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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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留在原地的祁元夜如坠梦中,傻傻的笑了出来,半晌过后,才听旁边的侍卫祁陆小声提醒道:“公子,我们可还要去书肆?”
“去,当然要去。”祁元夜正了正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掩不住眼中的笑意。他整个人如春雨洗过的草地一样,阴霾尽散,透出勃勃的生机,全身都散发着绿色的气息。
“公子,走错了。书肆在这边。”另一侍卫祁柒不得不再次提醒,看祁元夜脚下一个踉跄,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来,耳根都红了。
果然,再怎么老成,也还是个孩子,祁柒默默想着。
祁元夜在书肆里仔细选了几卷书简,有策论,也有诗歌,还有一卷兵法,两卷破损的游记。只这些便用掉了他一金,这一金可是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怪不得没几个百姓能读得起书。看着被高高的竹简挡住了大半个前胸的侍卫,脑子里突然闪过薄薄的白色的“纸”,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想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逛完了书肆,祁元夜又去对面的街上给翰儿买了七巧点心,雪花酥,糖卷果,想了想又加了一个胖嘟嘟的小糖人。这才发现昨天还满是流民的青雀街,今日已经又是一片热闹了。
向做糖人的老伯一打听,才知道昨天下午流民已被安置在了城外。有了朝廷的赈粮,男子搭建住处,妇人烧火煮饭,再过不久朝廷就会派兵护送他们返乡。而且,刚刚白府传出了消息,说方家要在王都修建书院,所有流民都可前去做工,白家不仅管温饱,还给发工钱。如此明君良臣,百姓之福啊。
老伯看祁元夜穿戴不凡,身后还跟着侍卫,一副大家公子的模样,竟听得津津有味,也不以为异,还向祁元夜细说了白家就是昨天娶亲的人家,感叹了一句新娘的嫁妆丰厚。不过手上动作也没停,话刚落,一个糖画的小人儿在糯米纸上就成型了,递给祁元夜。这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家里的孙儿,于是手上又麻利的画了一个糖人,样子竟与祁元夜有几分神似,“这个送与小公子。”老汉将糖人再次递给祁元夜,看向侍卫手里的书简,半是羡慕半是黯然道,“读书好啊。托王上的福,日子终于安定下来了。如今,又有白老爷、方先生这样的善人在,王都也要有学堂了,不知老汉的孙儿可有幸进去识个字?”说完长叹了一声。
“老伯莫要担忧,定是能的。”祁元夜接过糖人,揣在怀里,向老汉真诚的道了谢。
“那就借小公子吉言了。”小娃娃的话让他心里一阵慰贴,黝黑色脸上的褶子都浅了几分,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辞别了老汉,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祁元夜一眼就相中了一根细簪子。簪子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银,手艺用料皆十分普通,样式却十分别致。簪尾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朵虽小,花瓣却有迎风摇曳的美感。祁元夜还是看到白氏的每一件衣裳的衣袖上都绣着同色的玉兰花纹,才猜想,她可能最钟爱木兰花。
最后,祁元夜花了一钱银子买下了玉兰簪子,想像着白氏戴着它的样子,应该会喜欢吧。
这样一想,便朝着摊主感激一笑,吓得摊主后退了一步。原以为是指人傻钱多的肥羊呢,没想到恁小的一个孩子,砍起价来竟是毫不嘴软,一脸天真可爱的笑,下手却也忒狠了。那簪子是他花了五十文到手的的,当时也是觉得花样别致,会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不识货,能狠赚一笔。没曾想这小娃娃从做工、材质到花纹、式样都说得半分不差,连镀银都看出来了,他才知道这是遇到行家了。没想到真应了那句老话“整日打雁被却被只小雁啄了眼睛”,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说摊主如何惊异,就是两名侍卫也是开了眼界。自从他们两年前跟着这位小主子起,就没怎么见他笑过。
