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随着灯火渐次燃起，街道上的人流也逐渐增多。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一间茶馆里，对着一伸长了脖子明显在等人的中年男子跑去：「老、老爷……」
    「怎么样？查到没有？」
    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跑遍了大半个城的客栈，问了足足五、六十间……」
    「别说废话，他们搬哪儿去了？」
    见主子生气，小厮不敢再表功浪费时间：「二少爷和二姑爷搬去了兴隆客栈。」
    这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何家家主何老三。
    何家药舖的药材丢失一事，即便何老三亲自出马，除了被狠狠打一顿外，仍然於事无补，最终何家只能认栽。
    可这药材生意还是得做啊，不然何家上下几百口吃什么喝什么？原本镇西王府这边的路子是早打通了的，几十年来运作良好，可如今出了杨元煦那档子事儿，王府的管事也摆明了车马不做何家生意，何老三只能另外想辙。
    幸好，高阳城是药材集散地，没有王府，其他数百年的老字号还是有几间的，重新攀攀关系、拉拉交情，还是可以找得到供货商。
    於是过了初二，陪老婆吴氏回娘家匆匆看了眼何青望、何青蕊兄妹后，何老三就带了个掌柜、两个小厮出发，往高阳城来开通新货源。
    他首先找上了知名的「永安堂」，花大钱在「倚红楼」请了二掌柜吃饭喝酒交朋友。人二掌柜来是来了，又吃又喝又嫖，从头到尾一句瓷实话没说，何老三也不以为意。这做生意是这样的，总得先吃吃喝喝把脸混熟了，三、四次后才能真正谈生意。
    就是那二掌柜看他的眼神颇为诡异，想笑不好笑的模样，还带着三分轻蔑。大城市人看不起小地方出来的，这他懂，但想笑是怎么个回事？把个何老三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而吸收了镇西王府这次的教训，何老三领悟了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同时又找上了「百草药铺」和「德润大药房」，事先都探听好了对方的喜好，针对性地找了不同的秦楼楚馆来招待。
    但怪了，这几个人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地诡异，何老三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见带来的自家掌柜眼神闪躲，一副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模样，何老三一通逼问，才知道他早已驰名高阳城——以一个丑角的身份。
    这下何老三再没脸往外跑了。在「奸邪小人邵嘉恕」一回书中，他那墙头草两边倒，毫无节操的模样被刻画得分外生动；贪名慕利、逼迫女儿、棒打鸳鸯的丑恶嘴脸更是栩栩如生。
    何老三：……QAQ
    他就这么宅在客栈里好几天，把一切事情交给掌柜去跑。直到今天小厮问他要不要去比武场时，才想起邵嘉恕和杨元煦定了元宵这天一决生死。
    观战，他是不敢去的。邵嘉恕输了，以失败者岳父的身份去受人奚落，有什么好处？不去；要是赢了，万一镇西王府老羞成怒，他这个胜利者岳父被殃及池鱼，那不惨了？这绝对不能去。
    因此他选择等比武结束，再看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去见儿子儿婿。
    他带的小厮颇会来事儿，早早打听好邵嘉恕他们落脚的客栈，随时准备着老爷垂询。
    在得知邵嘉恕赢了，镇西王府没翻脸，邵嘉恕甚至和杨府高层相谈甚欢之后，何老三兴冲冲地去找儿婿了。
    「相谈甚欢」是重点。如果邵嘉恕能跟镇西王府说得上话，少不得得帮帮他这个岳父。
    在何老三想来，镇西王府的路子能维持是最好的，那就用不着去巴结其他药商了。想起那几个掌柜看他的眼神，何老三就恨不得眼前有道地缝可钻。
    一路上他脑补了很多，从见了面要怎么让邵嘉恕答应帮忙，到邵嘉恕该怎么递话帮他何家出口气……甚至连如果杨家打算招婿，要怎么劝何青朔同意让出正妻位置转成男妾都盘算好了。
    谁知当他来到云来客栈找人时，却被告知邵嘉恕他们已经退房了。到底是离城了还是只是换个地方住也弄不清，只好赶快派个小厮去城门口守着，看他们有没有出城；又命另一个小厮去其他客栈问邵嘉恕他们有没有入住……可怜的小厮只好跑断腿满城找人。
    这时候，邵嘉恕跟何青朔正研究着一本介绍离州的书。
    离州在尚武大陆最南方，境内有许多风俗语言迥异的蛮族部落，这本《离州百族游记》正是介绍各族的地理风情的通俗读物。引起何青朔兴趣的是其中一个部落的文字。
    何青朔指着书上附图：「你看这字，像不像那块羊皮上的图案？」
    邵嘉恕：「有一点儿。」
    从七指寨弄到手那堆破烂中，其中有一片残破的羊皮，上头有着如蒙童涂鸦一般混乱的线条，夹杂一些型态类似禽鸟的象形文字。
    何青朔很是兴奋，也许真找到了古墓或遗迹的线索？
    他保留的前世记忆里也有一些机缘的消息，但这种机缘多多益善，就算只弄到最次的金银财宝也好啊！虽然他目前最紧要的就是晋升武师，才能有实力加入这些争夺之中，不过，线索可以先收集嘛！
