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紧张慌乱的时间过后，周围终于回归一片宁静，时钟的指针在墙上发出轻微的摇摆声，已经是凌晨了，陈诺笔直地坐在凳子上，强忍着睡意，他在等床上的人醒来。
    “让……”
    来自何止的声音让他精神大振，他连忙站起来说：“我去叫医生来，你先别睡。”
    “让公共号……发道歉声明……安保做得不到位……”身后的声音气若游丝，可还是执着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何总，你胃穿孔做手术了。”陈诺皱眉看着这个一睁眼就是工作的人。
    “……”病床上的何止脸色惨白，他盯着天花板，似乎连移动眼珠都要费力。
    就是这种状态还惦记着工作，陈诺无奈地摇着头说：“胃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已经做完手术了。”
    “别……管那么多……先发道歉声明……”
    “发了。”陈诺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就出门叫医生去了。
    等医生检查完他才重新坐回这个可怕的工作机器旁边，看何止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打开手机说：“米米更新了微博，我念给你听，‘谢谢大家的关心，看到大家的留言我已经元气满满了，可能对于肖莫的死那个读者无法释怀，用了极端的方式表达她的不满，亲妈自己也十分喜欢肖莫，也不想虐这个善良的孩子，只是他背负的太多，在镜面世界中是无法发糖给喜欢他的人了。还有也请关心我的人不要责怪公司，那里有很多起早贪黑熬夜工作的可爱的人，他们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战友，我能以作者的身份和大家对话就是他们一次次对作品近乎执着的结果，那里是一个温暖，斗志昂扬的大家庭。’”
    何止听完闭了闭眼睛，脸上的神态轻松了些。
    “评论是一边倒的。”陈诺说，“泼水的女孩公安局正在处理，因为是未成年就以教育为主。”
    看何止安静地闭上眼睛，陈诺以为他睡着了，正寻思着自己是继续守着还是睡一会，旁边又飘来了蜉蝣一般的声音。
    “你有对象吗？”
    “以前有，毕业的时候分了。”何止破天荒地问出这种话，陈诺觉得好不真实。
    “我现在三十……除了工作，什么也没有……晕倒的一瞬间我想，要是没有再睁开眼睛，是不是就直接走了……”何止面无表情地说，陈诺觉得他现在要是有力气，应该是在自嘲地笑吧。
    “原来我还是怕死的……”
    原来你以为自己不怕死才这么不要命地工作啊，这句话陈诺没敢说出口，他婉转了一下：
    “何总，我刚才给你的家人打电话，他们都在外地，明天才能赶到，我听他们说，你胃不好是老毛病了？”
    何止叹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因为工作。”陈诺觉得这根本不用问了。
    “哪有功夫……天天想吃什么……”何止说。
    “何总，我说句话你别动气啊。”
    “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拼命？”
    “只能说习惯了吧……”何止说完这句疲惫地闭上眼睛，陈诺也困得眼皮打架了，靠在旁边的沙发上就没了意识。
    何止住院的一周内，陈诺几乎天天去医院跟他汇报工作情况，因为何止不接受电话和视频，期间他还回公司帮他拿了换的衣服，虽说何止是这座城市的常住人口，可他的家就像常年闲置的仓库一样，堆着没拆封的纸箱，到处是厚厚的白灰，陈诺在他家帮他找保温饭盒，就吃了一嘴毛，与他家相比，他平时在公司的住处倒整洁许多。
    “等我上班了，陪我出趟差。”何止拆线前说。
    陈诺刚想答应，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一个星期前他满腔热血地冲进何止办公室要做什么来着……
    “何总，您不记得了，您已经叫我收拾东西走人了。”
    何止的表情从莫名其妙，到努力回忆，到目瞪口呆，最后归于一片尴尬地说：“我收回那些话。”
    “包括做事拖泥带水，脑子比猪还笨？”陈诺有些玩味地看着何止脸上越来越深的尴尬，和想要爆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怒色。
    “收回。”
    他仿佛看到了何止头上挥舞的小白旗，这时何止又补充道：“但是，我并没有说错，只是言辞不合适，你做事确实没有达到我的要求。”
    陈诺嘴上是是地应着，心里想，算了，我是好人，给你几步台阶下吧。
    两周以后，工作狂何止修好了自己的零件，重新运转了起来，陈诺把何止的家人送到了机场，何止的母亲在机场眼含泪光地拉着他的手，拜托他一定要看着何止，不要让他太拼命。陈诺答应下来，一面心疼何止妈妈，一面对何止妈妈交代的任务感觉力不从心。
    何止上班两天后，陈诺便踏上了他的出差之路，原以为会像听说的那样成为“空中飞人”，没想到何止选乘的是朝发夕至的火车。火车是他上大学的必备交通工具，尤其是硬卧他更熟悉，他在出发前换上了便装，把西装装在手提袋里。
    他们买的是中铺和上铺，上了车，就身处一股怀念的味道中，想当年，陈诺坐火车的时候，还稚嫩新奇地买了火车上推销的3D年画，也吃了火车上的瓜子泡面，还有二十块钱一碗的盒饭，没事观察着同在路上的形形色色的人，躺在床上听着广播里略显老旧的音乐节目和相声，偶尔晚上会在火车哐哐的节奏声和对面床铺的鼾声中醒来，看着从眼前略过的光亮猜测到了什么地方……
    陈诺从回忆中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睡了一觉，天还没亮，火车临时停车，不知道哪个站台黄晕的灯光透过没拉好的窗帘影了进来。
    他拿出手机，时间显示凌晨四点二十分，微信没有新消息，短信也为空，平时多少会发些无聊问候的那个人，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陈诺想，那天是和凌纷纷看见他，可是他并没有看见他们。
    “该不搭理人的应该是我才对吧。”陈诺想，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惆怅不是什么好苗头，绝不能让自己对徐阳形成习惯。
    他爬下床去卫生间，却见何止的床铺是空的，在卫生间旁的火车车厢连接处，何止面对着漆黑的玻璃，点燃一支烟。
    “你还不能抽。”陈诺从他身后把夹在两指间的烟拿走。
    因为火车上的噪音，何止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陈诺的动作让他稍微惊了一下，也仅仅停留在稍微。