听闻二公子出生时不足月,身子不好,所以也没能向大公子、小公子那样跟着大老爷习武,整日里不是跟着刘先生读书,就是待在静心院的书房里,要么就是在西街上闲逛。除了和小公子在一起时有点人气,其他时候都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也不见和其他房里的公子们来往,整个祁府除了几位主子,估计也没多少人能认出这位主子来,不过关于二公子的传言倒是不少。
对于这些流言,他们倒是没什么感觉。
一来,大老爷将他们赐给二公子的时候连卖身契也一并给了,也就是说这辈子,他们的生死也就捏在公子手里了。
二来,公子确实有些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身上也没有多少孩子气,但也没有传言那样不堪,对他们这些下人也甚为宽厚。
况且,他们兄弟两眼里看着,心里自有一番成算。这大户人家里的事,还是多听少说多做,内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了,他们做下人的,只要尽了本分,不背主也就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了。
哒哒的马蹄声响在东城空旷的街道上,车轱辘撵在青色的石板上,在正午的阳光下,缓缓地向着前方走去。坐在马车里的祁元夜以手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吁——”
“公子,到了。”马车停了下来,祁陆出声道。
“嗯。”祁元夜撩起车帘,被阳光晃了一下眼,抬手遮在眼前,祁柒上前将他抱下车辕。
“阿六,你跟着车夫从小门将书简运回静心院,放在我书房里就好了。”
祁元夜一边吩咐祁陆,一边从荷包里倒出一角银子,递给车夫,“辛苦你了。”
车夫接过银角,憨厚的脸上晕出激动的红光,连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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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马车刚从眼前驶过,祁元夜抬眼便看到守门的祁山正与一男子说些什么。
男子约莫三十左右,头上戴着青色方巾,头发已经打结,黏在一起看着发腻,像是有几月没洗了。面上也是布满尘土,一身破烂的衣服已然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通身气质不俗,即便跪坐在那里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傲气,仿佛不是在求人,而是在平静的述说。怪不得落魄成这样守门的人也不敢出手撵人。被他揽在怀里的是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妇人,七月份竟穿着藏青色的夹袄,偶尔有一声痛苦的呻吟声从男子怀中溢出。
“二公子,这两位是南方逃来的难民,他夫人生了重病,他欲在府中寻个差事,却又不愿卖身为奴。大管家不在,奴才也做不了主。”祁山指着低头跪在面前的男子道,平日里讨喜的脸苦成了黄连。
“阿七,你身上可还有银子。”祁元夜看了一眼男子绷直的脊梁,还有紧紧攥着的拳头,扭头向祁柒问道。
“还有两金三两银并五钱。”被询问的祁柒心里默算了一下,快速回道。
“拿来给我。”祁元夜摆了摆手,不顾祁山张圆了的嘴巴。
“是,公子。”阿七点头,将右手中提着的点心移至左手,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祁元夜。
“拿着这些银钱带着尊夫人去看大夫吧,再过些日子王上会派兵送你们返乡。”祁元夜将握着银钱的手伸到男子的眼前,摊开手心。
男子却没有接过他手上的荷包,抬头看向祈元夜,“不,我们夫妻二人不返乡。”
“为何?”祁元夜有些疑惑,实在是此时的人都讲究落叶生根,毕竟故土难离。如今居然遇到了不愿回乡之人,一时之间,祁柒、祁山都戒备了起来。
祁山更是觉得冤枉,他只是看那男子一副铮铮傲骨的样子,却如此落魄,便想帮他一把,哪知竟是个有来路的。
祁柒则想着这夫妇二人也是算计的巧,否则怎么刚好碰到了他们公子。
不得不说是他们想得太多了,祁元夜真的只是简单的有些疑惑而已。看那男子眼神清正明亮,就知绝不会存什么坏心思。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小孩子的感觉,或者是他与这夫妻二人有缘。
