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一) 奈何风烟入流年(中)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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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娘亲,是个唱着小曲儿,卖着艺出身的婢女。
    这身份,说的好听点叫做婢女,说的不好听点就叫做歌伎。
    这样的一个身份,本就是不大能被素日里自视清高的人们,瞧得上眼的。
    也因为他的爹爹,南宫掌门并没有给过她一个,正正当当的名份。
    是以在整个恒山里,除了佩蓉,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叫她一声夫人。
    佩蓉是他娘亲随身的丫鬟,跟了她的娘亲很有一些年份,人很机灵。
    也是在这整个恒山里,唯一一个肯对她尽心尽力,忠心耿耿的人。
    都说是麻雀攀了高树枝,一夜飞天变凤凰。
    只是就连他的娘亲自己,也是久久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怎的就做了这只凤凰。
    他的娘亲时常猜想,大概是因为他的爹爹身边,除去正房夫人的位置,还可以同时拥有众多的姨娘,所以,即便是收了她留在身边,也不过就是图了个年轻貌美,随心顺意,算不得就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
    后来他的娘亲说过一回,如果那时候,他的爹爹哪怕只是提及自己已经有了婚约在身,她大概也就不会因为以夫人的身份自居,而被押送进了地牢里面,暗无天日,万念俱灰的呆了好几日。
    他的娘亲本就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生就向往太平盛世的人。
    恒山里的一切闲话嚼舌根,她向来都是一笑置之,并不予以争辩解释。
    就是这样子,仍是免不了要听到这样或者那样,故意编排了送给她听的闲话。
    初初听到的时候,她尚且还能自我调节的,对此表示充耳不闻。
    可是久而久之,这事情便很有一些带了指对性的,波及到了她。
    据说,他的爹爹对她,只不过就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不久就要把那正牌的夫人给迎娶进门,时候一到,自然是要把她这个,不大入的了正途的人,给速速赶了腾地方,免得她一个闲人霸了正牌夫人的位置,想起来都是烦心碍眼。
    后来他的娘亲运气背,莫名其妙的,就被押到了后山的地牢里去关禁闭。
    一关就是几天,几天之后多亏了他的爹爹及时赶回来,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转眼秋过春来,牢坐完了,合该便是风高月正白,雨霁云初开。
    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年,他的爹爹终归也还是没有把正牌的夫人给娶进门。
    而他的娘亲,也终于有孕在身,机缘巧合的,就被留了下来。
    日子过的逍遥而又如履薄冰,因他的娘亲也不晓得,究竟哪一日,自己就会地位不保,继而也会连累到他这个,彼时尚且分辨不出性别的奶娃娃。
    他的娘亲生下他的时候,除了佩蓉,身旁空无一人。
    据说他的爷爷差了个稳婆,算准了他的生辰,一早就把他的爹爹给支了出去。
    春风,夜入,凉如水,漆黑,寒意,大出血。
    他出生的时喉,他的娘亲大出血,疼的翻来覆去,人也是去了大半条性命。
    那时多亏了有佩蓉在,临时抱佛脚的,去后山搬了个略懂医术的小婢女过来。
    两个人忙活了大半夜,方剂,膏药,药丸,药草,鼓捣了一大堆。
    这才勉强保了条人命留下来,自此他的娘亲又落了个,血虚夜不寐的毛病。
    整夜整夜的抱了他在怀里,整夜整夜的默默流眼泪,整夜整夜的不合眼。
    他的爷爷对他甚是抵触,至他三岁上,也就统共才瞧过他一回。
    那一回是他爷爷的寿诞,他那时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小男孩。
