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雪泥鴻影:白去非番外(四)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76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此后的一天一夜科里都便是在白去非怀中度过。两人面上淡淡的,暗地里却越发狎昵,搂抱接吻也逐渐密集起来。
真正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半夜。巴莫图等人一时寻不见守山人的住处,将就着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落脚。秋蛮的山神与中原的威严模样不同,在阿墨看来,那个虎面人身、须髯皆张的神像十分狰狞可怖。科里都见他出神地盯着那泥胚像,也好奇地使劲看了两眼。阿墨见他神色不掩新奇,问道:“秋塞的山神有很多种吗?”他言语谨慎,不称秋蛮而称秋塞。巴莫图听见他问话,凑过来道:“林子里据说有神兽出没,神像大概是照着它的样子造的。神不神不敢说,倒是要提防野兽伤人。”阿墨对这位快人快语、胸怀坦荡的大殿下还是颇为欣赏的,至少两人在讨厌大巫祝那番怪力乱神之说这一点上立场一致。阿墨接口道:“既然有野兽,两位殿下就请歇在大殿内,小人替殿下值夜。”说着裹起一张毛毯往门槛上金刀大马地一跨,脸上神色坚决得叫人发笑。科里都心中不舍,却也不好当众挽留,随着兄长朝内走时频频回首,湿润的双眸映着月光产生一种泫然欲涕的错觉。其他仆从也各自寻了位置躺下,休息归休息,佩刀不解、衣物不宽,为的就是能在突发事件面前应对及时。不多时,大殿内外横七竖八睡着好几具粗犷躯体,完全挡住了进入两位王子下榻处的路。阿墨静静听着这些男人们鼾声大作,中间夹杂着科里都睡梦中含糊的呢喃。
阿墨搓起双唇学了两声鸟叫,脚底在地上微微摩擦,制造出虫鼠出没的声响。他吹两声停一声,试探了四五次,确定人人都睡熟后才向门后命令道:“出来。”暗夜里钻出一个瘦削身影,向前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停在一个壮汉身前。此人正是负责引路的多尔哲。他同时也照顾了马匹、更兼身份低微,与马夫一同露宿。阿墨拿准了这人不敢告发自己,单刀直入道:“还有多久能到最近的水源?”多尔哲思忖他问题,山上不乏温泉眼、小溪流,加上些许的冰雪融水,水源是充足的,阿墨的意图所在,应当是较大的河湖。当下答道:“按照原先吩咐,在北上的基础上不断调整向东,还有三个时辰就可到博尔济湖。方圆百里内再无其他水源。”阿墨若有所思,似乎心思不在多尔哲身上。多尔哲抓住机会借星光打量着他,是夜乌云遮月、星光暗淡,他只能勉强瞥见阿墨脖子上的一团乌黑。冷不丁阿墨两指一弹,一条细如牛毛的炭色小蛇飞向多尔哲两眉间。多尔哲听得一阵破空之声,却不知暗器从何而来,下意识就往胸口一捂,紧接着觉出眉间一凉,踉跄几步、失去了意识。阿墨张开嘴、蛊惑似的低声道:“回你的马厩去。”多尔哲犹如一只提线木偶,笨拙地向门外去,倒也没撞上任何东西。阿墨把右手扳指收回袖里,那里豢养着上百条肉眼不可见的线蛇,灌注提炼过的迷魂药,中之者丧失自主、任人摆布,直到醒来,倘若时日长了,受药人心性受损、失去记忆,永不恢复。阿墨喜欢一次性的工具,因为这样事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阿墨抖抖衣襟,将自己包裹得更紧些。夜气大凉,地上已经有薄薄白霜覆盖。科里都揉着眼睛蹒跚着出来:“大哥。”阿墨并不意外,方才与多尔哲谈话时他分神细听,所有人都气息匀净,科里都显然是刚醒。阿墨张开毛毯,科里都小鸟归巢般栽进去。阿墨抬手合上毯子,又把毯边掖在科里都下巴里,一边问:“冷么?”科里都唔了一声,双脚在阿墨身上蹬了两下。阿墨笑道:“不许撒娇。”腾出双手来给他捂住耳朵,隔了一会又搓搓手覆盖上去,问道:“这样够热么?”科里都仰起头,唇瓣撅得老高,是个索吻的模样。阿墨很乐意配合他,迅速贴了上去。两人唇舌交缠许久才彼此分开。阿墨把额头抵在他额上:“现在肯睡了么?”科里都这才心满意足,半睁开眼睛望着阿墨。那目光澄澈之至,带着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在阿墨瞳仁中映出无数个自己。
次日清晨起来烧火做饭,伙夫见庭院中一个大鼎歇着无用,略擦了擦上面的绿苔,就要拿来烧水。中途捡出许多松黄发脆的骨头来,扔在一边。一个伙夫敲了一下鼎沿,骨碌碌滚出一个圆形颅骨来,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毕竟是曾茹毛饮血的部落,那伙夫一点也不急,拿了颅骨禀报巴莫图。巴莫图胆气颇壮,扬言要在这次打猎将这些祸害人命的畜生清理掉。科里都也跟着他发表了一番豪言壮语。连科里都不惧怕野兽,谁还敢承认自己怵了?一时间群情激愤,却不知科里都有底气全在于他相信他的天神阿墨能赤手搏虎、立毙野兽于掌下。早饭没有耽误,干肉投进沸腾的鼎里激起更高的水汽,融化了檐上的薄霜,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科里都觉的鼻子上有水珠,皱了皱鼻梁。阿墨见了,作了一个用袖子擦去的姿势。两人极有默契地笑了,眉眼弯弯。
远山模糊,云雾缭绕。
科里都拥着炉火仰望那狭窄如一线的天空,两侧山壁如削,风从一线天中灌进来,吹得炉焰左右摇摆。阿墨从身后为他罩上一件黑狐斗篷,轻轻拥住道:“这里风大,到后面去躲着。”科里都冻得有些迟钝,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闷声道:“不用了,我想在这儿看着。还没收拾好么?”视线落在调整队形的一众奴仆身上。阿墨轻声道:“快了。一会儿跟着我。”
