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提溜着将我拽了起来，塞给我一瓶矿泉水，道：“喝点，你有缺水症状。”我怔怔地对着水杯出神，果然是幻境中的那个人太过美好，突然再面对现实中的那个，很不习惯他的生疏与刻意，他一心向往的是她的复生，任何人都阻拦不了他的复生大计，即使真相就摆在眼前。
    我整理了思路，幻境中的那个人是温文尔雅的，虽然他不肯启齿，但他用行动告诉我他在意我，在意孩子，在意小家，现实中的这位，两者全都省了，他的心中根本没有我的分量，我的死活对他而言不痛不痒。
    我握着未开口的瓶子，吃吃长笑，问他：“我的身体什么状况，你不会不知道，何必多此一举？”
    他习惯性地锁眉，沉声道：“半夏，你恨我我可以理解，只是这当口赶路要紧，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他是这么解读我的，我还能说什么？唯有仰天长笑，“姐姐，你羡慕我，殊不知我羡慕的是你。他的心里有你，他爱你，你也爱他，这就够了，你比我幸运。我不一样，求不得才是一切执念的根源，我没救了。”
    女老板与我靠背而坐，头靠着头，无限伤情。
    “同病相怜。妹妹，时空坍塌的时候我没能全身而退，一身的修为被吸了个干净，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他交代给我的事情我竟然完成了，我没有负他。妹妹，你要活下去，这是他和我对你共同的期望，我那一间店面算作一分小礼物送给你。”她说完头耷拉了下去，我心感不好，背后一空，我跟着惯性后仰着地，四面静悄悄的，只有少数的鸟叫虫鸣。
    “妹妹，我走了，回到我生活的维度，永别了，保重。”她的声音，盘旋在半空，我四处呼喊了几声，没人应答，走得倒真快。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死去的样子，这是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从开头见到她的时候，我便心感不妙，她身上的活气太薄弱了，垂垂老矣。
    我独自守在她走的地方，待了半天。纷乱的思绪凝结成团，在我的脑海滚来滚去，没有消停的趋势。我默默祈祷，希望她走得安详，少点痛苦，希望她和他能早日相见，再续一段未了情。
    哼哼钻进我怀里，怯生生地望着我，我不免有些失笑：“看你这小眼神，你怕什么？”
    哼哼有些瑟瑟发抖，我望了一圈，头上虽然枝叶繁茂，到底有光透下来，不至于冷到打颤的程度。我捏了捏它的腰腹，埋汰道：“你是拥有一身漂亮皮毛的兽，抖什么，给我坐好喽。”
    “我感受到死亡的气息，靠得很近了。”它哭丧着脸往我怀里缩了缩。
    我警觉地四面观望，并无异常，难道她竟死了？刚才全凭一口气吊着？
    陈朔面无表情地吹了一声口哨集合，命令众人快点整理装备，加快前进的速度，尽早走出这片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他分秒必争的急切已经浮于表面，看得出来，为了龙息，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地豁出去，他不信女老板的话，不信我的所闻，执意前往，不到南墙不罢休。
    似乎得到龙息，他志在必得。
    那么，他会不会拿我开刀？
    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屠刀对准我。
    明知道如此，还是说试上一试……
    我冷冷地叫住他，执拗地问道：“我只给你一分钟回答问题的时间，如果我和陈丹茜只能活一个，你打算如何处置？要我死亦或让她活？”
    “我拒绝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你是你，她是她，你们俩个互不相干。”陈朔亦回报我一个冷冷的眼神，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坚挺的背影印着斑驳的光影。
    我大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那么如果，如果你要的东西就在我体内，你也能如此淡定吗？”
    他机械地回头，一双坚定的眸子变得飘飘忽忽，失真的声音滚过空气：“你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半夏，你不愿跟着就停下罢，我不逼你去。”他大约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严厉了些，眼珠子转了转，语气陡然缓了。
    “啊……”
    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旁将我推了出去，我再一次狠狠地撞在地上，身体左侧着趴下，那股子力量刚好与地面的压力抵消了一部分，抵消不了的作用在心脏上，猛然之间，我只觉得心脏撕了一条裂缝，痛得我倒抽凉气。
