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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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秀高中的走廊上,不时从半开的门扉传出老师在教室里大声讲课的声音。窗明几净的玻璃透出雨后初霁的清澈,花坛里白色的风信子探着脑袋,在略略清冷的空气中摇曳。
三月中旬的天气犹然带着倒春寒的冷意,春雨绵绵的状况导致这几天的气温更是持续走低,淅淅沥沥连续下了将近一周的雨后,老天爷终于舍得放晴了。
阳光大好,万物复苏,挨着教学楼旁小道的那排柳树碧绿垂绦,柔柔摆动着枝条。
一切都显得和睦而安宁,除了在靠近后门老槐树旁趴在那墙头上的身影。
开学才第二周,水羽就光荣地睡过头,加入了迟到的大军。没办法,为了不在迟到的本子记录自己的名字供人瞻仰,她选择了一条捷径——翻墙。
虽然在小学经常做这样的事情,还被老爸老妈打得差点屁股开花,但并没有完全改掉这个恶习。
上初中前,她完全就是个假小子。在同龄的女孩子开始臭美,整天照镜子戴发卡,咯咯娇笑粉拳轻捶地吸引男同学注意的时候,留着一头帅气短发的她却从来不穿裙子,几乎混迹在男生堆里,放学后跑到游戏厅大战小怪兽或者翻墙逃课只是觉得太无聊。
学校文艺表演的节目,她每次也都是扮演男生角色。因为在大部分人眼中,她全身上下就没有哪点像个女孩。
她妈时常扼腕叹息,这孩子这辈子一定是投错了胎,瞧瞧别人家闺女乖巧温顺的模样,怎么自己的女儿还脸上跟大花猫似的,吸着鼻涕连半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对此,水羽会抱着她的胳膊,挤眉弄眼地笑:“老妈,你就把我当儿子养不就成了?”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小学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他们家隔壁搬来一户姓滕的人。
初次遇见滕夏慎时,她正被一条流浪狗追得满大街狂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足足三条街后,那条狗似乎也臣服在她超强的耐力和奔跑速度之下,吐着舌头累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危险暂时解除,她终于可以放松,虚脱地坐在大门前,大口大口喘气。
与距离三米外的狗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她很郁闷地想,不就是拿木棍逗了逗它,这小畜生至于这么激动地咬着自己紧追不放吗?
聒噪的蝉鸣一阵一阵,今年的夏天和往常无异,整片大地被炙热的艳阳烘烤着,没有一丝风的天气闷得人心烦气躁。更别提她这么一路飞跑后,早就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彼时,她正兀自沉浸在对狗的怨念中,一双白色板鞋忽然停在了面前,耳畔传来一道略略清冷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种动人心弦的干净。
“小朋友,你知道潼湖路十九号青家大院在哪吗?”
水羽抬头,因为灼人的阳光,用一只手遮住眼睑,微微眯眼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印入眼帘的是穿着白色短袖体恤的男生,高高瘦瘦,一米八左右的个子。他背着黑色的双肩背包,手上还拖着个大大的行李箱,或许是这趟路程太过艰难遥远,额前清爽的刘海已被细密的汗水濡湿。
深邃温和的眉目,清瘦秀气的脸庞,即使是专注看着她,表情亦淡得令人看不清。
如同一味药炉中的甘草,看似寡淡平常,却有淡淡的甜味,在岁月的细火慢炖中,便会发散最浓郁的韵致。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偏偏,她觉得他长得出人意料的好看。比学校里那些被女生们津津乐道捧为班草校草的男生,顺眼多了。
后来,水羽想自己当时肯定是被太阳晒得脑袋迷糊了,内心有些忿忿不平,所以才撅着嘴蹦出来句话:“小朋友?我都十一岁了,再说,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吧。”
嗓音还余留着一丝软软糯糯,稚气未脱的味道。
“我?”似乎不料她会这么回答,他愕然了下,然后弯唇,轻轻微笑,“我十八岁了,该不该叫你小朋友?”
