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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神,时间已经到了六点。一整天没见太阳,但因为是夏天,天色并不昏暗。
    “小竺!下楼来玩——”一道偏尖锐的嗓子穿透门窗灌进屋里两人的耳朵。
    “欸!就来”跪坐在茶几旁的小男孩一跃而起,将手里整了一半的棋子草草一收“奶奶我下去了。”
    奶奶皱着眉,像是极不满意“别玩得太疯,我一会叫你回来吃饭,可听着点。”
    “知道了”男孩咧牙一笑,在门口换掉拖鞋一提鞋帮子就冲下楼去。
    屋里收拾棋盘的奶奶被铁门甩上的声响吓得一哆嗦,撑着膝盖从沙发上起来,嘴里念叨着去准备晚饭了。
    “今天你奶奶舍得放潘少爷你下来了?”一下楼,等在院子里的几个孩子纷纷凑上来逗贫“可别给你脖子上栓了绳子吧?”
    “去你的吧”一群孩子笑闹着跑远了,绕着院子一阵疯玩。不到半个小时,闷得一身汗。
    “小马————”带浓重着口音的一声吆喝。正在兴头上的几个孩子愣了楞,照面一笑,纷纷仰起头扯着嗓子齐声应道“欸!”
    小马的奶奶有白内障,眼睛不明亮。以往叫小马回家的时候,几个孩子就耍坏。你看不清,我们都应看你能不能分清。
    “小竺——!”几个孩子尖细的嗓音刚落,一声更为严厉的吆喝声吓得几个孩子一震。
    “欸…”这位奶奶可是眼明耳利,糊弄不得。小竺极不情愿的应了一声“我回去了”
    就这么回去啦,别啊才玩了几分钟啊,你走了我们几个人能玩什么啊。
    一连串的不满声里,潘宏恩却不敢“抗命”,抹了一把额前的汗垂头丧气的走进楼道。刚走了两层台阶,身后有一串听起来就精神昂扬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小竺。”追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说男人都有些勉强。衣着整齐,就像脚步声一样,面相也十分精神。
    “表哥!”潘宏恩惊喜的叫了一声“你怎么来啦”他打量着年轻人的双手“还大包小包的,有好吃的吗?”
    “不是,是你爸妈让我给你捎过来的东西”许江笑着,腾出一只手捏着潘宏恩的后脖子继续向上走“看见我净想着吃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一特大块行走的牛肉啊,小子?”
    “奶奶,表哥来了。”潘宏恩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叫道。
    厨房在大门的右手边,是狭长的一条空间。奶奶探头从门里看了眼,赶忙抹了把手出来“三牛来啦,这大包小包的,又让你捎东西?”慈爱的笑容在奶奶脸上绽放“可辛苦你了。吃饭了吗,留下吃点。”
    潘宏恩颠颠的跑去拿了筷子和碗,摆好凳子又忙活着拉出来桌子。忙活了半晌,终于坐定的潘宏恩托着腮,目光穿过小小的门厅看着在厨房忙活的一老一少。
    许江是潘宏恩的表哥,潘宏恩的老爸潘英武则是许母的幺弟。许母许父就是潘宏恩的舅妈舅舅;老爸的顶头还有一个潘家大哥。
    虽是同一辈,许江却和潘宏恩差了将近十岁。在潘宏恩还在读初中的时候,许江已经上大学了。
    从许江进门到现在,潘宏恩的脸上一直都是憨足的笑意。连奶奶,都不自觉的始终挑着嘴角。
    许江能言善道,坦然大方从不拘谨。对长辈一张嘴像抹了蜜,但从不胡言乱语,搬弄是非;记得每年大舅舅把所有人叫到家里聚餐,围着一桌的长辈和亲戚,许江宴席间妙语连珠,逗得一桌长辈,各家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统统笑的前仰后合;引的气氛十分热闹。对小辈,小孩更是毫无架子,多小的孩子许江都有法子把他们逗乐,跟他亲近,从不装大人的样子。每次走亲戚许江都能领着各家的孩子打成一片;很是讨小孩子喜欢。
