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贞节牌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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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出了尹家屯村口,三人上马,往北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一条道斜插东北,是去县城的近路。另一条道,是继续往正北,进西门入城。这样,要绕远八里地,可是路经杨坨——那便是任老五的老家村子。包拯估计,任小翠即使没有躲在这里,也不难从这里打听出那闺女的消息。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距天黑点灯,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包拯决定绕道去杨坨。正在这时,远远走来三名乞丐,走近一看,原来是化了装的捕快,是出来访查“一阵风”下落的。他们见四处无人,连忙向大老爷行礼。包拯招手叫到近前,给他们布置了临时的新差事。两个人去尹家屯,在该村首富、挂贞节匾的尹家门前观察动静,比如有什么人出入等,如发现异常情况,及时进城禀报。另一人回到县衙,将一天访查及接受新差事等告知郭县丞。
与三捕快分手后,跑了二十多里,来到杨坨。包拯刚到村口,便远远望见那个姑娘的熟悉身影,她正在井台打水。小翠一见包老爷走来,便笑脸相迎,说:“老爷又走得口渴了吧?”
“不,不渴。”包拯从小翠的音容笑貌上,观察出来这姑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我是特意来找你,问些事情的。”小翠见老爷这般郑重,自是不敢怠慢,忙引进院来。包拯为了使小翠讲话不太受拘束,命两名衙役在井台饮马等候。这院子不小,只有三间土屋。包拯知道任老五的老娘瘫在炕上,进屋谈话不便,便拿过一个小板凳在阴凉地坐下。从前天有没有一名尹少纯的青年人住店问起,并予开导,说明这不是什么杀头大罪,只要老实交代出来,一定从轻发落等等。
小翠低下头,讷讷地讲述了自己沦落的经过……
前年七月,一天傍晚,有个四十来岁的客商住进了单间客房,他自己从街上买来炸鱼、熟鸡、喝酒。小翠提壶送水,客人和她拉起话来,并再三让她坐下吃点尝尝,终归还是自己嘴馋,就坐下了。谁知只喝了一盅,就头重脚轻,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半夜醒来,觉得下身有些异样,睁眼一看,旁边躺着一个赤裸裸的大男人。她吓傻了,一下子坐起来,意识到已经晚了,全都完了!她狠狠地捣了那畜牲一拳,嘤嘤地哭了起来。
客商穿衣下床,一句话也不说,掏出一大把铜钱放在桌上,提起小包裹,出门走了。
天都大亮了,老爹才赌钱回来,什么也没问,倒头便睡,一觉睡到日头偏西,睁开眼,看见一堆铜钱,乐得合不上嘴,说:“这么多!昨天都住满了吧!”
过了几个月,年关到了。老爹出去躲账,好几天没有回来。老奶奶托人带话,说老病又犯了,叫他们父女俩不论谁,回去一趟。唉!按理说,应当立即买药给老人送去,另外,怕是米面也不多了,可是,手底下一个小钱也没有呀!小翠托着下巴,正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落雪发愁呢,那个客商又来了。他是做药材生意的,这一趟着实赚了不少,进门就拍在桌上一把散碎银子,足有一两!
这天夜里,小翠称之为“大叔”的那头牲口,在她身上折腾了多半宿,快天亮了,才放她出来。
凡事有了开头,就容易继续。两年来,小翠用身子挣钱不下二十次,任老五夜里出去赌钱,白天喝酒睡大觉,对女儿的事,丝毫无所察觉。
小翠说,自己也不愿做这种没廉耻、不要脸的下贱事。可一见到老爹爹没钱打酒喝时,那种馋相儿;一见到爹爹出去躲账那种狼狈样儿,就可怜他、就心疼得慌!小翠还说:“我小时沿村乞讨,倒在大风雪里,是老爹救了我这条小命,把我看作亲生一样,我为他老人家死了,也是该当的。”
包拯听了,心里说不出的苦涩酸辣,好像是自己对不起这女孩子似的,低下头去。
小翠又说,赖她偷了什么小包,纯粹是胡说八道,绝没有的事!她跪下对天发了誓,又向县太爷表示,若是查明自己说谎,情愿领受加倍的重刑,就是杀头也毫无怨言。
……从任家院里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两名衙役牵着马在前边走,包拯背着手,想着心事,缓缓地行来,影影绰绰的,见有两个身影从横道上走过,一人说:“你小子可别乐过了头,被蝎子知道了,蜇不死你才怪呢!”
