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乌夜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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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昏迷之时,唐抒阳离开了我们。翌日,我们弃了马车,横渡昌江,所幸无甚惊险,再行三五日,便安然到达扬州。
只要回到扬州,唐抒阳的狠心离去、以及对我的羞辱,已然不是重要的了。
越接近扬州,心口越加急促,起伏不定。进了北大门,简单地告别,各自散去。陆舒意一路向东,绛雪与媚儿一路向南,我最近了,瘦兮湖①距离北大门不远。
扬州城内,车水马龙,繁华动,商市热络,歌舞升平。那王朝的灭亡,那京师的硝烟,与扬州无关。转过两条热闹的大街,进入一条小巷,便是深宅大院的端木府。下了马车,我提起袍裾,狂奔着冲入敞开的大门,丝毫不觉奇怪,青天白日,为何家门大开呢?
“爹爹……娘亲……”一路高喊,要让所有人知道,阿漫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穿过宽广的庭院,没有人;来到古朴的正厅,没有人;心下隐隐不安,为何一个人影都没有呢?走过一屋又一屋,仍是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发生什么变故了吗?到底是何事情?离开仅仅两个多月,明媚辉荒屋宇变典清萧索,厅堂厢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气息,整个宅院、一派凄凉的光景,到底为何?
颓丧地拖着步子,浑身虚软无力,心中波澜跌宕,难道……我不敢想象,怎么也不敢想象……
“,怎么没人呢?舅舅和舅妈呢?还有三个大哥哥呢?”凌枫跟着我一路狂奔,忍不住出声询问。
娘亲,你在哪里?
不顾一切地往后院狂奔,心口狂烈地跳动……一步步接近,呼呼的风刮过脸颊,冰凉一片,周身上下竟一寸寸的冰凉。
远远地望见,那厅堂之中,飘挂着一条条的素白垂幔,犹如鬼影重重,散发出阵阵的阴寒气息。如此静穆!
如此惊心!
娘亲,你为何不等阿漫?
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耳际嗡嗡作响,脑子里轰然一声,眉眼酸彰抽疼,滚热的泪水轰然而下……
似有一柄利刃猛然间插入心口,穿心而过,缓缓地转动,搅动着所有的惊恸。
灵堂正中,一副暗黑的棺木沉沉地昭告着娘亲的逝去,控诉着我的残忍。爹爹不在,哥哥不在,只有两个丫鬟分立大门两侧,肃然低首。小韵一身缟素丧服,转脸看见我,向我奔来,惊喜地叫道:“,你可回来了!”
我恍惚听见她娇细的声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沉重地跨进门槛,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副可怕的棺木,娘亲,阿漫不孝……
“,前日里,夫人便去了。大少爷不让发丧,说等回来再发丧。”小韵哽咽地叙说着。
蹲下来,趴在棺木上,怔怔地看重棺中安然躺着的三旬人。我伸手抚触着娘亲的脸庞,手指触及之处,皆是冰凉刺骨。一一抚过,唇角平展,似乎蕴着一抹柔柔的笑,眉目宁和,神淡定。
娘亲,你清瘦了,却仍然那么气韵高贵,神姿高华,你只是睡着了,是不是?阿漫回来了,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一看阿漫呢?
小韵抹着眼泪,哭诉道:“,夫人一直等着你回来,等啊等,就是不回来。那日里,夫人叫着的名儿,终于等不及了,就……就去了!”
泪水一如断线之珠,滴嗒掉落,溅湿了棺木的边缘。用劲扶起娘亲轻盈的身子,紧紧搂着,泪水迷蒙了双眼:“娘亲,都是阿漫不好!睁眼看看阿漫,好不好?”
我把脸颊贴紧了娘亲惨白的侧脸,丝丝的冰寒侵入肌肤,漫进心口,瞬间淹没整个心房:“往后,阿漫一定乖乖的,哪里也不去,好好陪着娘亲。嗯……跟娘亲学学红,仔细聆听娘亲讲述历朝历代的逸闻趣事,还有,陪着娘亲黄昏散步于五里柳堤,娘亲,你说可好?”
“,夫人去了!”
“住口!娘亲只是睡着了。”我回首厉声斥责小韵,瞪她一眼,复又凑在娘亲的耳畔,轻声软语,“娘亲,这里轰,阿漫抱你回屋,捍?”
小韵站在我身后不屈不挠:“——”
站起身,正想俯身抱起娘亲,突然间,一阵狂烈的眩晕突袭而来,眼前一黑,我立足不稳,虚软地倒了下去……
月影疏离,五里柳堤,垂柳曼曼,波光摇情,熏风拂衣。娘亲挽着我的手臂,缓步而行,柔豪:“阿漫,你知道你爹为何给你取这个‘情’字吗?”
