那晚辈就不叨扰了。”
    “既然替你兄弟挡了酒，就该挡完啊？”红衣女子笑盈盈道，“我还没喝够呢？”
    柳景明看了看付相楠，他扛着蓝轩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烂醉的青年回了座位。柳景明见后顾之忧没了，朝红衣女子一笑：“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