包拯听见“蝎子”二字,心里一动,立即高声搭腔道:“嚯,什么蝎子这么凶呀,还能把人蜇死?”
其中一人扭过头来瞅了瞅(虽然不可能看清楚),说:“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怪不得呢,我们这一带有种大青蝎子,壮小伙子被它蜇一下,不死也得脱层皮呢!”
包拯上了马,跟两名衙役闲话,问这一带真的有种大青蝎子能蜇死人吗?两衙役对看了一眼,好似笑了笑,虽因天黑,看不太清,包拯却觉出来他俩笑得很不自然。他俩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马蹄踏地,“哒哒”声响,包拯的头脑里也是连连撞击。他反复琢磨方才那人的话,单从“被蝎子知道了”这一句,即可断定,这“蝎子”不是真的蝎子,而是人,是个恶人!所谓“蝎子”,正是那恶人的绰号!由此看来,自己原先以为匿名揭帖上“蝎子蜇死人”的蝎子是真的蝎子,那是大大的错了!揭帖上指的,也是这个恶人!可下一句是“陆旨性奸巧”,难道说,这个恶人也是六指?或是六指儿尹庆来,就是“蝎子”?不对,尹庆来最多在本村里耍浑耍横,他的恶行恶名,绝不可能传出三十里外!这个恶人,既然影响如此之大,那就不是仅仅凭着阴险凶狠所能达到的,必须有相当的权势、或是与官府有紧密的联系才成……
包拯坐在马上,脑子里转个不停,直到进了城,才算告一段落。饭馆都已打烊上板,估计已是戌时将尽,便打发两名衙役各自回家去了。他一人,慢条斯理地在街道上走着。路过郭世清家门口时,他想,应该与县丞打个招呼、通通情况,便走进门洞,朝北屋呼叫了声。县丞夫人在屋里没好声气地应了一声:“不在,还没回来呢?”说着走出屋一看,是新上任的大老爷,急忙裣衽行礼,说:“大约申时刚过,有一捕快来家找他,那人走后,他便急急忙忙出去了,说是同张捕头他们去城外捉强盗,今夜八成不回来了。”
包拯回到县衙,好歹吃了点儿东西,就躺下了。原以为一天奔波、疲倦,会很快入睡的,哪知道,不!杂七杂八的事儿,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转。有的是今天听见看见的,有的是上任一月来,遇到的、发现的。回忆、思索、判断……久久不能成寐。
翌日,包拯起得很晚,早饭自然也就跟着晚,可即使这样,早饭后,郭县丞还是未来县衙。派了一衙役去他家里问了一下,说是一直未归。包拯很是着急。担心在逮捕“一阵风”时,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不幸。再者,还有许多事情,要同这位分管刑狱的县丞研究。例如,去尹家发现窗棂尘土上有六指的手印儿?要不要先将管家尹庆来放回,看他动静?有没有一个绰号为“蝎子”的大恶人?等等。包拯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思索着……主簿先生从前院走来,呈上一信,是前任县令派专人送来的。
前任县令已升任为邻府的知府,按理说,与本县已风马牛不相及,他来的哪一家子信呀!拆开一看,嚯,洋洋洒洒写了三大篇!开头寒暄客套一番,下边杂七杂八写了很多,可都是无关轻重的小事。邻府府衙距此不下二百里地,派专人送来,昨天半夜就得上路啊!这到底是干什么呢?难道说,前任老先生闲得无聊,以写信消遣?包拯又从头仔细地看了一遍,才算揣摩出一点儿名堂。原来,谈别的事,皆为陪衬,全是为了打掩护,主要的就是敦请包拯对挂了牌匾的节妇尹刘氏,多予关照、多予扶持,使她的令名得以终身。因为此乃经县呈报、府里核准、礼部备案的。礼部代表朝廷,万一出点差错,则是欺君之罪!许多官员(第一个便是他自己)都会因此获罪,丢官流放!
