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筵席,三王迥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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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
西夷,因前朝覆灭,王族凋零,而新朝尚未确立,已有数年没有元日朝会。
北辽,与地处溱水之阳,因八水绕城自然弥漫浩淼水汽的溱阳相比,坐落上云之京,因地势奇高能一览河山的皇城上京在元日当天热闹非凡,中宫有妃嫔公主朝拜皇后之仪,辽帝有大宴群臣之会。
群臣不仅包括上京城的朝官,还有从各州郡赶来的使者,元会时辽帝派侍中宣诏,一方面问候州郡长官,问询各地庄稼长势,粮价高低及民间疾苦,以示皇恩浩荡,一方面指示州郡长官当勤政爱民,赋役均平,还需谨慎监察长吏的浮华之举,及时弹劾纲纪败坏之人,以示圣威凛然。
但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到了这一任名为耶律一白的辽帝就有些崩坏。
先是宣诏者从侍中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上至华服王公,下至褴褛乞丐,无不愤懑怨艾,独独在青楼勾栏里有个好口碑的乖张纨绔。
这家伙穿便服着木屐,不戴冠,一头青丝仅用乌木发簪松松垮垮挽个髻,就那么吊儿郎当登堂入室,在一群服秩严整井然有序的臣子中站定。
且宣诏时吐字含糊,时不时舌头打结念错也不觉诚惶诚恐,只是挠挠头,侧身昂首,瞳色各异的双眸斜睨高坐龙椅的辽帝,仿佛在埋怨他拟诏怎么也不白话一点。
最善察言观色的殿前常侍甚至读出了这位爷的准确想法:你不过就是个上马杀人下马喝酒的武夫,尽挑些拗口词汇搞得我俩两败俱伤,有意思么。
而武道天赋卓绝,不惜单骑亲陷战场血洗出一身滔天气焰的辽帝非但不当场杀无赦了这无礼之徒,反而垂下眼睫覆住碧绿眸子,似乎是服软认错。
群臣哗然。
这家伙却还嫌激起的天怒人怨不够一般,嘟哝一句陈词滥调,不宣也罢,然后就真半途而废不念了。
北辽开国以来,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在本该君臣同庆和乐融融的元会上出现如此难以言喻的空白期。
这空白中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死寂,群情激奋蓄势待发的阴翳,无可避免的还有许多顾念辽帝至今为止所表现出的纵容,慎重权衡,一时不敢发难。
谁也没想到,打破这沉默空白的不是数量上占大优势的他们,而是那扰乱纲常本该心虚胆怯的纨绔。
这家伙随手从离他最近的尚书令手中抢过犀角手版,粗鲁撕掉包裹在外的精美紫皮,然后不顾白发苍苍的老尚书令气的吹胡子瞪眼浑身发颤,扬手摘下他夹在耳后记事用的白笔,直接连手版一道丢向跪下听诏,已被这史无前例氛围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州郡使者。
老尚书令身后的官员瞠目结舌,未等他们义愤填膺,不顾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一哄而散群殴这厮,为德高望重的老尚书令出口气,同样的命运便降临在了更多高官身上。
包括年纪和老尚书令齐头并进的仆射在内,六部尚书也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手版,然后紫皮四散,伴着金石击地声,几个竹,木,玉,象牙等质地的手版分别落在了剩余的使者身边。
泱泱北辽两千多万人,脱颖而出有资格在元会站两足之地的仅千余人,能佩白笔随时记事的更是仅有八人,身居高位惯了,位极人臣惯了,从来都是众星拱月,何时受过这等‘礼遇’?
但八位如千钧铜鼎,稍有偏移便能影响社稷安稳的重臣到此反而不再动声色,有的闭口不语,只将原本持笏,现在空无一物的双手垂在身侧,有的索性闭起眼来养神,正是所谓的遇事有静气了。
何况自有满殿朋党门生替他们虎视眈眈,今日过后更有遍天下的桃李自动自发筹谋划策,秋后算账。
背上扎满冷箭的家伙却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口出狂言。
“北辽幅员辽阔,掌权者若要事必躬亲操心到县党里去,几个生猛陛下都不够为你们呕心沥血积劳成疾的,所以陛下是治国不治州,治士不治民,治大不治小,而且怎么说更贴近民生的还是你们身后的长官,要久居深宫,偶尔出门就直奔沙场砍人,根本不在市井街巷停留的陛下教你们如何爱民,如何给百姓分户等来缴纳赋税,这不是坑人么。”
杀伐果断的辽帝陛下眯起一双鬼气森森的碧眼,对于坑人二字竟是毫无异议。
这一来底下咬牙切齿的群臣还能说什么呢,急着出头去当皇帝不急急的那啥?
