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大宝 番外8、阿史那悠然——朱颜辞镜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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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哥云是东宫阙氏的嫡女,但却不是突厥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父汗的宠爱、人们的赞美、尊崇的地位、巫神的祝祷……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落在了她那美貌无匹的二姐阿史那柔柔身上。在天姿国色面前,她不可避免地沦为了陪衬,成为了明珠旁边暗淡的鱼眼睛,哪怕她亦生得凤眸皓齿、容色动人,哪怕她性格开朗大方、明艳张扬,哪怕她的生母地位高贵,却都抵不过绝色美女的一个倾国微笑。
可哥云却从不羡慕自己的二姐。她觉得草原儿女就要有草原儿女的爽朗痛快,骑最快的马,饮最烈的酒,能追着残阳跑过莽莽草原,用锋利的快刀砍下肥美的羊腿,以地为褥,以天为衾,枕着灼热的火堆随着冽风孤雁一梦行千里。若是都像二姐一般,日日将自己关在帐子里研究什么嫔妃史传,行莫回头,语莫掀唇,柔弱得让人看一眼就觉得骨头都酥了,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她,压根儿就不愿嫁给什么七皇子,弱鸡一样,俊俏好似个女人,感觉一阵大风就能被吹出去老远,如何能做她阿史那哥云的夫君?更别提还是个侧妃!她可不愿意成日和一群莺莺燕燕勾心斗角。光是想象一下自己裹在一大堆绫罗绸缎之中,妾来妾去的,就足以让她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一地。
不过个人意愿改变不了月老牵好的红线,那一晚哥哥拉着她的手,将突厥、大夏两国的情况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遍。哥云听得头晕眼花,最后直接睡了过去,只隐隐记得哥哥说自己是璞玉,弱鸡是千里马,而他则是什么奇货可居的吕不韦。等到她再次醒来,又发现头发花白的母亲正端坐着,一脸沧桑地望着自己。
于是她不得不投了降,披上了火红的嫁衣,更名换姓,热热闹闹地入了王府,成为了宁王侧妃阿史那悠然,又一次和自己的二姐身处同一座宫室,继续两个人以前明里暗里的较量。
其实初为悠然的日子过得极为悠闲,暗潮涌动、云波诡谲的宫廷生活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让她变得脸皮厚如城墙拐角。她可以在入宫请安时几句话将自己二姐说到委屈得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之后马上若无其事跑到上林苑拔走了鹦鹉们色彩斑斓的羽毛,然后捎上天真的蓁蓁,偷偷迎着夕阳潜出府邸。两个人一起奔跑在热闹的街头,这家吃一口,那家买一串儿,把什么宁王侧妃的仪态全部抛诸脑后,等到月上柳梢时才悻悻回来,一边听着云扶不甚严厉的教导,一边将羽毛粘成的发饰插到温柔微笑的令伊头上。
她不在意眼眸温柔但却淡漠的夫君到底爱着谁,只在乎在西宫阙氏的步步紧逼中,为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争取到了喘息与反击的时机;她不在意在心底深深埋葬了一个人,只在乎自己现在活得很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不在意二姐的讥讽、嘲弄与时不时的炫耀,只在乎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亲如姐妹的朋友。
可权力的争夺是那样激烈而又血腥,卷入夺嫡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能置之事外,她第一次让自己爱若珍宝的圆月双刀沾染了人的鲜血,她第一次在去往突厥的家信中提到了大夏的政局,她第一次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二姐陷入危机……直到太子封礼,直到新帝登基,入主关雎宫的第一个夜晚,她凝望着雕花铜镜里的明艳容颜,觉得自己终于在深深宫阙中找到了归宿。
“或许我真的是一块璞玉。”她自言自语道:“可如今璞玉的琢磨已然完结,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满是明亮和灿烂。”
然而那时的她还是太过天真。相同的对手不在,因利益而维系在一起的脆弱联盟自然会随之碎裂。意图独占权力的母后皇太后太过强势,强势到让无极城的蓝天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她不太懂得急流勇退,不太懂得审时度势,不太明白令伊和蓁蓁的相继逝去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愿意像从前一样,自在张扬地活着。