    圆圆的小脸蛋,水亮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嘴巴上,向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那一日早起,他的娘亲给他打扮的十分的讨喜,头顶上扎了两个圆圆的小包子,又垂了两绺细软的头发,搭在脸颊两边,玄青色的锦缎衣服上的毛边,都是入了冬新做的兔毛镶边,白白的,软软的,一吹便会一蓬一蓬的随风乱摆。
    他的娘亲说,他穿着玄青的时候,便是男孩子气十足。
    他的心内自然很是欢喜,所以手边的衣服,也多是挑了玄青色。
    他的爷爷高高的坐在正殿里的扶手椅上,那椅子瞧着其实是可以坐两个人的。
    他就那样子站在,距离他的不远处,一手拉着他的娘亲,一手拉着他的爹爹,畏畏缩缩的不敢抬起头,畏畏缩缩的不敢直视他,畏畏缩缩的忍着怕不敢流眼泪。
    他的爷爷对上他的眼睛,眼底里尽是一片秋水无波的平静冷淡。
    就好像他压根儿就不是他的孙儿,就好像他与他之间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爹爹拱着手,揖了三揖,向着他的爷爷道:“爹,这是逸尘,是您的孙儿,过了年关,就年满三周岁了。”
    一句话说的铿锵不足恭顺有余,神色间都是颇为奕奕的审时度势。
    他本是等着他的爷爷要来抱抱他的,因他的娘亲说,他的爷爷是最喜欢他的。
    他就那样既期待又害怕的站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抱抱。
    末了,他的爷爷就只是神色压抑又复杂的瞧着他,蹙着眉头道:“不过就是一个歌伎私生出来的小崽子,何至于就是我的孙儿了,江湖上皆知,我南宫家未来的新夫人尚且待字闺中,你不说速速把人给我娶了回来,偏生要巴巴的做这些没脸面的事情,你一个掌门人,也不晓得这扯不长团不圆,刀枪不入的性子,又是何时修出来的。”
    这话他当初听的不甚理解,只是依稀觉得,该是事出有因。
    只是没想到,这年的年关才过了不久,果然就是出事了。
    那一日,他的娘亲照常是带着他,按了正点到镂月云开里去散心。
    镂月云开里的冬天,其实是比恒山里任何一个地方的冬天,都要难挨的。
    临水,居高,风大,又是树木枯萎,放眼周边,也没个挡头。
    不晓得是为了甚么原因,无论四季,他的娘亲一直都是最喜欢这里的。
    登台望远,就能看到一片白茫茫无际的群山巍峨,悬银松,印青天。
    水面无冰,游鱼沉寂,树枝影婆娑,有水汽升腾而上。
    冷冷清清的水面,冷冷清清的冬风,冷冷清清的人情冷暖。
    他的娘亲迎着冬风,偶然抽泣了两声道:“逸尘,若是娘亲有一天,自己先走了,你会不会想娘亲?”
    他那时对于走这个字眼,理解的仅仅是限于私塾先生教过的,走路这含义。
    只得生涩的说:“若是娘亲要走,自然也是要带着我一齐走的。”
    他的娘亲没有说话,顿了很久才又抽泣着道:“娘亲大概总还是会走在你的前面的,你日后也不用到处去找我,娘亲一个人,如此甚好。娘亲以前一直想着能陪在你的身边,瞧着你一天天的长大,长成一个顶天立地,英俊潇洒,又漂亮的孩子,娘亲可以陪着你一齐去骑马,舞剑,再给你挑个清秀朴素的姑娘,给你拜了天地拜高堂,现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那话明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陈述,不晓得为甚么,他的娘亲每说完一句,就愈发抽泣的厉害,说到最后,已经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
    她那肩膀一抽一抽的,瞧着就让人感到心疼。
    再后来,他的娘亲就苦着一张脸,弯下身来,捧着他的脸孔,问他是不是感到冷。
    他那时只是感到一股透心的寒冷,冷的直叫人发抖,并未曾多想。
    他就那样,紧紧拉着他娘亲水蓝色的夹袄边角,一个劲儿抖着嗓子的喊冷,一个劲儿的拉着他娘亲的手不肯放开。
    他的娘亲就叫佩蓉回房,去取他的狐狸毛大氅过来。
    佩蓉一路跟了他的娘亲走过来,论辈分是很有一些资历的。
    素日里,对他的娘亲,对他,都是尤为的忠心。
    他那时候,还不曾晓得,这世间有一件事情,是叫做欺骗的。
    等到佩蓉取了大氅赶回来,就与他的娘亲擦肩而过,一个阴一个阳。
    那一年的隆冬,千山暮雪,空山望断,西风凋碧树。
    他的娘亲当着他的面,终于郑重而又决绝的,从文石为坡的镂月云开上,投进了莲华殿后身的湖里。
    他那时年纪尚小,只才三岁,自己一个人,路都还走不太稳当。
    所以,压根儿也就不晓得,死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件事情。