热风迎面扑来,拂过少年柔软漆黑的短发,那个笑容浅浅的,看不真切,浅到仿佛是静谧的夜空中那轮朦胧的银月,美好遥远。
骄阳似火,茂盛的树冠被阳光染成金色。明亮的光线透过树隙,斑斑驳驳,细碎温柔地落在他身上,水羽仰头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许刺痛,头也跟着眩晕起来。
那瞬间,微妙而紧张,心里蓦地生出来一股莫名的卑微感,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留长发,没有穿裙子,戴发卡……
尽管当时,她还没有喜欢上夏慎。
满脸通红,狼狈不堪的小丫头,蹲在远处虎视眈眈的流浪狗,与姿态恬然,山水明净的少年,成为炎炎夏日里一幅奇怪又动人的画卷。
许久以后,再回想初见的一幕,夏慎偶尔会揶揄,当初眼拙地错把她当做了男生,还以为是哪个小屁孩挨了父母的训,不敢进家门。
小的时候单纯傻得冒泡,听了他的话,水**是捶胸顿足,不由自主想撞墙的心日益膨胀。
因为这,她对狗的厌恶程度也与日俱增,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不管是多可爱多温顺的模样,在她眼里,他们这个家族是导致她美好的第一印象被毁得渣都不剩的罪魁祸首。
夏慎的性格向来安静,起初,对她这样闹腾的小丫头其实是不想搭理的,可毕竟是住在同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家又是隔壁,时间一长,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她坚持不懈厚脸皮地往滕家跑了数次后,他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从视而不见变成无奈,最终接受事实。
到初中,水羽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拘一格不修边幅了。虽然本身的性格依旧没有大改变,好歹头发在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想剪掉的一年后,终于成就长发飘飘的梦想。再加上眉眼长开,穿条裙子,也有点亭亭玉立的感觉。
夏慎在利秀高中读完高三,去了一所遥远的北方医科大学。小女孩朦胧的情愫也在年年月月的流逝中加深,像颗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从十一岁到十五岁,整整四年,无论距离远近,人潮拥挤,她的心里始终向往着一个人,永远会在他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笑着跑到他的身边。
她知道自己和夏慎有差距,他最大的爱好是看书,尤其是医书,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个优秀知书识礼的孩子,前途大好。即使在大过年,她和朋友疯闹嬉戏时,当大家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他还能心无旁骛地在旁边复习备考。
她绞尽脑汁都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爱学习,为什么自己一看到满篇的文字就跟看见蚯蚓到处爬似的,控制不住呵欠连连。有时候,她忍不住失落,这样优秀的他,是不是某天终究会离开自己,离开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飞往更辽阔的世界。
一想到此,就觉得伤感。她没有阻止他离开的理由,所以,只能尽自己的努力,在身后默默追逐他的脚步。
她不喜欢看书,却为了他,翻遍名著;她不喜欢麻烦,却为了他,蓄起长发;她不喜欢理科,却为了他,改弦易辙……
所有的一切,她只是为了缩短距离,想更接近他,哪怕一点点也好。
她以为夏慎会顺理成章地离开,然后在更大的舞台功成名就,却没想到毕业后,他选择回来,还在利秀高中当了心理老师。
有人觉得奇怪,有人觉得他傻,更多人则觉得遗憾,放弃了保送国外名校研究生的机会,会问他为什么回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难道以往废寝忘食,只是为了在这么屁大点的地方做个校园心理老师?
虽然水羽内心不希望他离开,也因此暗暗雀跃,但同样觉得难以理解,所以时不时会像八爪章鱼一样黏着他,锲而不舍地追问。
然而夏慎总是用微笑敷衍,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回应。时间一长,面对他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态度,她心有不甘地放弃了。
为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反而留在这里,其中缘由,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
青梅竹马的优势在于,她可以假装无所顾忌地叫他哥,而不是老师。被夏慎佯装气恼地纠正多次无果后,她的小阴谋暂时得逞了。
二十多岁的男子终究和他们这些正值青春叛逆期,还会因为各种小事争执苦恼的少年少女有别,已经带了独属于成年人的冷静沉稳气质。正因为这种与众不同,又是往届毕业生的缘故,学生们对他的态度更像是对一个大哥哥,而不是老师。
青春的少女哪个不怀春,尤其是夏慎这样平易近人,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在学校里自然成为不少女同学茶余饭后的探讨对象。
甚至有不少女生假装有问题或者以其他借口往他办公室跑,这种小伎俩夏慎一眼就看出来,对这种状况虽然感到头疼,每次却不得不无奈笑着应对。
于是,每天去办公室的女生有增无减,简直称得上利秀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没多久,他就成为全校女生梦中情人的不二人选之一。当然,他本人并不知情,但广大女同胞们已经在私下偷偷把他作为暗恋的对象了。
水羽偶尔会高傲地想,你们做的再多,也是白费功夫,夏慎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在和自己见面不多的大学里都没有交过女朋友,又怎么会看上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丫头。
有什么比得过青梅竹马六年的相知相守,有谁可以像她一样清楚他的曾经?