    「喜欢的话，买回去慢慢研究吧！」邵嘉恕把何青朔手上的书抽走：「我说，何必这么麻烦，咱把那箱子破烂拿去鉴定不方便多了？」
    「万一走漏风声怎么办？虽说定品师会保密，但难保里面的厨娘啊、小厮什么的泄漏秘密。」
    「那我们偷偷找云章帮我们看。」
    何青朔摇摇头：「不好。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了……当初虽说是巧遇，但我始终觉得谢云章接近我们、或者说是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邵嘉恕=___=：「蹭饭就是他的目的。」
    何青朔笑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没恶意，但交朋友，我觉得还是单纯点好，不要有太多利益纠葛，这才能处得长、处得好。」
    邵嘉恕又是一阵心疼。也不知道小媳妇以前到底过的什么日子，这么谨小慎微、谁都不敢信，只有吃的苦头够多的人，才会养出这样的性子……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依靠，所以习惯了自我保护吧！
    突然，他想到了——他有系统啊！直接问大神不就得了？
    邵嘉恕一拍胸口大包大揽：「放心，都交给我，保证全部帮你研究出来。」
    正当何青朔心情好，想调笑两句时，一道极煞风景的声音介入：
    「贤婿。」何老三那张谄媚的脸出现。话说何老三赶到了兴隆客栈，正巧听风楼的人把书送到，被他听去，忙不迭地就撵了过来。
    何青朔的心情立刻荡到谷底，声音低不可闻：「父亲。」
    「您老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要比武了，我来给你站台助威的。」何老三拍拍邵嘉恕的肩：「好样儿的，贤婿这下是名扬高阳城了，等明天三榜一揭，整个兑州都会知道我们临榆出了个少年英才。」
    「岳父缪赞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说？」
    「好好。」
    邵嘉恕拍了拍何青朔的背，让他胸口的烦恶减轻了些。脚步很自然地靠得邵嘉恕近一些，这隐晦的依赖取悦了邵嘉恕。
    既然已经被找到了，再藏着也没意思。看看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邵嘉恕便把人带回了落脚的客栈小院，叫了桌菜招待。
    邵嘉恕给何老三满了杯：「岳父特地来，是有什么事么？」
    「唉……贤婿啊，你也知道，自从出了那桩误会后，我在这高阳城就进不到货了，前儿还损失了一笔。这也罢了，这点损失，我何家还受得起，可没有这儿的药材支撑，咱家药舖许多成药就得断货。」
    「您老不会是想让我帮您说话吧？」
    「这不是听说你跟王府长史杨乾晖相谈甚欢么？你这样的少年英才，走到哪儿都会让人高看一眼的。咱们是一家人，这点小忙你可不能不帮嗄！」何老三说着，边给何青朔使眼色，可惜何青朔一直低着头，看都没看他。
    「让我说话没问题……但，我这次把镇西王府给得罪惨了，我说话，怕是会起反效果啊！」
    「你得罪了镇西王府？！」何老三惊恐地瞪大双眼：「你不是唬我的吧？到处都在传杨家器量大，很重视你什么的……」
    邵嘉恕嗤笑一声：「您老也是老江湖了，这点技俩还看不出来？他们输了比斗，还被铁骨帮好生奚落了一顿，哪可能不记恨我？不过是碍於名声，不能明目张胆对我动手罢了。」
    「真的？」
    「是啊。」
    「那、那这可怎么办？」
    「我看您老还是另外想法子吧！」
    「我能有什么法子可想？！」何老三双手撑膝，一脸焦头烂额。这下他连跟其他药舖进货的路子都很可虑了，杨家就是高阳城的天，那些药舖敢违逆杨家的意志，跟他做生意么？
    这会儿，他不禁气起何青望的粗疏了，也恨杨元煦没管好手下，若是没出那档子事儿，何家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岳父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种药材？」
    「自己种？」何老三连连摇头：「自古以来，药材就是天生地长，哪听过种药的？！」
    「怎么不能种？只要有一样的气候水土，比如那长在山崖上的，你也找个山崖种；长在水边的，你也找个水边种……不都是山跟水么，说不定能成呢？」
    何老三思虑良久，摇了摇头。
    邵嘉恕也不管他，建议他给了、心尽了，听不听就是何老三自己的事了。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何老三是沉浸在忧惧中、何青朔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连饭菜都没吃几口，心疼死邵嘉恕了。
    早早地把不速之客打发掉，邵嘉恕蹭到了何青朔身边：「媳妇儿，你刚没吃好吧？我陪你再去另外吃点儿？」
    何青朔摇头。
    看着那背影散发出的冰冷木然，彷佛回到了初识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