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大宝 番外9、孙黛青——零落成泥碾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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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航运,曾是江淮两省的海上霸主。第一代家主惊艳才绝,自一名不起眼的码头伙计白手起家,几经风波辗转,盛衰变迁,最后成功垄断了大夏东南部的海上船运,一举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巨贾之一。之后的几代家主虽无一人及得上先主五分擢秀,但胜在慧眼独具,精于迎来送往之道,倒也将孙家航运平平安安传承下来,人丁兴旺,枝繁叶茂,成为明州数一数二的地方豪族。
孙黛青生时正是孙家最兴旺的时候。虽说士农工商,贾为最末,可不是所有的士族,都如四侯五家一般,权势煊赫,炊金馔玉,真真正正当得起“世族”二字。落魄贫苦,衣食不接的清苦世族,又怎能不羡慕家财万贯,生活奢侈的富庶商族?风骨清高能作米下锅?血脉高贵能裁衣御寒?简直就是笑话!
所以孙黛青从小就自认高人一等。她经常拿着东瀛舶来的各色精巧糖果,一把把分给学堂里的小同窗们,看着那些士族少女们狼吞虎咽,然后将印有厚密暗纹的包装纸一丢,只留下随意潇洒的背影。挥金如土的举止成功吸引到了所有孩子的目光,也极大地满足了她的小小虚荣心。她是孙家最小的孩子,孙一辈唯一的女孩,自然得家人无比骄纵,养成了目空一切的张扬性格。
黛青的祖父是个精明的掌舵人,古稀之龄的老人眯着一双眼,在当今活着的十一位皇子中挑挑拣拣,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相中了孙女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将孙家航运发扬光大,再续先祖时的荣光。而欧阳煜嫡子出身,幼册太子,身份正统,母家穆氏一族却位尊而无实权,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强有力的支持和无条件的追随。有了从龙之功,孙家将一鸣惊人,从低人一等的商族,飞升为开朝安国的新贵世族。
黛青却从未看清过自己祖父昏花老眼中的严密计算,她只知道那一日孙家轰然倾颓,那株父亲在自己满月时亲手栽下,本应陪着自己从垂髫之年长至桃李韶华的洒金红梅被粗暴的衙役生生拔离,繁茂的根须上粘着星星的土壤,孤单地躺在那里,看着她披头散发的父母被泛着冰冷寒光的铁链锁着拖走;看着她的兄长们被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发配到不毛之地;看着她哭天喊地被面露讥讽的太监揪住头发拎在手里;看着她祖父一头碰在锋利的刀刃之上,浑浊的老眼中映出富贵宅院的滔天大火……
不过一夜之间,她就失去良女的身份,从富甲一方的商族小姐,沦为大夏身份最卑微低微的罪奴,成为浣衣司最低等的洗衣女。当她在冰冻三尺的寒冬中双手冻得通红,用力搓着一大叠衣服的时候,她看见了小宫女们嘴角含着隐秘的笑容,听见了她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起隐太子覆灭的故事。
隐太子与太原王氏两姓联姻之时圣京取消宵禁,全城狂欢。无数百姓拖家带口,纷纷涌上街头,争相分享他们太子大婚的喜悦。户部门前老早就设下流水宴席,御林军的将士们身被红甲,在朱雀大街两旁整齐列队,维持秩序的同时还不忘向两旁民众并发放红包。天色稍暗时便有无数烟火自金玉河畔穿云逐月而上,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绚丽夺目的光芒。然而十里红妆万人空巷的轰动婚礼却在刚要拜天地的时候戛然而止,不过一纸明黄圣旨,欧阳煜便因结党营私、私制兵甲、暗藏龙袍等三条大罪而被金甲军当场押走。
隐太子的企图谋反似乎触犯了皇上对皇权的独占欲,随即这位暮年的帝王便重现年轻时的铁血风采,很快就开始了对前朝的大规模清洗。欧阳煜废为庶人,发配岭南途中为流寇所杀,未过门的正妃王氏自请前往开隆望远寺为国祈福,侧妃阿史那氏退返突厥,生母元敬皇后穆氏于坤宁宫绝望自裁……
宫女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可眼眉间却是冷漠多过关心,麻木多过兴奋。对于她们这些底层的宫女来说,上位者是那样的遥远,那些隐秘而又传奇的故事就仿佛高高戏台上精心斟酌排演过的动人曲目,可以满足她们窥测的好奇心,但远远不及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来得吸引人。