所以她迎来了接连不断的羞辱。之前她从未觉得异族血脉有什么不妥,只知道自己是突厥的公主,是有从龙之功的侧妃,是新帝骄纵的宠妃。这样的身份,值得她的十分骄傲,值得她的昂首挺胸,从每一个人面前阔步走过。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在变,只有她还是阿史那悠然,骄傲入骨的阿史那悠然,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史那悠然。
可她后来还是变了。一颗心,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坚硬而又不堪入目?是她被夺去领舞人选当众羞辱的时候?是她初次协理六宫却被那些出身世家的嫔妃无端刁难的时候?是她为了救二公主却被拖入冰冷池水中的时候?是她被无端诬陷陷害别人小产的时候?是她孤单醒来却发现自己跛了一条右腿的时候?还是她在静养时收到沾满母亲眼泪的家书的时候?她不知道,只是没日没夜拼了命地训练自己,只为了那一曲完美无缺的破阵剑舞。
矫若游龙的身姿,气势磅礴的舞蹈,兰陵王狰狞的面具遮掩了她涔涔而下的冷汗,只剩下满场的风生水起,游刃有余。当她强行压抑着右腿的剧痛跪拜谢恩时,如愿以偿地在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中看到了惊艳。
终于,她以自己最讨厌的模样,重新绽放在无极城间。
对悼哀太子的怀念,对结发嫡妻的愧疚,让少年君王这一次格外厚待于她。一次次的翻云覆雨,一夜夜的抵死缠绵,他深情凝视着她的容颜,仿佛在她身上找到了昔日美好时光残留过的痕迹,而她却在一声声娇啼中不动声色地沾染到无上的权力,一点点地为自己筹谋,一点点地接近后宫最高的尊位。
而后她如愿以偿,成功拿到了摄六宫事的大权。宫人们恭敬畏惧的笑脸、低位嫔妃小心翼翼的讨好,君王发自内心的尊重,她终于发现追逐权力是一种天性,早就刻入了自己的骨髓,她就像她的外祖父、她的母亲、她的哥哥,生而就当为权者,只是她自己从前未曾发觉罢了。她的言行举止,她的思维方式,趋于后宫最高权力的争夺使得她前后所有的一切都判若两人。从前的她会为了救一名自己不喜欢甚至厌恶的女子而殊无惧色地面对多人的群攻,现在的她却会随意挥挥手,将不小心看见自己跛腿的陌生内监沉入太液池底。
如果不是那一场变故,她想她会成为一名完美的女政治家,冷血精明,周旋在各色势力之间为了无上的尊位孜孜不倦,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说不清看见自己天生冷感的哥哥调戏霍婕妤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或许成熟老练的异族王子,内心底也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柔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用华丽冰冷的护甲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想起自坤陵回归第一夜自己亲手扼杀的小生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风吹过星星,黝黑青年面向绝美少女露出的憨厚笑容。
草原的骁勇男儿会将狼王最锋利的牙齿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他心仪的姑娘。阿史那无崖将心捧给了远离突厥的大夏霍家女,那阿史那哥云呢?她心心念念、深深埋葬却又难以忘记的人儿,为何不曾将那枚狼牙项链挂在自己颈上?
悠然没想到哥哥企图重温旧梦的玩笑过火到让母后皇太后终于出手。无数小内监将她压入了寿康宫空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她被重重一脚踢得跪倒在地,却始终咬紧了牙关,绝不肯承认哥哥与霍婕妤有染。
发乎情止乎礼的懵懂心动,岂是肮脏的“私通”二字所能够亵渎的!
不是不能够反抗,可她很清楚自己反抗的后果。后宫与前朝相辅相成,世家与友国相对相立,帝王夫君有种种权衡,而西宫阙氏定会想尽办法让哥哥和母亲失去所有,甚至最后父汗会将他们作为罪人押送至两国边境,以鲜血祭奠所谓的“和平”。而且……她凄然一笑,若是反抗,那所有人都会看见,都会知道,阿史那悠然,原来是一个跛子。
她阿史那悠然,就算死,也要堂堂正正,绝不能被任何人嘲笑,被任何人看不起!
闻讯匆匆赶到的圣母皇太后与母后皇太后争执了起来。她看见了前者现出罕见的凌厉风采,看见了后者因赤裸裸的嫉妒而扭曲的脸庞。她突然心生感慨:嫁至大夏整整五年,最温暖、最有力,同时也是最不问因由结果的支持,竟然来自于自己未曾见过几面的婆婆,而非她肌肤相亲过的夫君,肝胆相照过的挚友,用心爱惜过的奴仆。
她感觉到麻痹的感觉自小腿一点点漫上来,就好像那一日她沉入漆黑的池底,被冰冷的水一点点没过头顶。她看着光明逐渐消失,她看着黑暗逐渐蔓延,她看着无极城的红墙逐渐崩塌,眼前的世界支离破碎,却缓缓展成一幅湛蓝无云的广袤天空。
她终于可以畅快地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用尽全身力气去追逐那个她爱而不得、恨而不能的英勇青年,去追逐她想忘记、假装忘记,最终却又舍不得忘记的唯一的爱恋。
庄娴皇贵妃阿史那氏,讳悠然,本名哥云,突厥叙汗三公主也。天佑二十一年入宁王府,为侧妃。二十二年三月,册拜太子侧妃。元熙元年一月,圣宗即位,册庄妃。累晋至庄贵妃。三年十二月,受廷杖六十,伤重而薨,年二十二。追谥庄娴皇贵妃,入葬坤陵妃园寝。无子。
《夏史•嫔妃列传•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