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只道当时年少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6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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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036年,长明盛世。
    天牢内,总管太监张德携圣旨前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梁温如,不依本分,冒犯后宫嫔妃,朕理应将之理应千刀万剐,然念在过往功劳,特将其从轻发落,官降七品,发配苍州,即刻动身。钦此。”
    “罪臣梁温如,谢圣上不杀之恩。”梁温如从张德手上接过圣旨后,轻声道。多日来的牢狱之苦让他看上去狼狈不看,几丝黑发散落额前,但尽管如此,那一身的桀骜之气却仍旧在他身上散发出来,丝毫未被遮掩。
    ”梁大人,这是皇上差我带过来给你的东西,你可要好生收好了。”张德掏出那玉佩递给梁温如,“奴才就先行告退了,梁大人多多保重。”
    看着那块玉佩,梁温如突然笑了起来。
    出狱之时,天牢门口,是等候多时的伢茗,见他出来,伢茗赶紧过来把怀中紧抱着的狐狸披风披在梁温如身上,道:“大人受苦了。”
    “我在里面一日三餐有人照料,何苦之有?”梁温如笑着反问,“倒是你,这次变故怕是忙坏了你,家父年事已高,也多亏有你照料。”
    闻言,伢茗的手忽然一抖,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尽管是细微的动作,可也全部被梁温如尽收眼底。
    他梁温如是何等精明之人。
    “伢茗,莫非你有何事瞒着我?”
    “大人,”伢茗欲言又止,但看着眼前梁温如骤然肃穆的神情,他还是把剩下的话说出来,“昨晚亥时,将军大人他溘然长逝了。”
    梁温如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伢茗的怀里,耳边只剩下伢茗慌张的呼喊:“大人,大人……”
    想来世事何为悲,念到情字心已泣。
    皇上,这一切,可是您愿意看到的?您可当真是屡了曾经的诺啊。
    “伢茗,送我回府吧。”梁温如轻声道,然后又想起来了些什么,突然放肆的大声笑了起来,笑罢才说:“瞧我这木头脑袋?回府?哪来的府,他夺走了我的一切,就连我那年迈的父亲他也一并夺了去。苍州?他铁了心再也不见我?”
    “大人,你累了。皇上派来的队伍此刻正在城门下等着,车马干粮也已备好只等大人您委身前去了。”
    “罢了,这京都,我也是片刻不想再呆了。”
    我不怨,也不恨,这如今盛世,这大好河山,是我陪着他一手打下的,只要他还能看着这大齐疆土一天,他便也能记得我一天。
    只要大齐不灭,他纵使将我千刀万剐,让我尸骨无存,他也只能将梁温如这个名字,好生记在心里。
    (2)
    公元1014年,腾治年间。
    我那一年,也不过十七岁。
    新科状元的头衔让我一时间出尽风头,父亲心中自是欢喜,可相比较其他人一味的赞誉,高中状元之后,他唤我进了书房,脸上尽是担忧之情。
    “你年纪虽轻却有如此作为,为父自然以你为傲。只是自此之后,进出宫中对你来说便更是常事了,宫中不比家里,一言一行都得稍加注意。”父亲叹了一口气后,又言道:“我倒希望你再晚些时候有这番成就,好多为人之道,为父还没有全部向你教授。”
    他把手中的书开了又合,踱来踱去的步子也是沉重得很。
    “爹,再过几日便是孩儿十七岁生辰,当年爹爹十七岁之时就已经随着先皇征战沙场,和爹爹比起来,孩儿如今实在是不值一提。”
    我开口如此答道,心中也并非乐观,当初参与科举,本意是为了试水,并未料到能一举中第,但来也来了,就只能这么着了。
    父亲闻言一笑,笑容之中带着释然的意味:“也是我多虑了。”
    而这时,宫中来了人,每位新科状元必定会去朝中面圣,这是规矩。
    收拾片刻,我随着那位公公进了宫。
    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踏入这皇宫深院,我的姑母是贵妃,每逢佳节,我必定是要跟随着父亲走上一遭。只是这一次进宫,我的心中却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紧张。
    进殿之后,我屈身稽首,道一句:“微臣梁温如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皇帝那句“平身”之后,我才将目光向皇帝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青元帝常年以来疾病缠身,上至隐世高人,下至江湖郎中,自打先皇驾崩新帝登基这二十三年间,为青元皇帝把过脉开过方的医者虽称不上万人,排成排站在这大殿之上,恐怕也是能将这墙壁撑出裂缝来。
    腾治二十三年,皇土动荡,时局动荡不安,如今这皇帝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太子齐冰又不成器,终日流连烟花之地,导致各地骚动不断。