    这会,许江洗了手挽起袖子跟奶奶边准备菜边聊着;奶奶看上去十分慈爱。许江微低着头,侧脸也能看出来他始终带着笑。时不时点点头,无声的笑两下。手底下麻利的切菜拍蒜,热油备水;打下手打的殷勤利索。
    “小竺都初中了吧,放假前我回来感觉还不到我腰,这会都到胸口了。”许江端着两盘菜过来,放下盘子一只手在身侧比划着。
    “是啊,窜的可快了”奶奶也盛好米饭端上了桌,接过了口。
    饭席间,奶奶不住的给许江夹菜。潘宏恩嘬着筷子撇了撇嘴。他都看得出,奶奶喜欢这个大方精干的表哥胜过喜欢自己。到现在奶奶的嘴都没笑拢,不住地问东问西。
    “一开学就不怎么往这边跑了”…“对,在杭州。放假我都回来的。”…“哦,没有。大学挺好的”“哈哈,我还没找女朋友呢”许江一一回答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情愿或是不耐烦。相反,对老奶奶喋喋不休的关怀始终保持着亲切的神情。
    潘宏恩插不上嘴,有些郁闷的扒拉着碗里的白饭。
    他其实也很好奇。杭州是什么样子,离太远有多远,那里的人是什么样子,那里的饭是什么味道,那里的孩子都玩些什么。
    他更想问问,许江什么时候能再来这里玩,什么时候会给自己带来那些馋嘴的点心,什么时候能给自己带来那些模型。
    “二舅妈还在点心厂工作吗?”潘宏恩终于等到奶奶停了话头,趁她收拾碗碟的功夫把许江拉到自己的小屋问长问短。
    许江一愣,习惯性的伸手揉捏着潘宏恩的后脖子肉,了然笑道“是啊,又馋那些酥皮点心的酥皮了?”
    许母是点心店的职员,时不时就给许家两姐弟带回来一盒底的饼干或是点心的脆壳。潘宏恩去二舅妈家走亲戚的时候经常能吃到。那时候,这可是了不得的高档零食。
    许江看着潘宏恩边说着边吸溜口水,笑出了声。
    “走吧,今天先带你拿别的解解馋”说着,拉起潘宏恩的手走出去。
    跟奶奶知会了一声后,许江顺利的把平常晚上就禁足的潘宏恩领到了还算明亮的街头。
    两个人在书摊看了几本一分钱的小人书,许江给潘宏恩买了一根蘸糖。用一根木棍在糖浆里面一搅,拿出来就是成型的一根糖。许江把拿着糖的潘宏恩放在车后座上,慢慢推着他往回走。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昏黄的路灯不均匀的铺在石子夹杂的土路上。潘宏恩捏着糖棍小心翼翼的一点点舔着。平常用一个锡皮牙膏袋才能换一根糖,对于没有零花钱只能等好久才能拿着用完的牙膏袋去换糖吃的潘宏恩来说,这是难得的享受。薄薄的一层糖浆颜色被路灯照的越发诱人,丝丝缕缕的琥珀色纹路即使看着,心里也泛着甜。
    除了过年过节有额外的奖励之外,许江几乎是潘宏恩的救世主。在潘宏恩还要小一些的时候,许江还在太原念书,两家也住的不远。那时候,玩心正重的许江经常骑着车带着来串门的小小的潘宏恩疯玩。有一次,许江和几个大孩子领着小小的潘宏恩去他们学校的后院摘枣玩。大门常年锁着,可这拦不住几个身高腿长的大小伙子。拿两块砖头垫脚,在墙边上一蹬就上去了。
    许江先上去,蹲在墙头把下面一个人举起来的潘宏恩接过来,再抱着他跳下去。
    潘宏恩其实已经不记得当时摘了多少枣,红的还是青的,甜的还是涩的。他只记得当时许江一只胳膊夹着自己,另一只手在墙上抓了一把接力后跳下来的感觉。
    那时候他刚有将近成年的许江身量的一半,脑袋顺势压在许江的胸前。除了耳边一刹那呼啸的风,什么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那个时候公共娱乐设施不多,更别提什么跳床旋转滑梯跳楼机那些大型娱乐设施。一堵墙对于几个大孩子并不高,几个人里面最矮的一个也和墙差不了三巴掌。只有潘宏恩觉得,连许江他都要仰起小脑袋才能看到,更别说这堵墙了。所以许江夹着他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潘宏恩尖叫了一声,逗得几个男孩子哈哈大笑。