男子看着两位下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再看看站在他面前与他视线平齐的小孩,解释道:”“二位误会了,我不是歹人。”说到“歹人”时还特意加重语气,目光与祁元夜对上,却并未闪避。
“我们夫妇二人确是灵州逃难来的,这是我的户籍。”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解开,最后是一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牛皮纸,纸中包着他口中所说的户籍,是一块铸了字的铜牌。
祁元夜有些好奇的接过户籍,“灵州城…大砚镇…桃花村…丁凯风?你是从灵州城来的?”说起灵州,他那位刚刚见过面的姨母不就是自灵州城来的么。
“是,我们夫妻住在灵州城外的桃花村里——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春日里有漫山遍野的桃花,整个村庄都被淹没在花海里,恍如仙境。可如今一场大水,什么都没有了……”男子提起自己的家乡,一时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但随即又想到一场洪水过后,屋毁人亡,又何况树乎,挺直的脊背终于弯了一些。
“那也应该回去,何况王上已下旨,诏令各州府牧帮百姓重建屋舍。”祁元夜仍旧想不明白。
丁凯风看着安静的窝在他怀里的妻子,苦笑了一声,“如此,我也不瞒几位了。我与内人——本有一子,官名丁景云,刚满十岁,在逃荒的路上不幸被人流冲散了。”
轻轻拍了拍自听到儿子的名字后便有些躁动的夫人,见她重新安静下来,才又接着说道,“我们夫妻二人一路打听,见人就问、见门就敲,连日来却毫无音信。内子为此悲痛欲绝,一病不起,渐渐地竟患了痴狂之症。清醒时就抱着孩子的衣物默默流泪,发病时不是痴痴呆呆、不省人事,就是四处疯跑,说是要去寻儿子。”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我实在是没有法子,只好哄她道,自己曾与儿子有过约定:若是走散,便于王都会合。”
男子开始哽咽,“内子信了,自来了咸宁,每日天不亮就挨家挨户的问,直到宵禁了才回去。起初有银钱时还好,后来盘缠用尽,能当的都当了,后又失了落脚之处,一场大雨浇下来,她当日夜里便发了热……”
“这位小公子,……求求……”
男子终于崩溃大哭,他不知道该求谁,甚至不知道该求些什么。
他也知道孩子生还的可能很小,但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苍天啊,他愿意用世世颠沛流离换他们一生安康。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如今除了一身傲气还剩下了什么,丁凯风以手捶地。况且他们还是想着万一——万一有一天云儿真的寻回来了,而他们却成了卑贱的奴婢,他又有何面目见儿子,还不如就此一家三口在阴曹地府团圆。
祁元夜不知要说些什么,他能明白男子为什么不愿签卖身契,却无法理解他们为了孩子沦落至此,一个失了神魂,一个丢了傲骨。
男子紧紧握着他夫人的手,二人在空旷的街道里依偎在一起,不知是世间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抛弃了这个世间。
“先住下来吧,和庄上的庄头签一份活契,此后也可以随时离开。”祁元夜站得太久,竟有些腿酸,连眼睛都酸酸的,他索性也跪坐了下来,男子一瞬间变得高大了起来,祁元夜抬头望着他,男子听了他的话愣了愣。
“咸宁城外有一个庄子,风景不错。你们便住在那里,叔叔。我可以这样叫您吧?”祁元夜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
“可——可以。”男子磕磕绊绊的说道。
“这个您拿着。”祁元夜将丁凯风握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荷包放在他的手心,不等他回话便站起身,接过祁柒手中的糕点,“阿七,你带丁叔叔去流云庄,顺便去请一个大夫。”
“是,公子。”祁柒抱拳,“丁先生,请跟我走。”
“二公子,小的来拿吧。”站在一旁被一番变故惊呆了的祁山这时才醒过神来。
“不必了,你且守着吧,我进府寻一丫鬟帮忙便是了。”祁元夜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进了角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