    父亲和其他几位朝廷要臣为此,几乎是夜不能寐。
    那日正是三公主天雅的生辰,我与皇上交谈不久后,天色就黯淡下来,他命我随他一起去参加晚宴。
    关于这位三公主,我从未见过,不过倒是听闻她是这一堆王爷公主最的皇帝恩宠的那一位,其一是因为她的母亲是皇帝最为喜爱的妃子陈贵妃,其二,便是因为她和她这皇帝父亲一样,自打出生之日,便和各路太医打起了交道,身体差得很,所以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在寝宫之中,鲜少露面。
    这是三公主的十二岁生辰,及笄之年,皇帝为了这次生辰,下令大赦天下,宫中也是大摆筵席。
    还是听身边的宫女太监们碎嘴我才得知宴席之上那妆容清淡的女子便是天雅公主。五官轻柔,举止优雅,笑起来也是手持手绢遮住嘴角,只是那笑容之后,却不知为何显露出愁容。
    “这位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那位身着青衣,五官尤为俊朗但眉目之间却满是玩世不恭的男子便是太子祁冰。
    我当即起身行礼道:“臣梁温如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吧。”他道,“听闻你年方还不过二八,真是年轻有为啊。”
    “殿下过奖了。”
    “梁将军近日如何?”
    “劳烦太子殿下惦记,家父一切安好。”
    “好就好。”说罢,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又和身边的宫女逗乐去了。
    这晚宴看上去很是热闹,歌姬随笙乐起舞,天空之中的烟火也是将这皇宫映照的如白昼一般,但这盛大的喜悦之中却又巨大的压迫感笼罩在这大堂之上。
    “六弟,我听说你今日又挨了板子,可是?”四王爷祁封那戏谑且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即引来其余皇子和公主的一阵哄笑。
    最角落的那个少年,一言不发,羞红了白净的脸蛋。那是六王爷,祁寒,前不久刚被封了王,却还没得及没被赏赐府邸,他一直栖身在这皇宫最偏僻清冷的秋林轩之中。这一切,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生母只是一位出身卑微的宫女,怀了龙种之后本以为可以飞黄腾达,却未曾料到连性命都丢了去,六王爷出生之后不过两个时辰,生母就被送出了宫,自此再也没回来,也再没机会回来。尔后六皇子就被送给了后宫并不算得宠的张嫔,其他皇子和公主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瞧他,甚至有些稍微得宠一些的小太监都可以毫无顾虑的去对他冷言冷语。
    他贵为皇亲,坐的位置倒还不如我这个臣子坐的亮堂。
    “这还算稀奇事儿?谁不知道六弟的这板子挨得比吃饭还勤?”三王爷祁鸣接了话茬。
    “我……我今天,没挨板子。”唯唯诺诺的声音从角落传了过来。
    “那这还真算稀奇事了!”三皇子大声的笑着,身边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滑稽的事。
    最后,还是皇帝出言阻止了这场闹剧,然而言语之中并无半点偏袒或是安慰六皇子的意思。
    “父皇,今儿个儿臣身体不适,想先行退下。”祁寒离席,走到皇帝面前,身体微弓,双手作揖,然后说道。
    皇帝一摆手,便同意了。
    祁寒走后的宴席算是风平浪静,有几位王爷隔着桌子向我敬酒,我随不胜酒力,但却拒绝不得,只得一饮而尽。筵席散的时候已是亥时,皇帝嫔妃皇子公主们都由宫女太监们搀着回了寝宫。
    父亲差人传了口信,说在宫门口等着。
    路过里宫门还有半里路的长青池时,我隐约看见湖边站着个人,略微走进了去瞧,原来是今日筵席上受辱的六皇子,祁寒。
    我同他,并不是没有过交集的。
    若算起来,我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是我答应过他,不对任何人提起此时。
    三年前,我随父亲进宫来吃那八皇子的满月酒席,也就是我姑母的儿子,酒席甚是无聊,趁着人不注意我便偷偷溜了出来,尽管来过这皇宫多次,却对这地形极为不熟悉,走着便到了这长青池附近。
    隐约听见有人呼救,我忙走近去看,然后便发现了挣扎在水中的祁寒,隐身于茂密的荷叶之间,若不是听见声音,大概就不会发现有人在那里了吧。
    我纵身跳去池中,将他救上岸,他捂着胸口剧烈的咳起来,口中不断吐出清冷的池水,良久他才缓过神来,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罢了。”
    自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祁寒。
    我看他打扮,至少是个皇亲,又望见他袖口的所秀的青龙,便得知他是个皇子,这宫中我也算来得勤,皇子公主们的样貌和名号我也记得清楚,只是这一位却素未谋面。既然是皇子,身边却不见得随从,而且跌入这池塘中也不见有人相救。
    “公子今日救了我的性命,日后我定会感谢公子。只是我可否再向公子讨个不情之请?”他开口这样说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但切记勿让第三人得知,公子能否答应?”