    潘宏恩被这一瞬间的失重感吓得浑身一抖。睁开了眼。墙上的挂钟指示着四点一刻,他睡了两个半小时不到。
    他揉着太阳穴起身,屋里空落落的只有钟表的声响,一丝不苟。
    二老估计去买走亲戚的礼物了。二舅妈家十分讲究,别说对外的礼数;就是对自己家儿女,亲戚,那也是十分的严苛。久而久之,二舅妈一家十分让人敬重,大家在交往时也都会不知不觉得注意起礼数和言行。
    所以即使再亲近,大家都会习惯性地准备一些。毕竟用爸妈的话说,从二舅妈家搬了新房子以后,有几个月都没去看看。虽说是不好意思在忙乱的时候再去给二舅妈添麻烦,但中国人这一套面子礼节还是不得不做全。
    潘宏恩靠着沙发有些发愣。刚回来就梦见那么久远的日子,可能是饭桌上老妈提了一句二舅妈家,又说下午要去看看。自己下意识的就会梦到关于二舅妈家的一些事。
    潘宏恩还有些睡梦中的恍惚感,不自觉又开始回忆当时。那个模糊记忆力里觉得短暂的一跃,经过这个梦似乎变得清晰无比,同时无比漫长。
    自己醒来后不记得那一跳的失重感,反而能回忆起当时许江夹着自己瘦小背部的手臂用力的触感,记得脸埋在他胸前他T恤上的味道,甚至能回忆起布料下少年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
    当时,跳下来,然后呢?
    潘宏恩微眯起眼,又有一些晕眩的睡衣涌了上来。少年的衣服上混杂着充分晾晒的阳光味道,北方的尘土的味道,还有一些淡淡的汗香。
    须臾消失的味道,却记了好多年。
    许江强忍着笑把潘宏恩放下来“怕什么,一下就下来了”
    那个夏天,随时会席卷而来的沙尘和灰暗颜色的天空似乎有一些不一样。此后的每个夏天,潘宏恩都回去二舅妈家玩,有时是一上午,有时是两三天。
    等和一帮朋友玩累了,许江就让小胳膊抱不住自己腰身一整圈的小潘宏恩搂着自己的后腰拽着衣角,或者送潘宏恩回家,或者干脆带到自己家。后者偏多。
    一大一小在兴奋过后的疲惫里沉默的回家,车子的轨迹时不时颠簸两下,拐两下。是少年人毫无顾忌,毫无目的的青春。
    “要不是奶奶管得严,我真想天天让你带我玩”潘宏恩和许江洗漱干净,一起躺在许江铺着竹条凉席的床上。许江捞了一把扇子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给潘宏恩扇着。
    “那哪儿行啊…”许江有些睡衣了,嘴上嘟囔着。
    “怎么不行…你们都行…”潘宏恩撇了撇嘴把汗湿的脑袋放到许江蜷起来,手枕在脑袋底下的小臂上,往他怀里靠了靠。许江小时候也不算壮实,但是身高腿长,骨头架子舒展,显得高挑。两个人都是蜷着一条腿,一个被另一个围住,活像一套娃娃。
    “小竺”两个脚步声走了进来“一个人傻笑什么呢”老爸老妈一前一后进了客厅,有些好笑的看着潘宏恩。
    “…恩,没什么。想起来小时候的事了。”潘宏恩手指有些尴尬的揉了揉脸颊两侧的笑肌。还真是,立得老高了。
    “你也醒了,收拾收拾咱们去你二舅妈家。早些去,我还想和你二舅妈好好聊聊”见没什么怪事,潘爸说完就出去了。
    潘宏恩见老爸老妈也没有脱衣服的意思,赶紧穿戴好,提着几个盒子就去了二舅妈家。
    龙城的风沙已经好很多了。至少回来的这一天半里,没有看到印象里灰暗的天,出门也不用戴口罩纱巾蒙头了。一路上,两侧的绿化带没有断过。仔细看看头顶,天空隐隐透着蓝色。
    “二舅妈,二舅舅,姐”一进门,潘宏恩脸上笑容一满,熟稔的叫人。
    两个长辈一如既往地穿戴整齐。二舅舅穿着厚实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墨蓝色的毛背心,褶皱甚少的外裤;二舅妈则是贴身的宝蓝色细线毛衣,领子上还有一丛翎毛。
    两口子精干利索,二舅舅温和,二舅妈干练。
    等一番寒暄后落座,对着一桌子的佳肴潘宏恩有些瞠目结舌“这,这么多菜!?”