一线天只能勉强挤过一个成年男子,历年来猎人都是轻装上阵。如此庞大的马队只有舍弃一部分人和辎重守在谷外,其他人排成单列才能保证顺利进山。巴莫图挑了几个体力不济的留下,本来存了点私心想让科里都也留下的,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偏袒弟弟也不妥,加上对阿墨过于信任,便准了科里都同行。阿墨看看马队,几匹健壮些的骏马已经套上笼头排在最前开路,每人只能带一份干粮,一只箭囊。按照巴莫图的计划,今日趁着天色不错提早进山探路,再折回守山人处补充物资。他翻身上马,伸臂护着科里都,缓缓跟在队伍后面。经过一线天时因为动静大了些,不断有碎石子落下来。苍白的日光有些倾斜,照在一线天中半明半暗。
穿过漫长的一线天,众人陡然觉得开阔了许多。眼前是一个极大的碧湖,水面一圈圈向湖岸起着涟漪。这湖三面为山,一面是水,想来方才在山外起的大风就是掠过湖面而来。阿墨顿时醒悟这就是多尔哲所言的唯一一个水源:博尔济湖。
科里都紧紧盯着一只梳理毛发的水鹭看,阿墨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由失笑:“一只水鸟也这么稀奇么,足不出户的小殿下?”科里都摇摇头道:“不是的,我听族里的老人说起过,这种水鸟从来只在悬崖峭壁上居住,如果它们下山寻食,就说明暴风雪将至。”阿墨神色转为凝重:“要不要向大殿下通报?”科里都摇摇头:“他们谁肯信我?说来只有半天往返,也不至于困在此处。”阿墨心里想着那倒未必,口中却不置一词。
那湖看着一目了然,谁知走起来丝毫不容易,巴莫图领着这十余人骑行了半个时辰还在湖边不曾走远。雪花星星点点的落下,巴莫图在脸上一抹,大声道:“下雪了,往回撤!”可惜为时已晚,风雪来势十分凶猛,他的话早就淹没在凌厉的风声中。等他回神寻找起随从时却发现这十几人因为马匹优劣不同走散了队形,原本在视线所及的科里都已经失去踪迹。夹杂着冰花的风吹成一个漩涡将他包裹起来,巴掌大的雪片不断刮在脸上,双眼也被冰雪覆盖无法睁开。他抽着马鞭,那马却轰然倒下,带着他也在地上滚了几滚。耳边的风声小了一些,双膝也落了地。如若不是雪地反射出的微光,他几乎以为自己瞎了。他摸索着四周,想找到马匹,风雪一时半会不会停下,毕竟马肉在危难时还可以充饥。触手却是松软冰凉的雪团。他不死心,继续胡乱拍打。越来越多的雪团落在身边发出轻微的嚓嚓声,随之而来的噗的一声,头顶一凉,他被冲撞地匍匐下身子。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落在一个雪窝中。彻骨的寒冷之下他觉得疲惫异常,他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拨开面部的积雪,旋即又被新雪掩埋。这样努力了几次,他浑身僵硬再也动弹不了。也不知是碰到哪里,哗啦一堆白雪滑落下来,他的口鼻间都充斥着雪沫。他拼劲最后一口气说了一声什么,被吹散在大风中。草原上的呼察王朝从此失去了一位果断粗豪的继承人。
正在巴莫图雪中挣扎之时,科里都正躲在一处洞穴中瑟瑟发抖。
风雪下来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个极大的力气将自己摔下马背,紧接着一阵纵马驰骋的蹄声被埋没在风中。小少年怎么也不能明白,两情相悦的恋人居然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恨,凭着这口气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向山腰爬去。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他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坐以待毙。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原路返回。一线天无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部分的存粮和御寒衣物保存在那里,两侧的峭壁也能阻挡风雪。然而分辨正确方向何其困难,何况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另一条路就是找地方栖身。开阔的地方风尤其大,如此寒冷的天气他恐怕撑不过半天。山腰上多半有野兽废弃的巢穴,他身形稚嫩,不怕钻不进去。科里都选择了后者。他决定赌上自己的性命,当下手足并用地借岩石之间的交错凹陷处爬上山腰。中途他摔落了两次,可是身体早已麻木。他不敢向下看,自己的鲜血在冰雪上凝固,拖出一条支离破碎的轨迹。
科里都搬了一些石块压在洞口,这是为了防止野兽袭击,也是为了阻挡寒风。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喉咙艰难地滚动一下。求生的执念一过,随之涌上心头的就是酸楚和茫然。在这冰原之上,他不是王兄需要呵护的幼弟,不是阿墨捧在手心的小情人,权势和感情在这里一无是处,他是一个人——灾难之下最脆弱冲动的物种。剧烈的体力消耗使得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再也抵受不住,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作者闲话:
昨天晚上发的一章没有通过审核,今天跟新章合在一起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