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杜城接待了一位奇怪的病人。
    他不吵不闹，很安静，低垂的眼眸像是沉睡在童话世界里的琉璃，穿着亚麻色针织衫的青年坐在一片橙黄干燥的落叶中，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手里冒着袅袅热气的茉莉茶，让杜城有一种他在对待爱人的错觉。
    可是他是有病的。
    即使这般不忍，他的手里还是握着宣判青年病情的病例本。
    他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残忍如同死神，即将对这个临死还依旧美好的青年宣判死亡。
    同性恋，自闭症以及幻想症。
    “余音，你是同性恋，对吗？”
    青年听后困惑的抬起头，仿佛不知道同性恋的含义。他抬起右手微微张开，阳光从纤长白皙的手指透露出来，随后笑了笑，又握紧成拳头，像是把那一把阳光抓到了手中。
    “不。”
    本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杜城闻后微微怔愣。
    青年望着杜城，温柔又坚定的说：“我不是同性恋。”
    “我只是爱他。”
    时至今日杜城依旧难以忘记，那时的余音既脆弱又坚强的样子，恍惚间，他觉得眼前这个笑容里的悲哀，几乎足以淹没这整个秋日。
    开满白色山茶花的冬天，
    十七岁的余音第一次遇到十九岁的许昂。
    并不是太完美的相遇，提起来甚至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作为转校生的余音自打转校前七天就开始神游天外，紧张到腿肚子转筋，干脆自暴自弃般把书包里的书全都倒出来以示轻松，然而不到五分钟又自暴自弃般老老实实的装好。
    “田田，明天记得换上新制服！别忘了睡觉前把衣服从衣架上摘下来，别倒腾了，赶紧睡吧。”
    “……哦”
    苦大仇深的换上睡衣的余音，走到卧室里的阳台，四下看了看邻居家的灯都关掉了才安心的呼出一口气，接着便小心翼翼的闭上眼，捧着手——
    许愿。
    没错，余音深信老天爷对于反应迟钝，手脚不灵活的孩子是有偷偷照顾的。
    心满意足之后，记性不好的余音差点就忘记了摘下制服的事情，又慌手慌脚的去够衣架，谁知道好死不死的踩在一滩水渍上面，脚下一滑，制服直接从他怀里投向了大地。
    余音眨巴了两下眼睛，才知道爬起来。
    又眨巴了四下眼睛，才知道制服距离自己已经有五层楼的高度。
    “啊……”现在才知道以单音节词表示自己的一大堆情绪。
    如果现在去捡，余音尊敬的家长肯定会被弄醒然后问他大半夜要干什么，接着就是一顿臭骂，想想这场面余音腿就软了，晃了晃脑袋抛弃了这个作死的计划，余音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制服，其实他近视根本看不见，只是凭感觉觉得那黑乎乎的一坨是那该死的制服罢了。
    那，只好明天早点起来下去捡了。
    换做别人如果摊上这种小事也许干笑两声就算了，可是余音却一直眼巴巴的瞪着眼一晚没睡，不时跑到阳台去看那黑乎乎的一坨还在不在。到后半夜余音干脆就靠着阳台的围墙度夜。
    到了第二天早晨，余音几乎是一个哆嗦就起来了，赶紧趴在阳台上往下看，模模糊糊能确认是制服的样子，兴奋的跟什么了一样，赶紧撒丫子往楼下跑。
    “妈我帮你扔垃圾。”
    许昂第一次见到余音，余音正拎着一袋子垃圾以光速朝他冲过来，许昂挑眉都来不及，心想这个女生还挺大胆，没见过这样半路拦人的。
    谁知道余音冲到他面前不到一米的时候突然蹲了下来，许昂的眉不得挑的更高。
    “喂！你的车子压到我的衣服了！”
    许昂俯下身仔细打量这个发育迟缓的小女生，不由得笑了两下，余音张牙舞爪外加蓬头垢面的样子就这样成为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定格照。
    其实余音胆子很小，一般不会跟任何人大吵大叫，但除了别人碰了他的东西的时候。轻微洁癖的余音因此有些内向，不过这都是后话。
    许昂见余音这么可爱的份上，也没为难他，只是一手把制服捞了起来，“同校的嘛，几班的？”
    余音根本懒得搭理他，只是伸着手要衣服，许昂见他这么不识抬举，啧了一声，“你退后，我把车子停好就还给你。”
    余音往后退了两步，眼睛都没瞥过许昂一眼。
    哪知许昂坏笑一下，长腿跨过车座，递衣服的动作也一个大转弯，骑着车子飞驰而去。
    “小平胸，到学校来拿吧，我叫许昂。”
    余音愣在原地，反应了十秒怒气才慢慢涨红了白皙的小脸
    “你！”
    许昂是高三的学生，平时学习紧张，每个人都坐在教室里不敢放松片刻。对于无意中戏弄余音这样的事，连他自己都没放到心上。风驰电掣的骑车到学校之后，随手把制服扔到了传达室，笑着告诉大爷这是自己路上捡的。