    桌上零零总总荤素搭配,热菜凉菜浓汤小炒足有十几个盘子,说这是七个人的家宴,未免夸张。再说面前备着的小碟子和饮料杯。潘宏恩暗自长吁了一口气,二舅妈家的讲究可见一斑。
    “还有一盘虾没有弄好,马上齐了。你们先吃”打了招呼后就在厨房忙碌的许薇得空过来又招呼了一声“我和三牛弄完就过来”
    “二牛你别弄了,坐下吃吧!”说着又转向二舅妈“搞这么麻烦干什么,就这几个家里人”老爸的话里三分无奈一分埋怨“倒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二舅妈保养得当的脸上仍能看出当年的风韵,五官十分精致立体“瞎说,就因为是一家人才要好好弄”她笑着,语气里满是飒爽。
    几个长辈围绕房子讨论着,潘宏恩便悄悄打了个招呼离座走了一圈。
    房子很大;至少和当年那个老住宅区里五层楼的小门户大多了。深色的原木地板,墙根是略微浅色的防踢道;雪白的墙体,顶灯都是半透明的吊灯,房间大灯也更大更亮,但款式都一样;连屋子里的家具都是以原木的系列色为主,靠墙立着的三个立柜里,除了满满的各类藏书以外,靠外还摆着各色的小玩意。有小巧的铜牛,有裱在相框里的小号脸谱,有金属的精致瓶起子,甚至还有一套瓷色小猪。
    整个屋子装修朴实雅致,看得出十分的下功夫。
    潘宏恩饶了一圈回到座位上,一抬脸发现从自己的角度正好可以隔过门口的小号挡面看到厨房。
    潘宏恩饶有兴趣的托着腮,看着立在火前执掌大勺的主厨。那个年轻人身量高挑,穿着浅蓝色的暗纹衬衫,挽着袖口,还有模有样的扎了一条双色格子的衬衫。正接过许薇递过来的盘子,拿起炒锅将大虾倒在盘子里。
    正当潘宏恩看的认真的时候,那人回过身端着盘子走入了客厅,和潘宏恩对了个正脸。潘宏恩视线没来得及收回来,有些怔忪的看着来人。
    之间他把盘子轻巧的放在桌上,和长辈们挨个打了招呼后挨着许薇坐下,还对潘宏恩报以一笑“小竺回来啦”
    “大厨,我们进来就没见着你”潘爸笑着打趣“好久不见了,竟然是你接过你妈妈的金炒勺。我可得尝尝大厨的手艺”
    “他在吃这方面研究的透彻,我可是自愧不如”许薇接了一句。
    “包您满意”他爽朗的笑着。落座后餐桌间的气氛逐渐活跃。
    这算是一种特殊能力了吧。潘宏恩夹着碗里的芹菜有些想笑。
    “小竺,吃虾”二舅妈遥遥夹了一只虾,潘宏恩赶忙把碗凑过去接着。正如记忆力,二舅妈总是能把所有人都照顾到,而许薇姐更是体贴周全;家庭传统。
    用潘爸的话来说,二舅妈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冒星星的——人尖儿。
    “尝尝我做的虾,博士潘宏恩先生”博士两个字被咬的很重,却又带着下意识的笑意和认真咬字。
    在现在这个饭桌上所有人里面会这么说话的只有一个,潘宏恩把碗收回来后没有抬头,无声的笑了笑。
    许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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