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雪泥鴻影:白去非番外(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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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个壮汉赤裸着上身团团围住校场,露出赤褐色的胸膛,腰间紧系一条四指宽的红绸,迎风招展。每人一面牛皮大鼓,金铆钉密密钉了,绷得紧实硬扎。其中两人之间空出校场入口,一待日到中天,各部落的打野人选就会在场中进行长达一天一夜的角逐。
    大巫祝一见日晷指向正中,拾起祭台上狰狞的狼牙面具戴在面上,双手上举,或张或合,跳起了傩舞。科里都呆呆地望着大巫祝头上一根极长的翎羽,直到它稳稳停下才如梦方醒。巫祝捏死嗓子长喝一声,围在周围的壮汉齐声呼号应和,伴着整齐划一的擂鼓声。
    黑衣少年一马当先,长鞭在空中抽了一个鞭花,胯下一匹五花马一步跃至场中心站定。科里都眸中发亮,站起来时几乎带倒座椅。他正欲挥手向黑衣少年呐喊,一边喝茶的白存是连磕三下茶碗:哎哎哎,小家伙别急啊,先让阿墨给你开路。他自觉这个化名取得十分合宜,少年一身乌衣,可不就是块墨嘛。科里都崇拜少年,爱屋及乌也喜欢上白存是,对他言听计从,乖乖安心观战。
    说话间其他部落的候选人也陆续聚集黑衣少年身边,有熟悉的已经开始呼朋引伴、打起了招呼。阿墨刻意压低了毡帽,他五官虽深刻,然而颌下白净,不似普通秋蛮少年,髭須连鬓。五花马打了个响鼻,空踏两步。阿墨感到马身一陷,原来是马蹄不慎踩空,进了一个窄洞。他素来心思细腻如尘,凝神向那洞看去,洞身斜插入地,洞口狭小,一小堆泥土被马蹄踩平,微微凸起。他勒马退了几步,看到洞内幽微阴暗,仿佛有东西蠕动,心下顿时雪亮。呼察草原水草丰美,不少动物迁居至此,是以土拨鼠颇多。这便是土拨鼠的洞穴了。这东西隐蔽狭小,如若骏马狂奔时不慎踩空
    ,马上人轻则被甩脱鞍背四肢骨折,重则头裂骨碎,当场毙命。阿墨倒吸一口凉气,都说秋蛮彪悍异常,不拿人命当回事,竟然连打野这等半娱乐性质的集会也不问生死。在场不乏王公贵族之子,也不见有什么特殊优待,光是这份要子弟体会竞争无情的心思,就远非中原能比。阿墨纵然心折,却不曾胆怯分毫。
    那边大巫祝正宣读打野大会历年规矩,场上放下五彩雉鸡一只,一昼夜内谁能夺得雉鸡尾羽并持羽献上祭台社会便胜了。胜者编入苏克萨瓦军并带领族人入山打猎——这对视苏克萨瓦军为国之心脏的秋蛮人不啻无上荣耀。白存是一边听一边点评:你们秋蛮人也不笨嘛,这打野就是抄袭我们的科举。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那个弟弟,一心要功成名就,从小就会玩弄权术,也是中了这个毒。说着咂了一口奶酒,又道,我家老爷子日日对我喊打喊杀,视我为大逆不道。其实就算我学得会又如何?振兴白家之后兄弟阋墙?还是让二弟去完成老爷子的宏图大业吧。横竖我有老夫人护着,琼儿也认我这个哥哥。他吐了吐舌头,让人想起这个人人口中的轻薄浪子也不过二十余岁。
    巴莫图听他说的无奈,看向自己弟弟,科里都小小的身躯已经完全匍匐在栏杆上,一双眼睛尽是寻找那个黑衣身影。他与科里都均是王妃所出,同胞之情不能割舍,加上科里都过于懦弱,长兄如父,相对于白存是的自嘲,巴莫图更愿意照拂这弟弟些。他顺着白存是的话头道:’中原有句话,叫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我倒希望我弟弟强硬些,他身上的背负的是秋塞的将来。他亦看着那黑衣少年,口里喃喃道,不做任人宰割的雉鸡,要做翱翔苍天的雄鹰。全然不知他眼中的苍鹰便是好友白存是无可奈何的弟弟。
    日头偏西,场上追逐并不激烈,人人心中都想保存实力到最后关头再摘取雉羽。那雉鸡不知自己命不过明日,尚且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中踱步,时而啄食小虫。阿墨仰躺在一处小丘上,口里衔着一根浆酢草上下抖动。牛轭状曲折的河道边围着一批年轻人,就地用野草起了篝火。每人手中一条羊腿,用小刀旋下一片薄肉下来就着辛辣的野韭菜烤成半熟啖食。一个面色灰败的瘦削汉子冲上来喊道:想死吗?会起野火的!一个身上斜披锦绣红袍的少年用草根剔了剔牙,懒懒道:就在湖边,怕什么!这里已经荒了,烧了明年开个新草场便是。阿墨听这群少年说话许久,觉出这少年大概地位非比寻常,大多人都唯他马首是瞻。这个汉子恐怕要碰壁。果然那少年十分倨傲道:黑水河以西全都是赐给我乌兰家族的土地,呼察王怎么会计较区区一块荒地?你这种卖马奶酒为生的贱种是不会明白的。那汉子忍气吞声道:你知道开垦一片能畜养牛羊的草场走多艰难吗?你、你、你,他连说三个你,想到自己确实不能把对方怎样,只好道,你会遭天谴的。这样一来气势顿时弱了许多。那锦衣少年嘿了一声,扯过披风盖在脸上,不再理会。其他少年也扭过头去吃羊腿,不管那汉子气呼呼地走了。