    他是最怕麻烦的，一切能冷处理的事情一般不会多言一字。这种性格和他大大咧咧的外表很不符，除了好友顾安几乎没有人知道。
    “许昂，数学卷子写完了没，我21题不会~”
    许昂看着同桌摇着一颗大脑袋凑过来，心里好笑，装模作势的咳嗽两声，摆好一副大爷的样子，伸出了三根手指。
    “哇靠，你坑爹啊！昨天还是这个数呢！”马轩瞪大眼睛瞧着他，难以置信的伸出一根手指。
    顾安坐在前面，听闻想扭过身子劝劝，不过看马轩一副作死的样子，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终于只是冷笑两声，继续装作无视。
    许昂摇了摇头，冲马轩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的跟他咬耳朵：“有件事你不知道吧，这是——附中密卷。”
    马轩愣了下，没想到许昂说的就是这种屁事，缓了几秒朝他吼道：“密不密卷关我屁事。”
    许昂一巴掌拍到马轩那颗大脑袋上，忽然想到今早余音蹲在他面前，头顶的发旋蜜棕般的色彩，一瞬间竟然有点走神。突然觉得余音那认真的样子有点好笑，不自觉的牵动了嘴角。
    马轩直起腰一副看傻逼的表情，捅了捅坐在前面的顾安，“还是你借我抄吧，我觉得许昂不太靠谱。”
    顾安也扯出一抹笑，还没说话，马轩打断他说：“停，算我傻，你比他还黑。”
    雌雄双黑，马轩愤懑的想，不对，是雄雄双黑。
    见马轩一副小媳妇委屈的样子，许昂笑着把卷子往他头上一扔，没管马轩兴奋的大叫，整理好心情之后给自己掐了个时间，接着便埋头到另一张卷子里。许昂做题的时候几乎与外界隔离，除非地震要不然任何声响都听不到。
    顾安一眼就瞧出许昂不对劲，正欲开口，又见他在做题，停顿间马轩已解答了他心里的疑惑：“你没看出来吗？这肯定是又有艳遇了。去年二班班花追他的时候，许昂就这表情。”
    顾安轻轻说了句是吗，还是坐直了身体，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边马轩还在抱怨：“长得帅又成绩好，还有个教导主任的亲爹，不公平啊~~怎么就没个人看上我老实本分的马大头啊~~”
    顾安眯了眯眼睛，手里的水笔一下子划破了满满当当的答题纸，随即又觉得自己好笑，淡然的找出透明胶带，无意中带出了笔袋里的日历卡，本来想算一算许昂的生日还有几天，却发现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默然间伸手把日历卡放回，不作他言，俯下身子做题。
    十分钟后，顾安自暴自弃一般放下笔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高三多的就是自习，这节自习全校老师都去开会，没有老班坐镇，只有许昂这个班长时不时的应付差事一般喊两句安静，顾安的动作也没有引起许昂的注意。
    顾安趴在楼梯口的扶手上，极目远眺。偶尔能看见小情侣偷偷摸摸的跑出教室，寻个僻静的地方缓解压力。
    顾安想起父亲前几天对他说的话，无助的闭上眼睛，他不知道待在这里是不是浪费时间。即使许昂的态度明朗，他也毫无悬念的必须出国深造，接手父亲留下的事业。
    想到许昂，那人狡黠的笑意和纯黑的眼睛一下子就侵入大脑，所有离开他的念头便都自此消失。他们两人自幼年便相伴身边，顾安亲眼看见许昂怎么接受了那场人生的灾难又怎么一点点站起来，变成今天看似健全的样子。要说了解许昂，这世上应该除了他再无别人。
    可随着这份感情逐渐炽烈，许昂敏感的感应到了顾安的变化，有意无意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表面不言，实则不给顾安踏进自己生活半步的机会。
    顾安曾醉酒问他为何，许昂只是抱了抱他：“不是你的原因，只是我这样的人，不该和任何人纠缠。”
    顾安沉默，自此专心在他身边扮演好友的角色，他知道许昂志向远大，想远离这个充满灰暗色彩的地方，他便陪他一起苦读，为的也只不过是长久的陪在他身旁。
    他想要的，许昂知道，却给不了。顾安也想过就此出国，断了这份念想。
    却发现这份羁绊，早已深深融入骨血，难以磨灭。
    苦恼间，却发现一个打扮清秀的少年从楼梯冲上来，气势汹汹的就要进顾安所在的班级。顾安稳了稳心神，想到自己作为副班长的责任，礼貌的上前阻拦：“同学，这是高三部，现在学长学姐们都在自习。”
    少年瞪着眼睛瘪了瘪嘴，也知道自己这样横冲直撞不讲道理，可是转眼一想那个更不讲道理的人，还是难平心头恶气：“我知道，我不打扰别人学习，我只找高三六班的许昂。”
    顾安眯了眯眼睛，“你是？”
    “我叫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