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雪泥鴻影:白去非番外(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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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腿慢慢有了知觉。有人按揉着他小腿上的穴位,手法温柔。
科里都闭着眼,假装不知道。泪水却从眼睫下渗出。一股温热的气息凑过来,在他柔软的面庞上徘徊一会,忽然发出了声音:“小傻瓜,还不肯起么?”
科里都猛地睁开眼,眼中是一顶鎏金帐子,纷繁复杂的流苏从帐顶垂下,上面的银钩叮当作响。他是在自己的帐篷里,在呼察草原上。
有人扳过他的脸,相当严肃道:“看着我。”
一副天怒人怨的俊美容颜近在咫尺。那人的眉眼逐渐贴过来,一条温暖灵活的事物撬开他的唇瓣在口中轻轻搅动。科里都眼底无波无澜,倒叫那人好没意思,戏耍一会就匆匆结束了这个早安吻。
“这样没出息,这是第几次在梦里哭了?”那人的指腹在他颊上划过,拭去滚烫的泪水,“我抱你起来。”
科里都想到与这人相识不过几日,他每日早上偷偷溜进来唤自己起床倒是轻车熟路,好像原本两人就是这样。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笑。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美貌少年,自己欺骗父王,欺骗族人,最后还赔上了性命。他坐起身来,想要对那人破口大骂,却莫名气短。是他在头马疯狂的时候就了自己,是他在打野大会上将战果拱手让给自己,是他在山间寒冷的秋夜里让自己依偎在胸口。有些人虽然爱不得了,却也恨不下去,因为他在你眼里曾经那么鲜艳特别,你曾把他当成唯一。
那人见他长久不肯说话,转身就要走。
科里都悚然一惊,声音不觉提高了:“不许走。”
那人背对着他。科里都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他的容貌了。他心中的阿墨幻化成了一团银光,飘飘悠悠,没有边际。他只是隐约觉得那团光,必定是温暖柔和的。
他咬了咬牙终于将心中盘算许久的话说出来:“大哥,为什么扔下我?”
大哥,为什么扔下我?
科里都骤然惊醒。言犹在耳,这居然是个梦。
他不敢回想梦里的内容,只好向洞口的缝隙看去,细碎的光芒从中散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勉强起身来却发现双手酸软无力,使了半天劲才推倒洞口的石堆。
外头的雪已然停了,洞口结起了一层冰壳。科里都身小体轻,从上面滑过毫无困难。他扑在冰面上小心地控制身体的着力点,慢慢地向下滑动。过了一炷香时间才走完这从不过常人五步远的路程。冰原上白茫茫一片。方才做梦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早已结成冰片沾在贴身衣服上,移动时刮在伤痕斑驳的背脊上分外钻心。
“你还想在这里躺多久?”
科里都闻声转过身去。雪过天晴,那人背光站着,看不见容貌,只知道是个身材极高大的男人。
男人背后还有四五个红衣汉子,站成半月状包围了科里都。鲜血般的猩红色扎的他眼睛生疼。科里都抬手捂住双眼,语气十分生硬:“不劳阁下大驾,本王自有打算。”这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有什么打算?徒步走出这雪原?还是在这里晒着太阳等死?不过有一个意思是明显的,科里都不想求这群人带他出去。
“抱歉,小殿下,这可由不得你。二公子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高大汉子俯身将虚弱的科里都毫不费力地抗在肩头。科里都这才发现他身上也穿着火红的短打,头发剪的极短,毛怂怂的。
进入帐篷的前一瞬间,没人知道科里都祈祷了多少遍。可是天不遂人愿,端坐在大帐中央的人,就是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阿墨。阿墨身穿白袍,腰间一条流火挑绣腰封,腰细肩宽,显现出十五六岁少年人踌躇满志的气度。
见了那人,心里的满腔愤怒、酝酿好的复仇计划都烟消云散。科里都不住的想,原来他作中原打扮也这样俊俏。
阿墨,不,现下应该叫他白去非,看见蓬头垢面的科里都,放下手里把玩的匕首,身子向前倾了倾,问道:“昨晚睡的怎么样?哭了没有?”
他说这话时语气温柔,仿佛两人一如既往地如胶似漆,他从未将少年遗弃在风雪中。
不用说,科里都必定是哭了的。白去非一见他一双红肿的眼睛就心知肚明。可是没办法,他天生就是这么恶劣,就是要别人自己承认,承认因他伤彻心扉,如果那人为了掩饰自己还撒谎的话,那就更好玩了。
科里都望着那张不似人间应有的脸,鬼使神差道:“大哥,为什么扔下我?”