    “现在不是你的工作时间，回去睡觉。”何止用上司的惯用口吻命令道。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都是我的工作时间。”陈诺把烟熄灭，转身进了厕所，哐的一声关上门。
    何止皱眉看着那扇无辜的门说：“哪来的怨气……”
    下了火车，天已经亮了，何止熟门熟路地带他走进了一家早餐店。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饱满结实的馄饨上撒着香菜和榨菜碎末，陈诺看着面前的食物，旅途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对面的何止却十分淡定，他表情严肃地打电话：“我们半个小时后到，你让他们把材料准备好，在会议室等我。”
    等何止挂了电话，陈诺看着他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说：“你什么都不吃？”
    “我不饿，你快吃吧，你只有十五分钟时间。”
    陈诺自顾自点了碗清粥推给他说：“身体是最重要的，不然累死累活赚的钱都给医院了。”
    “有道理。”何止几乎毫不犹豫地拿起勺吃起来。
    陈诺无语，只要和钱有关，何止的思想都十分简单粗暴。
    这次出差是为了视察开在临省的分部，也许是陈诺的错觉，这里的销售部没有何止魔王在，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景象。何止路过正在吃早点喝茶聊天的职员，大步流星地往会议室走去，被路过的员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互通眼神，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笔记本涌进会议室。
    会议室刮着一场名为何止的旋风，现场的人挨个点名无人幸免，陈诺坐在旁边拿电脑记着会议内容，没再抬头看他们的表情，一定十分惨烈……
    会议后何止忙里忙外，大到装潢摆设，小到桌上的糖纸。
    “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何止捏起一个太妃糖糖纸。
    “是糖……”那张桌子的女主人还很年轻，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何止那张假英俊真残酷的脸。
    “看来你们还是很闲，任务指标订的太低。”何止不动声色地说，旁边的小姑娘这才听明白何止的意思，悻悻地把目光移向桌面，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陈诺在后面只得默默地看着一幕幕虐剧发生。
    等在公司解决完晚饭，天色已经全黑了，何止没有直接回宾馆，陈诺跟着他在一条街上走着。工作了一天，何止似乎比以前憔悴许多，可能是刚出院的关系，本来他应该请假在家休养，可是他那个家……陈诺又想起了那个没水没电的盘丝洞，不禁叹了口气。
    陈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何止的脚步，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进了一家装潢独特的店，陈诺后退几步看了眼店名，走进去跟何止说：
    “何总，您现在需要休息，酒吧就……”
    “没事，音乐酒吧。”何止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松了松脖颈，走到吧里的一处黑沙发坐下。
    陈诺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酒单，随便点了些也坐了下来，拿出手机看了眼。
    “你今天一直在看手机。”何止看着中央的舞台，亮起的聚光灯下工作人员正在调试设备。
    “抱歉。”陈诺没有发觉，他只是觉得自己在看时间，虽然次数是频繁了点。
    “希望你别把私人生活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如果你无法调节，就自己去申请假期。”
    虽然何止的话带着上级的威严和警示，陈诺并没有感觉不悦，他每天像尾巴一样跟在何止后面，知道他是一个注重效率和结果的人，只要被他发现带病上班的人，他不会夸奖他一句精神可嘉，而是一律被撵回家养病。即使是熟人，甚至同事亲戚，只要能力不行，他随时都会把工作交给另一个人做，当事人怎么想那都不是他会操心的范围。何止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要像他一样成为一台优秀的工作机器，才能永保工作职位，虽然这也是公司出的书能够登上网络和书店畅销榜的原因。
    服务员俯身把两杯饮品摆上桌。
    “来酒吧喝白开水我还是头一次。”何止扫了眼面前那杯清澈透明的水。
    “你能喝的太少，还是喝白开水更稳妥一点。”陈诺端起他的果汁喝了一口。
    何止向陈诺投来极其无聊加莫名其妙的眼神，“你这会让我觉得你是在趁机报复我。”
    “哪里，何总的身体最重要。”陈诺觉得自己的口吻像极了皇帝身边表里不一的大奸臣，而且这个“皇帝”显然不想再理他了。
    在如树叶般沙沙响的人声中，一个女生带着他的乐队站在台上，女孩抬起灵动的眼睛对着话筒说：“这首歌关于一个流传的故事，一个骑士追求公主的故事，骑士第一眼看见公主，便爱上了她，他鼓起勇气向公主表白，公主说，如果你能在这等我一百天，我就答应你，于是骑士每天都会出现在公主的城堡下，风雨无阻。终于到了第九十九天，所有人都称赞骑士的毅力，祝贺他即将达成心愿，甚至连城堡上的公主都感动了，可是，骑士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城堡。”
    女孩的故事戛然而止，再开口时，略带沙哑的歌声被缓缓吐出。酒吧像是被镀了层怀旧的颜色，在女孩独特的嗓音里，变成了一副别有韵味的昏黄照片……
    陈诺靠在沙发上，手又不自觉地摸着手机，听了这女孩的故事，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痛快。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士兵为什么走，为其中的原因怅然若失，只有他想听女孩真真切切地说出答案，公主提出的条件是强人所难，他不明白骑士既然已经为了她坚持了九十九天，为什么不再坚持一天，为什么最后关头却要放弃……陈诺摩挲着手机屏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