“所以治理本土的主意还得你们自己出,笔已经给了,纸是没有,但这不有各位大人好心借给你们的手版么,挨个儿递送着写吧。”
老尚书令一抬眼皮,又慢悠悠闭上,罅隙间一抹厉色一闪而逝,既已隐忍至今,何苦去计较这家伙火上浇油的好心出借几个字多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这人赏罚分明,策论对我胃口的重重有赏,我带你去国库想拿什么拿什么,要有人敢拦,我帮你说情,以情动人不管用,就带陛下撸起袖子帮你说理,但是那些拿不出让我青眼相看策论的,对不住,倒霉的不光你一个人,你上头识人不慧用人不慎的长吏也要视情况或贬谪,或罢官。”
最后这家伙对使者递交的手版津津有味进行了品评,丢字落字的统统罚站,写字潦草碍了他眼的喝一升墨汁,文理粗疏的直接赶出宫去,饭别吃了,酒更是别喝了,辽国地大物博可惜不富,没肥水浇灌你这样的酒囊饭袋。
九州上百郡州牧郡守,不知多少过完年就会被摘掉官帽子,其中得祖辈荫庇,顺风顺水披上官服的,从此得以尝鲜打从娘胎出来就没体味过的寒门炎凉,不顾有辱斯文谄媚逢迎于世族门阀,终获举荐跳龙门的,则重重跌回池塘,回归一尾灰头土脸的草鲤。
至于才辞可圈可点者,除了国库任取,更在吏部备案,视为外放朝官,里子面子都镀了一层实打实的真金。
对于这场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官场老油子老狐狸都始料未及,没敢当场妄动的闹剧,辽帝只用寥寥六字盖棺定论。
不错,明年继续。
真个是寒尽人心。
群臣散后,便服挽髻的家伙嬉皮笑脸拾级而上高台,向圈椅须弥座的龙椅俯下身,屈臂用肘撑着金漆扶手,手掌托着下颌,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辽帝平视。
身为九五之尊,却有泼天军功的辽帝即使四下无人,仍是背脊挺直毫无懈怠,侧望去身形挺拔,更兼正是适逢弱冠,神容如春夏之交的江山,最是画不尽勃发英姿的年纪,坐着都当得起一个玉树临风。
辽帝脸上还是那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缓缓道:“你告诉过朕,有位骑乘黄的方外高人图谶世间安久必危,于天下是分久必合,于三国则是合久必分,这一点在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西夷已经再明显不过,北辽和后汉虽然表面太平,但是各有毒瘤腐肉,尤以世族垄断的九品中正制为首患,不尽快处理就要病入膏肓,没得救。”
笑嘻嘻没个正形的家伙直勾勾盯着指点江山的辽帝,灰白左眼死水无澜,点漆右眼则垂涎欲滴。
摆明是把堂堂一国之君当盘儿菜。
辽帝视而不见,继续道:“至于这处理方法,非虎狼之药非常之策不行,于后汉是一记苦手,于北辽是一柄妖刀,于西夷则是白犬聚九气,现在你这柄妖刀朕已经起用,但后汉和西夷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俗话说兵贵神速,弈重先手,现在北辽已经抢先,有没有可能根治本土顽疾后乘势征伐四海,分久必合了疆土三分的天下?”
姓管名妖刀的放浪纨绔不理会辽帝磅礴野心,伸手搭在他肩上,修长手指顺着挺如危崖绝壁的后背一路下滑,指尖落进后腰凹陷,再往下就是衮服包裹,弹手诱人的浑圆。
色胆包天的家伙难得压制欲望,没有从心所欲继续下手,而是舔了舔嘴角,附耳过去唤了一声:“小白啊。”
在春秋乱战,暴秦一统以前,有个至今仍让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念念不忘的清明王朝,名周,崇尚白色旗帜,周天子用大白之旗,分封诸侯用小白之旗,有位治国有道流芳百世的诸侯就名为小白,管妖刀常常以史为证说他用小白昵称辽帝是很复古很尊崇的。
辽帝年幼时认为太有理了,一听管妖刀叫小白就喜上眉梢,但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忽悠了,否则怎么解释妖刀噘嘴一个小,腔调拖了挺长才扬唇续上一个白,最后尾音袅袅时难掩的促狭?
“刚刚听到我见缝插针夸你生猛了吧,礼尚往来啊,我觉得你对此是不是该有所行动?”
管妖刀一脸期待。
辽帝此前一直安之若素的碧绿眼眸终于漾起涟漪,凌厉剑眉拢起,却不知是不敢,还是实在懒得白费力气去拨开这厮作乱的毛手,顾自一本正经道:“朕心驰之,神往之,可惜辜月北上关外围莽,不慎落下腰伤,太医再四嘱咐要静养。”
救自己要紧,至于这柄妖刀过剩的精力会不会发泄到太医府上,搅得风卷残云鸡飞狗跳,他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