白去非把匕首插在靴筒里,走到科里都身边道:“中原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错就错在不该生在呼察王室。没有了这些猎人,今年的皮毛市场必定萧条。”
科里都接口道:“没有皮货,草原人过不了冬。到时候白家奇货可居趁机抬价,打压本地皮毛商,就可以掌控呼察的皮毛市场,对吗?”
白去非捏了捏他的下巴:“半对。小家伙,人的眼光不能这样短浅。你还应该说,呼察没有了王子,争夺王位必定引起大乱。你还应该说,白家少主效力家国,从此平步青云。”
科里都心如死灰,原来这人要的不只是钱财,他还要滔天的权势,无尽的美名。这些,小小一个呼察王子给不了。
“你早就计划好这些了吧?”
白去非怜悯似的看着这位天真的落难殿下:“那是自然。未雨绸缪是我一贯的行事风格。”
“那匹头马是你做的手脚?那场大火也是你放的?”
白去非勾起嘴角一笑,算是承认了。
科里都忽然想起一事,急切地向他求证:“那你当时救我也是意料之中?”
白去非觉得好笑:“你连这都反应不过来吗?”
科里都濒临绝望,竟然挣脱开仆从的束缚扑上去紧紧抓住白去非的衣襟吼道:“那你当时对我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白去非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
感情中占优势的一方永远都趾高气扬,永远都健忘。
在新岁之前,科里都莫名觉得有些骄傲,有些惊喜,那个人的甜言蜜语,那个人许下的诺言,终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终于全部属于了他。
谁还记得那天呢?
呼察的小王子追出去看天神降临,意外在草原深处邂逅金冠乌衣的少年。那个人驯服了疯狂的头马,将吓坏的他抱在怀里。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他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墨绿的瞳仁。那个少年说他的眼睛就像江南的春水。他以为那是说春水碧于天的意思。其实是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少年还说,他会留在这泓春水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原来所谓的尽头来的如此之快,好笑么?曾经相视一笑的默契,终于留在了岁月的洪流里。
白去非看着他泪流满面,不禁伸手拂拭:“小哭包,也不知道一天要流多少眼泪。”
科里都睁开眼,濡湿的长睫微微颤动:“小狐狸受了雷劫,殉情而死。书生从此平步青云,流芳百世。”
白去非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是一愣,大概是以前说过的什么情话被他记住了,现在拿来取笑自己。也不愿理睬这番话。当下越过科里都问他身后的汉子道:“都准备好了么?”
科里都见他神色漠然,知道他早已将当日在山中讲过的故事忘的一干二净,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可是这滋味毕竟不好受。
身后的红衣大汉见少主人问起,连忙谦卑道:“回禀公子,属下已经将虎群引到湖边了。”
科里都听了这句话,心里猛地一跳。
白去非向他笑眯眯道:“小殿下,大哥可没有扔下你,大哥会陪着你的。”又向那大汉道:“带出去。”
两边大汉不顾科里都的挣扎叫骂,将他双手反剪,带到博尔济湖边。
科里都将那隐隐的虎啸听在耳中,饶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白去非早带着人退避到安全地带静观其变。日光照射着博尔济湖,光华流转。湖面上有一个漆黑小点,走近看才知是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一群白虎被驱赶至湖边,虽然弓箭齐发,却无法将它们统统消灭。白虎在山上蛰伏多时,冬日猎物稀少,眼下有一只活生生的食物就在湖中心怎能不兽性大发?加上背后万箭齐发,一只雌虎首先按捺不住冲进湖心。其他白虎见了,纷纷学着它扑进去。博尔济湖湖面宽阔,纵然大雪纷飞也,湖面上的冰也只有薄薄一层,如何承受得住这么多斑斓大虎的重量?噼啪一声脆响,湖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路,白虎们倒也聪明,静立不动。那冰面噼啪一阵也就不响了。白虎与科里都僵持半晌,白去非见情势不对,单手一挥,飞出一支袖箭,稳稳穿过冰面。这致命一击使得湖面彻底破碎,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水底。老虎水性颇佳,皮毛也甚厚,有的还能撑到岸边,大部分都沉入湖底。那些上了岸的,精力耗尽,白去非安排的弓箭手一箭一只,赶尽杀绝。白虎的吼声渐渐静了下来。湖面上碧波荡漾,仿佛少年的碧瞳。
是年冬天寒气大盛,呼察折了猎人十余名,不得不允许五方白家进入秋塞买卖皮毛。皮毛价格一涨再涨,许多贫寒人家抵受不住,夭亡无数。老呼察王痛失两名爱子,一病不起。其他部落蠢蠢欲动,草原硝烟再起。经此两劫,百年秋塞从此衰败。
后记:
五方和秋塞之间的边境上白马翩翩,金铃叮当。
白存是拎着一壶马奶酒,颇为遗憾道:“可惜呀,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才能喝到这么醇厚的酒?”
