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蛊惑
    天。风。花香。
    以及混杂在花香里的，那股腥味。
    村庄的西边一如既往的平静。微风拂过稻田，流水淌过人家。农妇依然勤恳，车夫依旧安然，儿童仍旧嬉闹，无人知晓。异乡人掠过这一切，以沉甸甸的牛皮靴踩踏着泥泞的泥土，以轻飘飘的黑披风斩开静缓的气流，席卷一丝不可察觉的凝重向远方而去。
    笛声传来，抑或是歌声，那终究是一种召唤。无论以何种形式呈现，它始终在牵扯着名为“索菲尔•婴”的灵魂，那样的触感既像是孩子抓住母亲的手般的依赖，又像是蜘蛛网住猎物般的束缚。
    这样诡秘又奇妙的感觉将他带入了一片密林，通常有骇人凶兽出没的地方。索菲尔身上单单披了一身不引人注意的黑袍，并未穿戴防具，更不用说武器。他的手上也无可以发射咒术的戒指。然而，他依旧前行，无所畏惧。
    密林，之后山洞。不出意料的发展，慢慢消磨耐心。
    立于山洞前，索菲尔看不清内部，阳光仅仅恩赐了他几片树叶之间隔着的缝隙大小的视野，内部又黑又深，贸然进入在常人眼里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是常人。未曾迟疑，他踏出了一步，两步，随后步伐逐渐加快。
    索菲尔坦坦荡荡地走进，他大拇指处的银质戒指开始发出幽蓝的微光，照亮了前方五十厘米左右的范围。
    洞穴里没有什么声音，就连蝙蝠扇翅的声音也绝迹。直到走入洞穴深处一百米左右，他才捕捉到了一丝流水的声音。再走近，那声音越发清晰，这次还有啪嗒啪嗒的声响，似乎是鱼儿死命在石板上挣扎的声音。
    天然泉水流淌的声音越来越近，当索菲尔继续向前，最终捕捉到了水的一角以及全貌。戒指的亮光被他加大，而他自己则对眼前的场景愣了半晌。
    如他所推测的一样，鱼死命地在石板上挣扎。
    但出乎预料之外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个人，或许，他连人也称不上。
    首先入眼的是，苍穹边迟迟未落的晚霞——一只绯红的瞳眸，闪烁着微妙的光芒，直直地射入自己的眼中。其次，才是那怪异的躯体，优美的曲线从人的上半身开始一直延续到——鱼尾。
    人鱼，而且是颇为美丽的那种货色。
    银色长卷发宛如蛋糕一般松软可口，眸色含桃，唇瓣若花。白皙顺滑的皮肤，精致玲珑的身躯，宛如顶级工匠雕琢完美的瓷器娃娃。
    海蓝色的鳞片如波浪般重重叠叠，蕴含了海洋的美与群山的丽。让人不得不承认，人鱼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曾经最为美丽的种族，最为美丽的生物。
    那是“曾经”罢了。
    无论是人鱼，还是眼前的这个灵魂，都只是“曾经”罢了。
    侵入心脾的悲哀，源于无法按捺的心情与抑制不住的叹息。亡灵的诱惑，有时比生命更甚。在那一刻，就连最后对这个灵魂诉说着无尽爱意的索菲尔也承认，他后悔在那一刻起了杀心时没有狠心。
    他被那乞食的动作给蛊惑了。这种迷人又危险的生物就如带刺的玫瑰般懂得无时无刻不抓住他的心，哪怕他知道下一刻可能被其吞噬殆尽，还是依然放纵他的啃噬。
    “晚饭……”
    空灵清冽的声音就如那源源不断从他背后喷涌出来的泉水般沁人心脾，能够成功唤起一位杀人狂魔内心深处的怜爱之心。
    鱼儿仍然在啪嗒啪嗒地跳着，只不过没有跃入水中，而是将自己逼向洞外——离索菲尔越来越近。
    “饿。”
    生硬的一字一语，迫切的一言一行。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那只空洞无光的左眼对准了索菲尔的目光所向。
    他想吃鱼，仅此而已……？
    第二节灵犀
    农夫救了蛇，却被反咬一口。人或许不能从蛇那冰冷而无机质的眼中看出什么，但索菲尔能从那只唯一的红瞳中尝到害怕与祈求。
    叹息一声，他拾起活蹦乱跳的鱼，向孤苦无依的人儿踱步而去。没有怀疑，仅存肯定，肯定那纯良无害的空灵的瞳中，一定暗藏着猩红的杀意。尽管如此，他依旧靠近，若问原因……他说他饿了，仅此而已。