    “辣辣！”哼哼惊叫着蹿了出去，我艰难地侧过头随他的身影望去，一颗撕裂的苟延残喘的心碎成两半，唐辣辣面色苍白地趴在地上，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他双手撑地艰难地向我靠近，傻笑着握住我的指尖。“不知姑娘是否相信缘分，今日初见姑娘，我竟生出护你一生一世的念头，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猖狂了？”
    “不，辣辣，你要活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悲痛欲绝地撑着手肘游向他，浑身战栗，却哭不出一声，就算突然挤出一声，也是嘶哑的，须臾功夫，他的口中鲜血弥漫，顺着唇边溢出，他闭着嘴巴，喉结上下移动，我终于爬到他身边，清楚地看到那把匕首不偏不倚地插在心脏的位置，只露出一截木头刀柄。
    “你坚持住，我这就来救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瑟瑟发抖，齿关不由自主地打颤，我抽出随身携带的长刀，划向自己的手臂，如果可以救他，我可以放干浑身的血喂他，我只想着救他，却忽略了我的血早已不具备修复的作用。
    “不要！”唐辣辣突然扑到我身上，将我的刀打落在地上，而他面前的泥地上开了一大朵艳丽的彼岸花，唇齿间的血液汩汩而出，他低头挡住我的视线，央求：“你转过脸去，我这个样子不大好看。”
    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粘液，我抿着唇拼命咽下，这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里面的往上涌，上面的往里咽，可以想象薄薄的食道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暗器冲我而来，他眼疾手快拿命替我挡了，我不能让他知晓我受伤的事再为我担心。
    “姑娘，别难过……我不碍事的……咳咳……咳……”唐辣辣突然汹涌地咳起来，嘴角不断溢出大片大片的血，他低着头用衣袖抹了，可是那匕首扎中了心脏，又怎么能抹得完呢？
    呼吸困难使得我的动作变得力不从心，我艰难地翻身，抱住他的身体，干哭着附在他耳边：“辣辣，别说话，保持体力，我想办法救你，我救你，你等我，等我。”
    他吃力地摇头，眼皮沉沉，满是血迹的手伸到一半停住，我心慌意乱接过他的手贴在脸上，听着他喘得忽急忽缓的呼吸百感交集。“没用的，我……快死了。夏……夏夏，我爱你。”
    他说，他快死了。
    他说，他爱我。
    他爱我的代价是死亡。
    “陈彦，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我还有好多话没同你讲，好多事没陪你去做，只要你活下来，不管好的坏的，我都陪你面对，我们找个偏僻的村落，过安宁的日子，不问外事是非对错，我发誓放下执念，丢弃妄想。师父已经死了，这世上除了你，我一无所有，求你，不要丢下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他的手益发无力，几乎都是我拉着它贴合自己的侧脸，他的嘴巴微张，已说不出话，大片鲜血热乎乎地流出，浸透我的衣服，我颤抖的摸着微温的血液，他的生命随着这些液体飞快地流逝，他一直看着我，瞳孔渐渐地散了，连同一腔割舍不下的爱。心脏一阵抽搐，紧接着痉挛，我悲痛地摇头拼尽全力唤了一声：“辣辣！”
    无人应和。
    谁能告诉我，这世上，哪里有卖后悔药？
    谁能告诉我，如何时空穿越？我要救他，我只想救他的命，他不该死的，他已经为我死了一次，我承受不了，再让他死于非命。
    “陈彦，我已经答应你了，你怎么还要弃我而去？”我抱着他的身体枯坐在地上，潮湿的泥泞混着浓烈的腥血时时刺激着心脏，一口热血哇地喷了出来，我麻木地望着一地血迹，心中大快，血流得快些吧，就让我的混着他的一起化作沃土，黄泉路上与他作伴的心愿大约不能实现，冥王估计会在半道劫走我。
    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他的眉目他的笑，伴我今日孤独，永生孤独。那年他说，夏夏，咱们结婚吧，我犹豫着拒绝了；那年他说，夏夏，我爱你，我点头应着，心里却想的旁人；那年他说，你为他做到这种份上，真的值得吗？我没有回答他，今日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还是，夏夏，我爱你。他从不吝啬于表白，每时每刻都想着怎么护我周全，而我，任性地冲出他的保护圈，跳入火坑奔向火海。
    我以前，总嫌弃他啰嗦，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愿意笑着跟我唠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