    阿墨抬头一望,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半日就这么消磨过了。他看看毡房方向,已经有仆人支起灯火准备晚宴了。看台上空无一人,他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篝火燃尽后的点点火星越发远了。
    黎明将至时毡房里的人都感受到一股逼人的热意。有早起打水的,伸手到河水中一探,简直要烫掉手指头。巴莫图听到仆人回报的消息,命人到校场上察看。不多时,探子回禀道上游的一个荒地起了大火,幸得河水相阻,火势不会央及附近。大巫祝摘了面具,面色凝重,双指蘸了血酒画了几道,跳起了祷祝舞。巴莫图与大巫祝暗中不合,从来也不信这些神鬼之说。越过他咿咿呀呀的歌舞,看向荒地中。斜刺里冲出一个影子,十分庞大,身上乌黑,火星噼啪。有人叫道,是牯牛,快救它。草原上牯牛是十分珍贵的配种资源,不由这些牧民不急。立时拥上一群人拍打牯牛身上火星。谁知还未靠近,那影子嗬嗬一声,吐出一口腥臭无比的稠血来。仔细一看,竟是一个面目黧黑得瘦削汉子,背上负着两个烤成焦炭似的人。他复咳了两声,哑声道:还活着。说罢又冲回火场。众人才知火中有人,然而为时已晚,连呼救声都无,多半是救不回了。
    忙至天色大亮,巴莫图抹把脸,问过身边仆从,才知还有一柱香时间就要正午了。起了一场大火,烧死大半参加打野的青壮年,纵然有侥幸逃脱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恐怕连雉鸡影都没见着。还有不少尸体骨断肢折,恐怕是见了大火,催马快行时踏空在土拨鼠穴中活活摔死。他向大巫祝道:今年的打野大会就取消吧,让去年的猎手接替。大巫祝方从火场上退下来,慢慢看了他一眼:那倒未必,还有一场好戏呢。巴莫图最不喜他这种高深莫测、阴阳怪气的脾性,冷笑一声道:莫非你夜观天象,看出什么了?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那黑衣少年,笑了一半的脸色也凝固了。他回头低声问白存是:计划不变?白存是脸上含笑:天机不可泄露。巴莫图看他讳莫如深,想问又不好当众问个究竟,回头一看科里都不见了,心里如百爪挠心。
    草原深处,阿墨把科里都抱上马,将一支光华耀目的翎羽插在他毡帽上。科里都回头望他:阿墨。少年摇摇头,表示自己要遵守计划,不能再出现。他仔细打量下科里都,又解下身上的黑色劲装披在他身上。低声道:抓紧了。反手抽出腰间削金断玉的匕首,往马屁股上一刺,那五花马吃痛,发力狂奔出去。阿墨看看科里都远去的方向,从怀里掏出火种除去引线才放回衣襟内袋里。
    巴莫图盯着摇摇欲坠的香灰,叹了口气。右手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他顺着那方向看去,科里都把着马缰,身体被颠簸地左右摇晃,也算他硬气,居然没被那烈马抖下来。他帽子上的翎羽迎着正午日光几乎淹没在炫目的白光中。科里都在离毡房着几步远的由家奴抱下来。他玉雪可爱的面庞涨的通红,胸口急促起伏着。巴莫图喜出望外,举起弟弟在空中连转两圈。放他落地时大巫祝一步一停走来,却不看科里都,而是向巴莫图道:大殿下,这场好戏如何?我没说错吧。巴莫图浑身一下子紧绷,先前还道他故意和自己过不去,现下看竟是看出了什么。转而又想,大巫祝世代效忠呼察王族,自己和白存是偷梁换柱之计是得了父王同意的,加上大部分见过阿墨的打野人选都死在校场,不怕他辣手揭穿。他正庆幸着这场大火扫除了部分人证,忽而又觉得事出突然,他本意不想伤人性命,却因大火平白折损了许多人才。白存是是五方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得不防他借刀杀人。他心中一凛,转头看见最先冲出来的瘦削汉子坐在一遍气喘吁吁,看着科里都的眼神中饱含怨恨。巴莫图心里暗叹,弟弟这回风头出的太大,名不副实,少不得招人嫉恨,恐怕今后有的是给他扫清道路的日子。
    他卷了卷马蹄袖,俯下身问那汉子道:你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我看你方才英勇的很呐。那汉子见是殿下,慌忙擦了一把脸,露出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睛。巴莫图见了心里就有些不喜——有这种眼睛的人多半薄情寡恩。那汉子答道:我叫多尔哲。巴莫图思索了一会。那汉子微露苦笑:殿下不必想了,我只是个卖酒人家的小子,不是黄金家族的。巴莫图倒有些尴尬,摆摆手道:英雄莫问出处。你救人有功,我同父王说说,将你也编进苏克萨瓦军好不好?族人还要靠你们冬日打猎呢。多尔哲猛的一扑,几乎撞到巴莫图身上:殿下是当真的?巴莫图嫌他没礼数,又不好表露,退了一步面上淡淡道:自然是真的,王室怎会食言?说罢就走,留多尔哲原地欣喜若狂。