    只是懵懂的意识到,日后,他大概都是再也无法见到他的娘亲了。
    他的娘亲抛下他一个人,佩蓉就把他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泪珠子像是开了闸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扑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冬风传音,她那哭声传的远,嚎的声泪俱下,哭天抢地。
    是以,他成年之后,又养成了一个,听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落泪的习惯。
    他那时只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会说漂亮话的小孩子。
    只晓得哆哆嗦嗦钻进佩蓉的怀中,环抱着她的腰身,放眼瞧着他娘亲被人打捞上来的,挂满冰水的尸体,不停的死咬着下唇,不出声的流眼泪。
    他的爹爹瞧见他娘亲的尸体,痛苦的万念俱灰,跪倒在地。
    自此之后,便不大来瞧他,即使偶有为之,也不大提起他的娘亲。
    许多年之后,当他已经长大成人,也总还是忘不掉那一年,那一日的情景。
    他的娘亲在投湖之前,是那样的一副哀婉凄怨的神色,这使他铭记于心。
    他想,他不是没有过娘亲,他的娘亲都是被他们给逼死的。
    就如同他自己,本来是没甚么错处的,搬弄是非的人多了,也便成了错处。
    他的娘亲一死,整个恒山的气氛,就是截然不同的,明媚振作了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是在笑着传递,这本应是个令人痛心的消息。
    也已经记不清,他自己又是遭受了多少人的排挤,非议,和白眼。
    更记不清,他娘亲的死,又给他的爷爷,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希望。
    他能记得的,就只是他的爹爹,拉了他在深夜里,远远的躲在暗处,独自一人的黯然神伤,和他一再自责的喃喃自语:“那时候,我若是能再坚定一些,你的娘亲,她何至于就要投湖。想来若是我那时再坚定一些,你的娘亲现如今,也可以很好,很好。”
    他那时已经是有些记恨他的爹爹了,但是听了他的话,也便有些动容。
    他原本动容的以为,他会与他的爹爹一同永生永世祭奠着他的娘亲,一同永远记得他娘亲的样貌喜好,一同度过这之后的每一天。
    可惜好景不长,他的梦想就再一次破灭了。
    他的梦想,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水泡,就算是风平不起浪,也终会有被人给戳破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抄完了心经,从私塾里面抱着书本子赶回来。
    眼睁睁瞧着他的爹爹,用一乘八抬大轿,把那正牌夫人给抬进了莲华殿的大门。
    那夫人究竟是不是生的比他的娘亲还要美,他不晓得,他只是晓得,佩蓉难过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不敢失态,只得用力的在自己的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绞着自己的手帕,直到把葱白的手指尖都绞红了,绞的流出了血珠子,也还是不敢落下一滴眼泪来。
    正牌夫人抬进了门,他的爹爹也开始不再拿他当一回事情。
    既不大过来瞧他,也不愿意再听到他的消息,只是着了佩蓉陪在他的身边。
    听佩蓉说,他的爹爹之所以要这样子做,一来是为了要避开他是个私生子的嫌,二来也是这新夫人的口谕,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就是他这个私生子。
    佩蓉还说,人世间就是这样子,只有要饭的娘亲,并没有做皇帝的爹爹。
    这新夫人还算是个,懂得赶眼色行事的大家闺秀,从来也不会派人过来挑衅他们,他们也就明目张胆的,可以不用去新夫人的面前故作谄媚,如此一来,两边也都算得上,是心知肚明的泾渭有别。
    三年过去了,那新夫人给他添了个弟弟,因为是夜里的生辰,所以就叫做墨。
    他本是不大喜欢他的,因他觉得,都是他的娘亲,逼死了他的娘亲。
    他与他之间,其实是还没见面,就已经结下了仇恨在这里。