此时,包县令的头脑里,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了好几道疑惑不解的问题,其中最突出的一道,便是距离如此遥远,他怎么如此之快就知道了呢?
包拯想:从驰马离开尹家屯,到化了装的两名捕快来至尹家门前监视,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尹刘氏在这么短时间内,便能做出求援原县令的抉择(如此大事,谁都难免犹豫不决);而且决定了派出的人选(既忠诚可靠又机智精明,很难两全);同时,还要备好礼品(这也要费一番心思的)!这个妇人真个是思维敏捷,处事果断啊!又一想,不对。即使她真的做到这样,推算时间也是来不及的。因为,派去之人赶到那里已是酉时将尽了。那么晚,还能进府衙?知府就立马接见?除非有极为特殊的关系。包拯将信交与主簿存档,并绕着弯儿地问了问尹刘氏挂匾经过,以及前县令在个中起的作用。从主簿所述中,从前次交谈留给自己的印象中,从这一月来僚属的只言片语中,包拯对前任的为人行事,有了以下认识:该人年过半百、不求进取,疏怠职守,既懵懂又骄矜。很少走出衙门,尹家屯更是从来没有去过。由此看来,前任老先生同节妇尹刘氏很少可能有什么特殊关系。这次破格关注,纯系担心尹刘氏出了差错,自己受到牵连所致,按说,这也合乎道理。可是,包拯懂得,为一寡妇申请旌表,并非小事;不但麻烦,而且担着干系。这同前任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情作风,格格不入啊!在这之间,究竟是什么人起了作用呢?原县令身边,除了分管钱粮、刑狱的两位县丞,就是眼前这位主簿先生了……
正在这时,平日少言寡语的主簿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讲出话来:“老爷,属下以为,以为……这个,前任县太爷与本府现任知府,即将成为亲家,他们为儿女议婚,十之八九已经成了。所以属下以为,前任虽已走了,可是,本府知府是您的顶头上司啊!”
包拯笑着点点头,作为对他提醒关照的感谢。
吃过午饭,包拯刚想躺下睡一会儿。捕头张龙推门而进,笑吟吟地报告了一个大好消息:“一阵风”捉到了,已经解来关进牢房!
张捕头是包拯从原任所带过来的,故而同县令老爷不太拘礼。包拯来此上任之前已经知道了本县原先的捕头郭某已升任县丞一年多了,这个职位一直空缺。
张龙来此一个月,立此大功,自是高兴欣喜。他对老爷有两点建议:一是直接过堂鞫审“一阵风”,不必先由县丞预审;二是老爷要亲自叮嘱狱头:“一阵风”单独关押,除老爷本人以外,不准任何人(包括县丞、捕头在内)接触。
包县令深深颔首,既表示听取他的建议,又表示对他擒盗的嘉勉,令他回去歇息。捕头应诺,转身走至门口,县令又把他叫了回来。包拯本想问他听说过谁的绰号叫“蝎子”吗?转念一想,张龙也是来此地不久,这事不如问郭世清。想至此,便转口问道:“郭县丞回家去了?”
“郭县丞?我不知道啊!”
包拯说:“郭县丞不是同你们一道去缉拿‘一阵风’的吗?”“没有啊。昨天一早,我们一组四人就出北门了。中午打尖时,偶然听到一点儿音讯,顺藤摸瓜,天快黑了,才辗转地在一个小山村里,摸到了这个悍匪的确切落脚处,挨至半夜动的手,根本就没见到过县丞的影子呀!”
“嗯,嗯,嗯……”包拯的脑子里迅速地转了几道弯儿,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只微微挥挥手,令捕头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