    我点点头,却不明白他此举何意,碍于身份,我也不便问下去。
    见我应了,他便起身朝着他所居住的秋林轩走去,边走边说:“公子若不介意,便随我前去换身干净衣裳,可别着凉了才好。”
    我这才确定了心中所想,他就是那位唯一未曾谋面过的六皇子,最不受宠的皇子,传言性格孤僻懦弱,几乎从来都不与其他皇子公主们一道。因此我未曾见过他,也是合乎情理之中。
    他那院子里仅有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那小公公坐在树底下的石桌上睡得酣畅,那小宫女蹲在墙角逗起了蛐蛐。而祁寒视若无睹一般,直朝着屋子走出。
    他从衣柜中拿出衣裳递给我,自己走到屏风后换好衣服,屏风之上隐约有人影闪现,褪去衣裳的那身子骨真算得上是瘦骨嶙峋。随后他退出了屋子,把这地方留给我。
    可真是位一点脾气架子都没有的皇子。
    片刻,我换好衣裳走了出来,见他正背对着屋门看着树杈之上发黄的树叶,听到响动,便转过身来。
    我上前几步,前倾着身体朝他行礼:“草民梁温如拜见六皇子。”
    “梁温如?”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和姓,“你如何得知我是皇子?本宫并不记得与在下之间有过交集。”
    “草民只是斗胆猜测。”我答道。
    “我就早听我这边的小糖罐提起你,说你五岁时就会吟诗作赋,我前些日子还读过梁公子八岁之时所作的文章,《良秋赋》,今日一见梁公子,倒真是我印象中的你相差无几了。”
    “小糖罐是?”我问。
    他侧身,手指着那正打盹的小公公:“诺,便是他了。我听他说他身世悲苦,便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还有墙角那个丫头,名唤阿碧,是我嫌她平日里太罗嗦,就想着她能稍微闭上嘴,但女孩子家,名字里有个闭嘴的闭字是有些太伤人,索性就换成了碧绿的碧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笑出了声:“倒真是有趣得很。”
    “总得找点乐子不是。”他也随着我笑了笑,“我这秋林轩虽是进出皇宫必经之地,但踏进这扇门的,除去前来传旨的公公,梁公子也算得上是我这里的第一位客人了。”
    闻言,我心里却并没有任何喜悦,却仍得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实乃梁某荣幸。”
    墙角逗蛐蛐的阿碧许是听见了对话,转身看见我之后脸上尤为惊奇,快步走了过来,笑着说道:“今儿个咱宫中可是来了客人?”
    “那还不赶紧去端茶?”祁寒佯装温怒。
    阿碧笑着点头:“好嘞!”
    待阿碧一走,祁寒又问道:“这宫中人心冷漠,还是头一回有人肯和我说上这么多的话。你也不必皇子来皇子去的,这里没有外人,大可不用遵循那繁文缛节,你若愿意,唤我祁寒便可。”
    “如此怕是坏了规矩吧。”
    “你没拒绝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他对着我笑了起来,我看他如此开心,实在是不忍拒绝了。
    “梁兄为何会来到这长青池?这边离那酒席可是隔着一些距离呢。”
    我面上一热,答道:“梁某随父亲进宫赴宴,但耐不住性子便偷跑出来,走远了些便绕到了这长青池。”
    “那边酒席可还热闹?”