    然而，猛兽的心灵和爪子从未停止骚动，只是懂得按捺。那是自己伸出手就可以递出食物的距离，那是猛兽探出爪子就可以发动袭击的时机。“啪嚓”的响声如同约定一般准时到来，皮肉被撕扯的痛感直直钻入骨髓，衣服被浸润的不快生生窜入头部。
    他被他拉扯下水，用尖锐的牙齿撕裂皮肉。这家伙颇为喜爱脖颈与左胸的肉，他带着一种冒险家探寻宝藏的心情，深入挖掘，想要品尝藏在脖颈皮肤下的动脉，想要啃噬左胸下的心脏。
    耳边呜鸣着什么，总之不是自己的呻吟，似乎是鱼儿的尾欢悦扑腾于血池的声音，带着些许的黏稠感。
    恍然间，那样的真实淹没于过去的一个罅隙。
    “哎？”
    迷茫与恍惚从那纯良的眼神中倾泻而出，人鱼有些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望着竟离他还有三步之隔的穿戴怪异的来客。下一秒的他应该拾起那种不知道被自己吞下骨头有多少根的鱼儿，朝自己走来，然后……
    没有然后了，他简简单单的改善伙食的期望被那抛的动作给湮灭。他又要处理那该死的鳞片与塞牙的骨刺，还有那缓解不了饥饿的血。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本应该成为他食物的人，他摩挲着锐齿，仅仅想要啜一口新鲜可口的血液。
    他不甘心，这是自然的，他本来应该在血池中起舞的。
    “你，改变了时间。”他不流利地说话，很难找到词来表述自己的意思，他害怕原本的语言会让他陷入不必要的被误解的危险。
    “聪明家伙，你怎么知道的？”索菲尔微微眯起眼，似在放松身心，又像在随性观察。但不可否认的，他依然对刚刚差点杀死自己的这条人鱼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因为惨死在这个把戏下的人并不是少数。
    人鱼伸出了孱弱如柳枝般纤细的手臂，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向那只依旧在蹦跳甚至挣脱了索菲尔手的鱼，用生涩的话语解释：“它离我更近了。”
    “哈……”索菲尔不由得发出笑声，多半是因为人鱼的贪食，“你倒是始终把视线放在猎物上呢。”
    那咒怨一般的眼神扫向索菲尔，他把怨恨的心情从表情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人鱼缩紧了身子，他在真诚地哀求，所以他的声音才会柔软得像刚刚出炉的奶油面包：“鱼，一星期，想喝血……你的，你的。”
    索菲尔拾起鱼，帮助了迷茫的鱼儿，将它扔回清泉，然后对视那只哀求的眼。
    “你的手臂，虽然纤细但依旧有力。”宛如倔强的牛的顶撞，一下就把他全身都给拽下水，又用那手臂钳制住自己的所有动作好让他吮吸干自己全身的血液，“为什么不走出去？”以这聪明家伙的实力，吃光半个森林应该不在话下。
    “不，不会走路。”
    漂亮少年有些哀怨地瞅了瞅自己的美丽的鱼尾，表达出他没有离开这清泉的能力。他的相貌，的确像是稚嫩的少年；他的眼神，的确像是新生的婴儿；他的灵魂，却……
    “那就奇怪了。”索菲尔直言地拆穿谎言，即便不是对方的自愿。
    他向清泉的边上抛出那枚闪烁幽光的戒指，微光照亮了如小丘般堆砌而成的骨架。那里分明有乌鸦或是鸽子之类的鸟类的骨架，以防他还想说这是误打误撞飞进来的食物，索菲尔还点明了其中有一种只有在大湖中才有的珍惜鱼类。
    “你说，你有一星期吃鱼了。”索菲尔平静地问道，灵魂上的羁绊迫切地促使他找出答案，“那么，一星期前，是谁带你来到这个地方的？”
    “又是谁养活了你？”
    索菲尔眯起眼睛，蓦地，他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聪明家伙的神色骤变，像是被发现做坏事的小孩一般瑟瑟发抖。随着噗通一声，他摆动鱼尾全身没入泉水中，奈何泉水浅浅，让他还有一尾鳞片暴露在外。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罢了。”