她坚信,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只是他还没有发现而已。不管多久,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头发现在身边的她。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她才是他心底的那个人,能够与他携手此生的人。
她沾沾自喜在这样的幻想里,从高一到高二,从最初进校时最差的普通班考入实验班,更加努力学习,变得优秀。
已经很久没爬过墙,水羽坐在墙头,气喘吁吁地抬头眼望了眼不远处,隐匿在茂盛的树叶间,校医院的洁白的大楼一角依稀可见。
发了会儿呆,猛地醒悟自己还在赶时间。
手机屏显示八点三十七分,还差三分钟,第一节课就要下课了。算课间十分钟,她必须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偷溜进教室,不然被凶神恶煞的老班发现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左右看看,好在附近没人,她卷起袖子,摇摇晃晃地稳住身体,深吸口气,正准备一鼓作气跳到下面的草坪,旁边那棵老槐树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没想到,咱们学校还有翻墙的女中豪杰啊,勇气可嘉。”
低低哑哑的嗓音,像刚刚从睡梦里醒来的样子,犹带着几分慵懒。
是个男生。
乍听见,水羽吓了一跳,左顾右看,也没有发现发出声音的人在哪。
树上的一丛枝叶窸窸窣窣地动了动,接着,苍翠茂密的叶子被一只手扒开,手指修长,是男性骨节分明的特征,透着力量。
头顶还沾着两片树叶,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阳光的照耀下略微呈现暖黄色的光芒,沿额角自然而然垂落。
他打了个呵欠,背倚粗壮的树干伸伸懒腰,眯着眼一副将醒未醒睡眼朦胧的模样,表情却似笑非笑。
“别东张西望了,人在这呢。”
她趴在墙头,而他在树上神色悠闲地看着她,好像看着马戏团的猴子耍杂技似的,目不转睛。
男生嘴角弧度微微上扬,慢腾腾地坐起身,一条腿在半空晃晃悠悠地荡着。校服外套挂在旁边,被风吹动。他的脖子还松松垮垮地搭着条毛巾,似乎是体育课运动完后擦汗用的。
那条天蓝色的毛巾印着小熊的卡通图案,显而易见又是哪个女生送的吧。
这样帅得自带聚光灯,有致命吸引力的人是一眼就容易让女生沉沦的类型。但对水羽没有多大杀伤力,她的心里眼里只容得下夏慎,其他人再好,在她看来也是根狗尾巴草。
对视三秒,水羽的额头顿时冒出黑线。
怎么好巧不巧地碰到这个家伙?
印象中是叫弘佑,跟她一个年级,常常听班上的女生提起。因为两个班距离不远,偶尔会在走廊碰见,也算是个很出名的人。关于他的事迹,几乎人尽皆知。不过,他的名声不太好。
简而言之,他是和夏慎对立的一个人。时常逃课,如果不是成绩尚且能堵住悠悠众口,又是给学校在比赛中挣回不少荣誉的特长生,恐怕早被勒令退学了。
除此外,这人仗着颜值高为所欲为,不仅交过不少女朋友,还和别的女生存在暧昧不清的关系。这么滥情的人,以后谁当她女朋友都遭罪。
总结起来,他就是个典型的问题学生,她铁定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水羽翻个白眼,默默把脚挪了挪,面无表情地说:“拜托把眼睛转到其他地方去好不好?”
被他这么盯着,她根本无从下脚。要知道,她现在穿着裙子,裙子啊!她可不想自己在夏慎以外的人面前大泄春光!
“打扰了别人睡觉,还要管我眼睛看哪里?”弘佑手摸着下巴,抬头笑问。
上课在树上偷懒睡觉的人还有理了?算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没空跟他讲大道理。
明明之前没正面说过一次话,今天或许是出门不宜,不然怎么倒霉地撞见这个人?
不行,已经到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就算她不情愿也不能退缩了。下课铃响了,再不跳下去,就不能赶在第二节课前溜进教室。如果被发现迟到,后果不堪设想。
水羽咬唇,踌躇片刻,在他灼热的注目礼下,用手拉住裙子勉强遮住腿,硬着头皮往下跳去。
脚刚落地,头顶立刻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
“姿势不错,”他晃晃手里的手机,对她低笑道,“都被我拍下来了。”
水羽愣在原地,千言万语都郁结在胸口化成了一个“靠”字。
“变态。”她满脸冷漠地吐出两个字,顺手捋捋额前被吹乱的刘海,抓起地上的书包一声不吭往前走。
“小鸟,其实你跳下来的样子很有跳水运动员的感觉。”弘佑笑得灿烂,故意放慢了语速缓缓说道,对她的责骂毫不在意。
“我不叫小鸟,”水羽走了两步,又回头冷声警告,“你最好把照片删了,否则后果自负。”
“小鸟……”他继续叫。
“鸟你个大头鬼,我不认识你!”她恶狠狠瞪他一眼,深呼吸两下后朝教室发足狂奔而去,只留给他高傲的背影。
不到五秒,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弘佑有些错愕,拎起挂在旁边的校服,伸展长腿跳下树,漂亮地落地。走到她刚才站的位置,他从草坪捡起校徽,几个简单的字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高二七班,青水羽。
他只是想好心提醒,她的东西掉了,没想到她居然逃得跟兔子似的快。
更让他感到有点诧异的是,首次在接触到的一个女生眼里看到了疏离冷淡,好像当自己是什么可怕的病菌般。
青水羽,青水羽……他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校徽,这就是那个从高一起就始终黏着对方,几乎整个年级都知道她喜欢学校心理老师的女生?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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