“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娘亲给我取了‘阿漫’,我喜欢娘亲取的,不喜欢爹爹取的名儿。”
娘亲郑重道:“能够嫁入端木府,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你爹爹待我情深义重,十多年如一日,我已知足。
“莫非,这个‘情’字,便是爹爹与娘亲恩爱情深的明证?我想呀,虽然爹爹疼我,只怕为我取名儿,更多的是要证明对娘亲的痴情呢!”
娘亲轻叹一声:“是呀,当初我不同意,你爹爹固执己见,非要为你取这个不甚寻常的字儿。”忽而,娘亲顿住脚步,转首看我,“阿漫,我要你明白,世间男子都是薄情的,假若有个男子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只要这个男子待你痴心专一,你便去争取,无需忸怩作态。而且,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尊荣盛宠,只要你的夫君惟有你一个子,即便是粗茶淡饭、简钗素服,也值得相守一辈子。”
“阿漫,你明白为娘的意思了么?”
望着瘦兮湖摇曳的波光灯影,我轻声答道:“阿漫明白!”
******
翌日发丧,我再次晕倒。迷糊迷糊的梦醒之间,总有高锐而凄凉的乐音响在耳畔,挥之不去,令我无端的沉重……
醒来时,恍然瞥见小韵趴在桌上歇息,烛火幽幽的燃烧,许是里了。只是睁一睁眼,便又沉沉地睡去,一片清明,没有噩梦,没有悲伤,没有惊痛……
一阵清脆的鸟叫将我吵醒,缓缓睁眼,清晨的阳光从敞开的西窗倾泻进来,温暖如初。我以为这个空气清新的清晨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然料,还有一件事等着我去承受。
用过早膳,恢复了些许力气,便走向“烟雨流云”看望爹爹。
“烟雨流云”是爹爹与娘亲居住的院落,距离我的“摇影轩”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需要走过长长的空廊、弯绕的曲廊、穿过三个门洞。
房门敞开,我然敢贸然迈入。
边的椅榻上,蜷缩着一个沉睡的中年男子。恰巧,他的脸部朝外侧着,眉目微蹙,凝结着无尽的伤痛。两个多月不见,爹爹已不再是那个神采奕奕的、年近五旬的男子,不再是洒脱风趣、身姿高昂的隐世妙人,如今,满鬓霜发,脸颊瘦削,俨然七旬老人。
娘亲过世,爹爹的心痛,比任何人更甚,而我,竟然没有陪在爹爹身边……真真该死!
窗外明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愈显皱纹横陈,镌刻出缕缕的伤痛与凄凉。
我唤了一声,爹爹不为所动,苍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简洁大方的雕窗台,目光悠远,淡淡的有些散乱。阳光直射进来,屋中明媚亮堂,却觉得爹爹仿佛万年的石雕,已然风化一般。
我再次唤了一声,爹爹方才愣愣地回神,转眸看我一眼,目光轻轻一扫,复又转眸而去,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之人。
心下更加不安,我蹲在椅榻的旁侧,握住爹爹发凉的手,曾经温润、厚实的手掌,竟枯瘦如此,一如树枝,苍劲得恪人。
眸中含了泪水,我哽咽道:“爹爹,阿漫来了!”
爹爹轻轻地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爹爹,对不起——阿漫错了——”我低首,额头抵在爹爹的腿上,瞬间泪水倾泻。
爹爹清凉如水的目光始终铺展在窗外的一方天地,窗外翠绿修竹拔节生长,瘦长地摇曳,风过处,冷悄声音萧萧簌簌。他的声音混浊而苍老:“阿漫是好孩子,去吧,不要打扰我。”
我蓦然抬首,惊惶地出声:“爹爹,你——”
“阿漫,你娘亲不在了,不能再教导你了,往后的路,好生走着。”
我几乎收不住嗓音中的慌乱:“还有爹爹呀,爹爹教导阿漫——”
爹爹的语声缥缈如天空的流云,让人捉摸不到:“爹爹累了,去吧,不要打扰我!”
“我是阿漫呀,爹爹你看看我,看看——”
忽然,爹爹扬手推开我,我不防,硬生生地跌坐在地上。忍着疼痛,不敢置信地看向震怒的爹爹,只见他森厉地瞪着我,激动道:“出去!出去!”
我惊讶地看着爹爹,怔怔地说不出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爹爹如何恨我?虽说爹爹遭受了丧的伤痛、致命的打击,可也不至于如此讨厌我!是因为我没有及时赶回来么?是责怪我让娘亲死不瞑目吗?
我哭着祈求道:“对不起……爹爹你责骂我吧,可是爹爹你不要赶我走,爹爹忘了吗?阿漫是爹爹最最疼爱的呀!”
不知何时,小韵走进来,一把扶起我,劝说道:“,走吧!老爷会生气的!”