    有一回他的弟弟出了杏花癣,不敢请郎中来开方子,怕药量下的过了,对他一个小孩子有伤害,也不敢启用自己家里,几个常用的大夫,怕信不过,后来还是佩蓉出了面,说自己这里常备了一种,叫做茉莉硝的扑面粉,对付这种杏花癣,桃花癣甚么的,最是有用,如果小公子有需要,她可以送过来。
    自打他的娘亲死了,佩蓉对这新夫人,总是不打照面,也不称呼的。
    原先他的弟弟没有出生,佩蓉总是纠结于新夫人的称谓这件事情。
    现如今他的弟弟出生了,佩蓉跟他一合计,干脆就用小公子这称谓来替代。
    彼时他也是一直在纠结着称谓的事情,佩蓉这样一说,他私以为这主意甚妙。
    那新夫人对佩蓉也是敬而远之,唯恐招惹了她,顺带手的也就招惹了他。
    听佩蓉说要送,当下便说了句要买,佩蓉虽然在他娘亲的事情上,是很有一些固执己见的,但身份地位的事情,尚且还能分清个一二,几番推脱之后,就收了个新夫人送给他的寄名锁,美其名曰,去灾辟邪,锁住性命。
    他听着这托辞哭笑不得,他以为,这新夫人合该也是已经瞧够了他的笑话的。
    委实没道理,再送一个寄名锁上来,美其名曰的羞辱他,羞辱他的多灾多难。
    佩蓉这一日来了月事,肚子疼得厉害,便差了他过去送茉莉硝。
    他这人的性子,就是有些随了他的娘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事情也就是佩蓉的安排,不然他压根儿也不会去接,至少没有这样好说话。
    佩蓉比他大了整整十二岁,素日里又都是日日守在他的身边,行如影伴。
    摸着良心说,她的事情理所应当就是他的事情,不需要分个你我出来。
    他一步迈进门的时候,就瞧见了他的弟弟,一个人躺在小小的摇篮里面。
    他本想着,放了东西就走,不多事,也断不能落了有的没的把柄给人说。
    可是当他瞧见他的弟弟,不由的就走上前,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摸了两把。
    倒不是因为他长得有多俊,他只是觉得,他竟然也有了个弟弟,有了个与他一同平起平坐,一样身份地位的弟弟,这事情令他很开心。
    彼时他那弟弟年纪还小,就只晓得哭,他摸他,他就哭。
    一直哭到来了人,哭到他的厄运来临,这才作罢。
    许多年之后,他都在想,大概他的弟弟生来,就是他这一世的劫吧。
    他的爹爹站在门口,一脸煞白的凝望着他,嘴唇抖了抖,哑着嗓子道:“他,他可是你的弟弟啊,你难道,难道是你娘亲的冤魂附了体,连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吗,你若是死得冤,改日我给你烧了纸钱送过去,还不成吗?何苦为难下一代。”
    他那时才明白,原来他的爹爹,已经不再相信他了,他的爹爹只是想当然的以为,他进门只是为了要害死他的弟弟,给他的娘亲报仇。
    他很委屈,狂乱的抓住他爹爹的衣摆,哭叫着喊道:“爹爹,您信我,不是的,不是您想的那样子,我只是过来送东西,呐您瞧,这是茉莉硝,专门用来对付杏花癣的!”
    他的爹爹压根儿就是不信他,连同他说的,一并被无情的斩于了剑下。
    自此之后,他和佩蓉便被他的爹爹差人给送走了,远离恒山,直奔私塾。
    他离开的那一日,恒山突然之间就漫天飘雪,冷的人从心底里直打哆嗦。
    想来送他离开的那人,是提前领了命的,一番话说得甚是圆滑,说是叫他一个男孩子,提前出去学学武功,等将来成年了,就安安心心回来做他的少掌门。
    他晓得,这些话都是那护犊子的新夫人,扯出来的托辞,忒没新意。
    只要他的弟弟还在着,便是做少掌门,也是不会有他的份的,他很清楚。
    他这一走,便是形同诀别,直到十六岁定亲,都再也没有瞧见过他的爹爹,他的爹爹也没有再到私塾里瞧过他一眼。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若是连最基本的诚信都没了,就算话说的再漂亮,也都是无功而返的徒劳,在外人的眼里看来,解释便是掩饰的开端,便是谎话一连串的铺垫,说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想要晓得事情的真相,大家都只是想要晓得,自己想要弄清楚,想要相信的那个真相罢了,人生若要在世,就只有把自己历练的强大,一个人只有自身强大了,才可以把身边人的爱都抢夺过来,即便是抢夺不了爱,总归也还是可以收获一些,身为人,最起码应该得到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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