    “歌舞升平,自是热闹非常。”
    “若真热闹你还会偷跑出来?”他笑着反问,“这样的筵席在宫中算是常事,我如果几次之后便再也不愿去第二次,只觉得那房子好似会塌下来压着我一般,令人踹不过气来。”
    我定睛去细看眼前的人,直觉他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愚钝,倒是莫名觉得此人气质非凡。
    “在想什么?”他看我发呆,便问到。
    “梁某在想是否能斗胆问您一句话。”
    “什么话?但讲无妨。”
    “殿下为何会跌落在那池水之中,身边也没个随从跟着。”
    “我这人喜静,外出时候也常是独身,一个没留神便栽了进去。前几日宫中事务繁忙,小糖罐和阿碧也都被叫去听人差遣,今儿个才回来,忙活这么多天早就疲惫不堪,我就命他们休息去了。这长青池偏得很,若不是梁公子出手相救的话,我怕是要丧命于那池中了。”他如此平静的答道,然眼神之中又满是落寞。
    他定是对我有所隐瞒,如此我也不便多去过问。
    “公子答应我的可别忘记,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那日离别之时,他又对我叮嘱一番。
    后来也匆忙见过几次,只是我应过他不想他人提起那日所发生的,所以就只好装作不认识。
    直到今日,又是在长青池旁。
    “臣梁温如叩见六王爷。”我单膝跪地朝他行礼。
    回头见是我,他忙走过来扶我起身:“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还是别坏了规矩才是。”
    “今儿个,我本是没打算去的,只是三妹之前嘱咐我定要过去,这群兄弟姐妹里,就属我和她还算是亲近了。只是那样的场合,向来都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出现。唉,算了,不提它也罢,倒是梁兄为何又走到这长青池?”他再次转身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背影,只是能察觉得到他此时面上的神情定然十分落寞。
    “家父差了人在宫门口来迎我回家,大老远的觉得这边有人,好奇便就过来瞧了瞧。王爷,这腊月天如此寒冷,还是早些回去,别冻坏了身子。”
    “你这可是在关心我?”他回过头,饶有兴趣的看了我一眼。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轻笑一声,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
    “梁兄这次中了状元,我还没来得及贺喜。我这有块玉佩,跟在我身边也有好多年了,人常说玉有灵性,这算不上上等的绝世美玉,但在我这也算得上贵重的了,盼它能给你带了些福气,还望梁兄不要嫌弃才是。”说着,他便从腰间拿下那块玉佩,抬起我的手,放置掌心,语气低沉下来,又道:“别拒绝。”
    “那臣就谢过六王爷了。”我也只好收下。
    他却突然又笑了一声;“王爷?不过是找个逐我出宫的说法罢了,赏赐我的那位宅子,差不多就要挨着城墙了。再过些日子,等圣旨一下来,我便要搬过去了,不过也好,这皇宫深院,我实在是厌倦得很。”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然就这么对着我这个外人讲了出来。
    “王爷,这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为妙,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怕是会为您惹来不必要的灾祸。”我轻声提醒他。
    “当初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就算是你此刻置我于死地,我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忽的,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况且,我并未把你当做外人。”
    我赶忙曲下身子朝他作揖,答道:“您贵为王爷,臣不敢高攀。”
    “我可有对你摆过王爷的架子?”
    我摇头。
    “那就别用这种鬼话来搪塞我。可是真是在这宫中呆的太寂寞了些吧,从小到大,心里的话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你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讲这些的人。”
    纵使他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是何等寂寞。
    许是因为觉得他可怜吧,我答应他以后若是有机会便会常来走动,日后我所供职的兵部与他每日学习的国子监就隔着一座桥。
    待我出了皇宫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父亲问我为何这么晚。
    “临出来的时候遇见了六王爷。”我如此答道。
    “六王爷?那孩子是个聪慧的人,若是稍加指点和管教,必定是能成大器的,只是,只是。”父亲叹了一口气,余下将要说出口的话也随着那声叹息而戛然而止。
    我随父亲进入马车之前,望了一眼那皇宫,这的确是众人向往之地,权利,财富,它大概是有着这天下最难得到的东西,却偏偏少了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伴随着宴席之上那几杯酒的后劲儿,那晚的梦里出现了祁寒,他似乎是把手朝我伸了过来,神情慌张,模样可怜得很,他嘴里低声呢喃着,可我却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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