一边的黑衣少年瞥他一眼,冷冷道:“不如我去向父亲请求,由你来负责秋蛮一带的铺子。”
白存是顿时慌了手脚,酒也顾不上喝了,露出一个十足的狗腿笑容道:“好弟弟,你大哥逍遥了这几十年,骨头也懒了,手脚也笨了,就让我这么堕落下去吧。日后你做了当家的,大哥绝不给你添乱。”
白存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抽了那马一鞭,到队伍前头去了。
他们是晚间到的白府。用了晚膳,白闰圭心情大好连带着对两个儿子纵容起来,叫人送了热水给他们洗浴,传话说明日再通报秋蛮事宜,今日且好好休整。
白去非房里此时怯生生站着一个豆蔻少女,粉面含春,见了这二少爷几乎抬不起头。
白去非不紧不慢道:“你是大哥的人?”
少女听了这声音,莫名的害怕起来,说话也不太利索:“大少爷说啦,二少爷如今也大了,身边不能短了人服饰,这回舟车劳顿,叫奴婢服侍您休息。“
说这就蹲下去脱了白去非的靴子要给他洗脚。
白去非伸脚一踹,强压住怒气道:”回去告诉大哥,我平日里自己劳作惯了,不喜欢人服侍,心意我领了。只是以后莫再使这种无聊手段了。“
这个大哥说是纨绔子弟,偏偏又有些手段。这回在秋塞,自己设计除了呼察王两个儿子,全是他在后方安排人手、销毁踪迹。虽说两人向来无争,可是这次惫懒的大哥肯为父亲打通秋塞关口,这本身就是一种要插手家事的表现。两人势不均力不敌,可毕竟大哥是长子。现下把人安排到自己身边来,不知是手段太过低劣,还是刻意给自己一个提醒。总之,不得不防。
那少女平白遭了一顿训斥,且惊且惧,竟掩着面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半日,听不见白去非说话,少女又愕然看着这喜怒无常的二少爷。
她见这位少爷定定地看着自己,轻轻试探道:”爷?“
白去非招手叫她过来,命令道:”接着哭。“
少爷有令岂敢不从?少女拼命挤了几滴眼泪,只是并非出于真心,反而有些可笑。白去非好像并不介意,看着她一双湿润的眼睛,有些出神,口中喃喃道:”小哭包,没有我,晚上就做噩梦么?“
少女再不敢出声,垂手侍立一旁。直到烛火燃尽,白去非也没有再说一句话。那少女心存期盼,希望这位少爷今晚能留下自己,那自己在府里的地位就大不相同了。府里的下人都说老爷百年之后,是要把家产都留给二少爷的。
白去非没有叫她点蜡,她也不敢草率动手。
黑暗里,白去非忽然问道:”你是江南来的?“
少女答道:”奴婢原本是苏州人,是老夫人带来的。“
白去非又道:”江南的湖水,我是见过的。春天的时候有细碎的花瓣浮在上面,那湖水,是碧色的。”
“我认识了一个人,那人的眼睛就像春水一样温柔。我对他很好,最后他死在我手里。我把他沉在冰湖里,永远都伴着那汪碧水。”
白去非看那女子发抖的厉害,奇道:“你很怕么?让那人永远留在那里,我知道他永远都在那个地方,至死都不能忘记我,至死都离不开我,不是很好么?”他连说几个永远,仿佛他无限向往。
那少女心想人说二少爷素来心狠手辣,不近人情,谁知竟这样丧心病狂,心里恐惧更甚。
白去非双眉一轩:“你怎么不哭了?我让你停下了吗?”
那少女陡然被他一吓,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白去非不耐烦地抬起她下巴端详,沉声道:“你哭的不好,一双眼睛也是白长了。明日叫人挖了去,不要污了我的眼。”脸色平静了些又道:“我生平最不喜性格软弱之人,处事天真毫无城府,只有受人欺负的份。就算死了,也没人记得。你不该这样听我的话。”
那少女嚎啕大哭,被人拖出院外。这下她有了哭声,可惜再也没用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全文完)
作者闲话:
白去非的番外暂告结束。晚上开始更新正文部分。
白去非其实还是喜欢小王子的,不过这与他要强的天性矛盾了,所以小王子最后还是炮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