    多尔哲不住地想,我要进苏克萨瓦军了。又觉得凭自己一手驯马射箭的本事,升为千人长乃至一军首领指日可待。到时候要给自己妹妹说门好亲事,她从此不必当垆卖酒、抛头露面。父母年事已高,也不必早出晚归地驱羊赶牛、挤奶酿酒,他会搭起铺满羊毡子的帐篷,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活。过了一会又想自己年过三十,功成名就之后多半也要娶媳妇。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半晌,背后突然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美梦做完了?是时候偿命了吧?他如闻惊雷,汗毛倒竖,脖颈僵硬,不敢扭过头去看来人。
    阿墨伸出拇指抵在多尔哲后背大穴上,只要微微运力,他就会瘫倒在地、从此半身不遂。见他浑身抖的像筛糠,心里一哂:早知这家伙这样不禁吓,也不用这么多手段了。阿墨出身豪门,自幼锦衣玉食,心比天高。他不知道对于多尔哲而言,进入苏克萨瓦军所象征的温暖的帐篷、不用受人欺凌的的生活已是不可企及的梦想。天地不仁,人如蝼蚁,生而有别,有的人为刍狗,有的人却如锦上繁花。
    多尔哲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那火折子明明点不着的。有人陷害我,有人陷害我。不是我。
    阿墨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辩白,心里冷笑: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火就是我放的。要怪就怪你多管闲事,与红锦少年争执,成了我的杀人刀。
    多尔哲背上一凉,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穿破衣衫抵在他皮肉上。他绝望地闭上眼,心里明白这人要给火场丧命的同伴报仇,莫名一阵悲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时成了黄粱一梦。
    阿墨却俯下身在他耳边迅速说道:三天后打猎,带他们向东边走,不许走回头路。
    直到少年橐橐的靴声远去,多尔哲才恢复清醒。他直觉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极大的阴谋中,却无力反抗。他输不起,他还有家人。满腔功名利禄心顿化灰烬。他的命运,从不在自己掌控中。
    阿墨绕过巡查的士兵,来到一座洗刷得十分干净的帐篷前。白存是看见那个修长英挺的影子,挥手遣退歌姬才道:进来吧,还怕人看不见你?阿墨这才掀帘进来。
    白存是倒了一杯羊奶酒递给阿墨:怎么样?阿墨啜了一口,嫌弃那腥膻气又放下了。舔舔嘴唇道:还有意外收获。白存是了然:找了替死鬼?阿墨微笑。白存是见他剑眉舒展,薄唇轻抿,说不出的清朗潇洒,心里却有些失落: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本该是飞扬跳脱的时候,自己弟弟却学的这样阴险深沉,全不把人命当回事,利用无辜之人替自己赴死。
    阿墨见他默不作声,自己解释道:替死鬼昨天夜里想点火教训那群小子,谁知火折子汗湿了点不着,我帮了他一把。手里做了一个弹指的动作。又伸进怀里掖了掖自己的火折子,低声道:去了火线,怀疑不到我头上。白存是点头:山里那边安排好了,小崽子那边不要漏了口风。我看那个大巫祝很是邪门,你避开他。帐子里火炭烧的热乎乎,少年不耐地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一条游龙样式的文身。两人默默相对一会,白存是晃晃酒壶:没有酒啦,还要赖在这里?阿墨直起身,挑开门帘向自己帐子走去。
    不知不觉间,外头已经是星月满天。

    作者闲话:

    纠正一下,上一篇里面写白去非嫖小倌应该是在潘安居,写顺手了写成了明月楼。
    然后因为在军训,这些是用手机写的,标点有些就省略了,请原谅。
    下一章上感情戏,白去非要撩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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