“不,我不走,我要葫爹在一起。”我赖在地上坚决道。
小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扯住我的手臂,强硬地拖着我离开了爹爹的寝房,离开了“烟雨流云”。
此时的我,竟虚软到任凭小韵拉扯着回到了摇影轩。踏出爹爹寝房的刹那,我回首一望,爹爹的眼神那么空茫,鲜少眨动的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的一方天。
后来,三哥告诉我,娘亲的过世,爹爹许是无法承受,终日陷于冥想之中,不想理会旁人,不想被人打扰。大夫说,或许过阵子就会好转,或许永远如此、直至百年之后,能否恢复过来,要看他自己愿意与否。
之后,我大病一场,卧十日。两三个月以来,千里奔波,忧心过甚,回扬的凶险,丧母的打击,爹爹的疏离,我身心俱疲,再也支撑不住……
娘亲,从今往后,阿漫一定乖乖的,不再任,不再让你担心。你一路走好!
当我想着,此后我定是在瘦兮湖过着平静的日子,安心地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端木,无料,一场更加凶媚风暴正向我袭来。
大凌覆灭,四月初一,流寇之首平凌王于龙城登基为帝,凌朝大小文武员跪倒在立政殿,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四月初三,前凌宁远总兵、威远将军雷霆因家小为平凌王扣押、挟持,愤而挥师谋逆,与新朝分庭抗礼。平凌王派手下二将征讨雷霆,无奈二将耽于乐享受,只得亲自披挂上阵。
四月初六,平凌王率十万精兵“御驾亲征”,携雷霆之父前往。
四月初八,雷霆在山海关降兴,引兴兵入关。
四月初十,雷霆哀兵与平凌王精兵大战于山海关,兴兵相助,平凌王兵败如山倒,仅剩数千残卒。为泄愤,下令剐杀雷霆父,首级高悬于高杆之上,之后,急速退回洛都。
四月十三日,平凌王回到洛都,收拾残部,于十四日凌晨匆忙离京,向西逃奔。
四月二十日,大兴始汗真尔戴帅大军长驱直入、抵达洛都,安抚前凌员与洛都子民。
四月二十五日,真尔戴于龙城登极大宝,建立兴朝,封雷霆“诚意王”;推行铁血政策,以酷刑肆意残害、枉杀民众。
陆舒意过府看望我,与我漫步五里柳堤,暖风拂面,侃侃而谈。她喟然叹道:“不料雷将军引兴兵入关,如同引狼入室,咳……受害最大的,便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了。”
临近五月,端木府北面的瘦兮湖光晴灿。瘦兮湖水面不阔,水域狭长曲折,烟渚柔波。夹岸垂柳依依,柳堤左侧琼树绿成荫。
一时沉默。汁战乱,兴族趁机入关,铁蹄踏上龙城,最终夺得天下……徜徉在静谧的瘦兮湖,自然无法感受到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
良久,我轻声道:“,你可有想到什么?”
正是琼②盛开的时节。朵朵洁白缀满枝丫,好似隆冬瑞雪覆盖,璀灿晶莹,清馨袭人。恍然忆起,少时与表哥的烂漫时光。斜阳晚照,我们趴在琼树下的草地上,于暖风中品读《诗经》或唐宋传奇,不期然的,如玉的瓣纷纷洒落,仿佛白雪覆盖全身,煞是有趣。
陆舒意的眸心微微一闪,神淡远,自是明白我问的是什么:“好的回忆深埋心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玉树琼,是陆舒意与表哥叶思涵幽会的密所。年少情怀,莫不洁白、俪靓,正如:树影悠悠悄悄,晴雨漠漠柳毵毵③。
然而,年少时光永远消逝了,表哥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西宁怀宇呢?可有消息?
我不着声地问道:“……表哥和西宁怀宇可有捎来消息吗?”
陆舒意杏眸含波,笑影摇曳地看着我:“怀宇没有捎来消息,很是担心呢!你呀,就是思虑过甚,这样怎能养好身子呢?”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往前走去,幽声道:“如今,我可是什么也不想了……”
“————”
身后传来小韵着急的喊声。转身看去,小韵提着裙裾跑上来,面潮红,气喘吁吁道:“——”
陆舒意笑道:“先缓口气儿再说不迟!”
小韵咽了一下,眉目纽结:“大少爷——让即刻——回去。”
心底泛出隐隐的不安,我问道:“什么事儿?”
“奴婢不清楚!好像是马大人派人传话来了。”
陆舒意沉思道:“总督大人?马赫连?那叫阿漫去做什么?”
我淡定道:“去了就知道了,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原来,我的姑奶奶、皇太后于昨日里秘密抵达扬州,马大人安排其歇息于城中的龙跃行宫,随行的还有太子凌政、锦平公主凌璇、锦玚公主凌萱。只是不知,凌璇、凌萱怎会与姑奶奶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