    根源，在于“谁”。
    第三节再见
    索菲尔无奈地维持那张亘古不变的冰霜面孔，他想不出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浮动，就连心里也不知道该去思考什么。他能透视眼前的生物的灵魂，那是一个只允许他透视、观摩、抚慰的灵魂……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理性，感性，就连思维全身都被它完完全全地颠覆。
    如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他必须要弄清楚那个“谁”的想法，“谁”在摆弄这个灵魂的目的。
    索菲尔选择再接近一些，或许那些堆积的骨架上还有什么新的线索，更不用说，他得取回那枚别有特殊意味的戒指。
    牛皮靴向里踏出一步的滋滋声终究淹没在溅跃而起的水花的啪啦声中。几粒水珠溅上索菲尔的暗色细眉，滑落修长的睫毛，让索菲尔不愿地往那个灵魂的方向望了一眼。蓝色？银色？索菲尔一楞，他没看错，的确有一枚鳞片的颜色与其他的完全不同，在天蓝浪花中闪烁着灿灿的银。
    聪明家伙又游向了泉水的另一边，清澈水面下的他依旧是一副楚楚可怜的颤抖模样。索菲尔平静地望一眼，唤作其他家伙可能会以为这是弱小的表现，其他人可能会为了他下水捕捉。但索菲尔可不想被吞噬殆尽。
    从苍白的骨架就能看出，一点点的皮，一点点的肉，全都一丝一毫不剩地被刮下。“真实个不挑食的好孩子。”索菲尔喃喃着，调笑着嗜肉的怪物，模仿着“谁”的语气。
    索菲尔没有背对泉水俯身，他正视着那条随时可能纵身一跃将自己拖入水中的水怪，然后捡起戒指，与微微探出头的漂亮少年四目相对。
    银色长发在水里散开，如同漂染的丝绸一般柔顺。浸湿的细刘海下，唯有一只红眸在闪烁，晶莹纯粹，美到窒息。
    果真怪物……诱人的怪物小饼干。索菲尔暗自啧了一声，把戒指戴上大拇指，用另一只手摩挲着指环，他在转移注意力，尽力把火熄灭，避免跌入蜘蛛巢穴。
    “你的年鳞只有一岁。”人鱼和鱼人同属于海族，索菲尔并不博学，仅仅是偶然得知海族身上有一片代表年龄的鳞片。若那片鳞片真的是年鳞，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我应该早就注意到的。”
    他的表情木木的，但不呆滞，他正在尽力在理解索菲尔所说的语言。
    “你是几月份在这里出生的？那家伙似乎没有时间教会你说话。”索菲尔在点到“那家伙”时用了极其轻蔑的语气，他自然搞清楚了那家伙的身份，那么目的也唾手可得，“他应该给你取了名字。”
    他在迟疑，索菲尔明白，自己没有完全得到对方的信任，哪怕自己已经完全信任对方。
    “我是索菲尔•婴。”索菲尔用坚定如板上钉子的语气说道，“你可以信任我，我也会尽全力取得你对我的信任。”
    “……蒂斐斯。”
    “好，蒂斐斯，我……”索菲尔正用无比温柔的语气亲昵地呼唤，手上的通讯戒指却不合时宜地闪烁着绿光。
    “等会儿不要出声。”索菲尔提醒道。
    蒂斐斯点点头，眨了眨眼睛。
    索菲尔用食指敲敲戒指，那里立即放出了一个女人焦急的叫喊声，吓得蒂斐斯一跃钻入水中。
    “团长大人！团长大人！请您立即回到诺亚！”
    “明白。”索菲尔咂舌，他显然不愿意浪费口舌再去跟她提及大嗓门的问题，因为他把全身心放在蒂斐斯身上。
    听声音淡去，蒂斐斯又钻出水面。这次，他双手覆在岸边，露出全脸。是个好兆头……索菲尔默默想，但是他还需要更多的信任。
    “我会给你带些好东西，不过，如果你想要更多，你必须自己走出去取得。”
    蒂斐斯微微歪着脑袋，没有说话。
    索菲尔本意是想带他离开这里，但未免操之过急，所以慢慢地培养信任，默默地祈祷那家伙不要到来。
    “再见。”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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