其实对黛青来说,那个充满鲜血与阴谋的故事,又何尝不同样遥远?若不是她的家人被政治中心卷起的大风暴所波及,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隐太子的正妃、侧妃,到底姓甚名谁。她用沉重的棒槌击打着布料,一声声的沉闷声音当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应该庆幸孙家只是航运起家的富庶商族,就好像那株洒金梅花根须上不起眼的黑土,可以在大厦倾颓尘埃落定后重归大地,再一次养育出美丽骄傲的花朵。若孙家身处太原王氏那样的高位,那兄长和自己,怕是都要命赴黄泉。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四侯五家尚不能全身而退,一个小小的孙家航运,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尘埃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她反而释然了。浣衣司的日子忙碌劳累,身体上的疲劳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感慨什么物是人非,只想着怎样才能少洗几件衣服。可惜她的偷懒多以失败告终。在被掌事姑姑当众责打时,她遇上了自己的伯乐,偶然经过的赵司乐。赵司乐见黛青身材匀称,双腿修长,虽面有菜色,但举手投足间难掩独特风姿,一看便知是个研习过舞蹈的女子。她动了爱才惜才之心,不由向尚衣局的掌事宫女讨了黛青去。
看着精致华贵的色色乐器,听着优美动人的旖旎声声,初入尚乐局的黛青异常高兴,直感谢苍天垂怜,保佑自己告别了暗无天日的洗衣生活。她和新选出来的舞女们一道,在赵司乐的亲自指点下日夜操练,只为了能时时刻刻献上代表大夏最高水平的舞蹈。很快,她因为表现出众而入选领舞的四人,进而当选西施一角,为入京的突厥三王子当堂献艺。她无比庆幸幼时就被母亲强压着习舞,又无比感激祖父曾不惜重金为自己延请舞蹈名师。自然,她同时也恢复了几分自傲的个性,渐渐开始瞧不起另外三名领舞。尽管排练期间四人同吃同睡,亲如姐妹,但她却始终记得自己是孙家航运的少小姐,而其他三个不过是罪臣之后和贫家女子罢了,何德何能能成为自己的朋友?若孙家不曾落魄,就是给自己做婢女,她们都不够资格!
这样的想法和认知,让她冷眼看着张明儿被嫁到遥远的突厥,心底深处甚至未有一丝波动,就像她从前看着路边冻死的乞丐一般。她甚至开心而又兴奋,开心于自己得封官女,兴奋于英俊帝王的柔情眼神。她用自己知道的所有房事技巧去讨好那个生得一双涟漪桃花眼的俊逸少年。当她一张粉面朝下埋在柔软细腻的锦被之中,在背后阵阵的有力律动中纵情娇啼之时;当她不着寸缕肉贴肉搂抱住那精壮胸膛,疯狂地扭动着桃臀之时;当她舍弃所有尊严,檀口丹唇紧紧含住那根粗壮之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卑贱肮脏的青楼女子,正在用最下贱原始的方法,取悦那无心无情的英俊少年。此刻她早已经将祖父的谆谆教诲忘在了脑后,只记得她不想,不想只当一名暖床的卑贱床奴,没有尊严,没有地位。
她想往上爬,为孙家航运赢回曾经的风光荣耀。
机会来得很快,母后皇太后的垂青仿佛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幅宏图。她尚未得到任何承诺,就急吼吼地将那一只七宝琉璃蕊纯金梅花步摇插在头上。不为别的,只为那由玛瑙、珊瑚、血珀、红水晶、石榴石、红宝石等七样独特珠宝凿作的精巧梅花,像极了冬日里孙宅那颗洒金梅树,花开殷红,星星点点,美得惊心动魄。
可她终究太过年轻,或者说是太过浅薄。无论是少女时丰衣足食的富家生活,还是入宫后清贫辛苦但却始终无甚风波的日子,她始终未曾感受过家破人亡的锥心痛楚,未曾体会过流离失所的撕心痛苦。
她有野心,却也仅仅是有野心而已。
直到直面庄定严肃的太皇太后之时,她才隐隐体会到了一点点所谓的痛。可那痛,却多出自嫉妒和不服气。
是,她孙黛青是商人之女,可那又如何?难道太皇太后,你就不是商人之女吗?若真论起来,孙家航运不比罗马的行脚商人强上百倍?!凭什么你就能妄断我的生死?
只可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生而浅薄,亦亡于浅薄的女子都未曾明白自己到底缘何至此。悲乎?哀乎?怜乎?叹乎?
答应孙氏,名黛青,本为尚乐局舞女。元熙三年九月,册官女。十二月,远配宁初贵妃地宫,殁,年十九。以答应礼下葬。无子。
《夏史•嫔妃列传•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